那张纸上记录着王仪授业时的内容, 当时她一心想将水渍擦去, 连字迹印到了手帕上都没发现。
将手帕搭在桌边晾干,散学时她急着离开, 顺手塞进怀中, 完是无心, 竟夹在中衣与束胸布之间。
是以在风月馆更衣时,便也没有同外衣一起脱下,直到片刻之前, 才被她摸索出来揩嘴。
此时李时居将手帕展开, 白日那些本写在雪浪纸上的字迹, 清清楚楚显现在手帕上。
是啊, 沈季柳留给沈浩思的, 只有一包银锭。他们先前都把心思放在银子上,却全然忘记了装银锭的荷包,若是将字写在荷包的里衬上, 或者干脆将证据缝在荷包里, 也是一桩传递信息的好办法。
而且根本不用担心沈浩思会在无意间将证据花掉。
那厢牛华荣动作很快,已经将荷包翻找出来,倒掉剩下的小半包银锭, 将荷包君毕恭毕敬地请到了案桌上。
于是四个人围着案桌, 观察这个平平无奇的荷包, 牛华荣挽起衣袖, 从腰后拿出匕首,一副要划破它的模样。
不过被眼疾手快的李时居立刻制止。
“你这么粗鲁, 万一将证据撕坏了怎么办。”
她吩咐沈浩思拿来针线包,好在原身很擅长女红,依照走线拆开荷包,对她来说实在小菜一碟。
李时居一手剪刀,一手荷包,灵巧地上下翻飞,叫沈浩思看得瞠目结舌,“李兄擅写文章倒也罢了,竟连针线活都能做?”
李时居不置可否地一笑,“我会的多着呢。”
于是荷包被拆分成了好几个部分,在桌上一一摊开来。
最受关注肯定是荷包的外兜、内衬和夹棉,可他们翻来覆去检查了很多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饱含期待,眼下难免都有点泄气,李时维往椅背上一靠,捂着额头苦苦思索,牛华荣满地打转,沈浩思则倍感疲惫,重新躺回榻上。
只有李时居仍对着荷包,细细研究。
牛华荣倚着门柱,唉声叹气道,“我觉得啊,那证据还得是银锭子,毕竟是贵重的玩意儿,依照咱们沈少爷的性子,钱花完了,这荷包也会随手扔下,沈山长怎么会把重要证据藏在里头呢?”
沈浩思却从榻上直起身,呛声道:“这荷包是爹给的!银子花完,我自然会妥善收好。”
牛华荣翻了个白眼,不过沈浩思的这句辩解,却让李时居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她是沈季柳,一定会把证据藏在沈浩思会妥善保管的东西里。
她双目灼灼地盯着眼前荷包,玉葱一样的手指从每个拆下来的部件上摸索而过。
记得沈浩思先前说过,他原先是想带银票的,是沈季柳怕他盘馋不够,特意给他添上银锭。
这些银锭个头大、数量多,所以荷包的大小也远超寻常佩戴的式样,实用得简直像口麻布袋。
再就是颜色朴素了些,茶褐绫罗质地,连个花纹都没有,与沈大少爷风骚的作风极不符合。
所以沈浩思一直将它装在木箱里,从没带出去过。
李时居眨巴着眼,无端想起穿越前看过的一部谍战片来。
在那部电影里,两位女主角就是通过往衣服上绣摩斯密码,才顺利将情报传递出去。
不过在这个年代,哪能有什么摩斯密码呢。
她顺手捏了捏拴在荷包口上的布绳,神色一下凝重起来。
布绳是空心的,中间似乎藏了东西,捏起来硬梆梆,浑然不是它该有的柔软模样。
这次她没有将那三个人叫过来,而是提起李时维扔在桌上的匕首,镇定自若地,迅速裁开绳结。
因为荷包很大,所以系口布绳也很长,一卷薄纸虽着她的动作掉落在桌面上。
李时居深吸一口气,将纸卷慢慢展开,然后朝李时维偏了偏头,绽开一点冷静的微笑。
“证据,我找到了。”
那三个没用的男人几乎是一齐跳到了桌边,李时居此时已经看完了纸张上的内容,笑眯眯把纸条留给他们,然后对掖着双手,等着他们的反应。
李时维是最先看完的,冷静下来后,他盯着桌被裁开的布绳,询问妹妹,“藏在这里?”
“是。”李时居点点头。
沈浩思恍然大悟:“难怪爹一直跟我说,这包银子很重要,我以为他说的是银子重要,实际上,是那荷包重要啊……”
李时维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那张纸条,发起呆来。
那是沈季柳的自白书,上面写得很明白,他写下那《忧危竑议》,确实是受人指使。
但是指使之人并不是他们先前猜想的大皇子,或者二皇子,甚至三皇子的拥趸——
而是东厂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安凡。
这个人名并不单纯,背后指向着两个结果。
赵安凡是明煦帝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所以沈季柳很可能是在皇帝本尊的安排下写成《忧危竑议》。
而同时众人皆知,赵安凡和霍贵妃的结盟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不过这《忧危竑议》却是与朝中群臣意见一致——反对霍贵妃将充满野心的手爪伸向朝堂之上,劝诫皇帝早日立下太子。
所以在他们原本的猜测中,谁都有可能是指使者,唯独霍贵妃和赵安凡,绝对不在此列。
李时居趁着无人留意,背靠槅扇,呼出一口气来。
今日风月馆中陈定川举止异常,打开纸条的一瞬间,她真的很害怕看见三皇子这三个字眼。
好在与他无关,她倒是可以放手去查了。
“铁证如山,既然已经拿到手了,表兄现在打算怎么办?”李时居搬了把小板凳,在桌边坐下。
原本按照李时维和明煦帝的约定,拿到证据后,他直接面圣,据实禀明,便能将父亲从北镇抚司里请出来了。
可是面对现在这个情况,李时维反倒犹豫起来。
还要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吗?这个答案很显然不是明煦帝想要的回答,万一是当真是明煦帝下黑手,那么李家可能从此万劫不复,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即便是霍贵妃自导自演,依照这位如日中天的势头,他也很害怕事成之后遭遇报复。
考虑了很久也没有答案,自己身边亦再不像年少时,有父亲、有老师、有大皇子答疑解惑。
李时维很怅然,如今一切都要自己拿个主意,可是成功与失败却只有一线之隔,一步踏错,就是满盘皆输。
“表兄……哥哥。”有人走到身边,轻轻唤他。
他在一地幽暗的烛光中抬起眼来,眼前妹妹的面目上笼罩了一层赤金的火光,像庙里供奉的菩萨金像,温柔而慈悲地给予他关怀。
“你说,我该怎么办?”李时维的嗓音里透着难得的软弱。
李时居默了默,“我知道兄长犹豫在何处,赵安凡的背后,要么是皇帝,要么是贵妃,对不对?”
李时维重重点了下头。
李时居轻声说:“我倾向是贵妃。”
李时维不解地抬起头。
李时居回答的语速很轻快,这段剧情与原书不同,因袁鼎的死亡而改变,所以她也只是推测。
“如果是陛下所为,那么他让武德侯和表兄付出这么大代价调查陛下自己,无异于提前挖坑,最终目标是扳倒李家,陛下虽然忧心武德侯手上军权,但他们二人多年兄弟情义,咱们爹即使大权在握,也安分守己,远没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此其一。”
顿了顿,她又说,“陛下手上的人才太多了,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如果要写那一纸文章,何必拐弯抹角,让远在南都的沈山长代笔?所以这幕后之人,远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这是其二。”
李时维挺直腰板,若有所思地回味她的话。
“确实是这样,方才我急火攻心,竟然完全忘记分析其中可能!”李时维的呼吸均匀了许多,“所以,贵妃为什么要写《忧危竑议》呢?是不是还有第三人……”
“兄长,有位姓福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一句话。”李时居含蓄一笑,“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离奇,也必然是真相。这妖书案一出,扰得朝中人心惶惶,皇帝反而更迁怒于它的作者和极力提倡立太子的朝臣,而不是朝臣们反对的霍贵妃本人,你觉得这对贵妃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时维眼睛一亮。
“你们在说什么好事坏事,我一介武夫,真的听不懂啊!”牛华荣凑过来,带着一脸的困惑。
李时居说:“告诉你也无妨,《忧危竑议》就是霍贵妃自导自演,因为《列女图说》一旦面世,必将掀起大浪,大臣们会不停上书要求陛下立太子,打压贵妃和承恩公,只要有《忧危竑议》在,陛下便会不停地猜忌大皇子和二皇子,而贵妃自己则能博得陛下的同情,岂不是一石二鸟之策?”
“还能这样?”牛华荣眨着眼,由衷赞叹,“你真是太聪明太厉害了。”
李时居讪讪一笑,急忙补上一句,“当然,以上都是我的猜测,或许也有不对的地方。”
猜测很合理,连李时维都找不出漏洞,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着他。
“所以这证据,我该不该上交给陛下呢?万一陛下偏袒贵妃,降罪于我……”
李时维眉心渐渐蹙起。
“纵观武德侯的为官之道,那就是恪守臣心。”妹妹的声音很轻, 但是落在他心头, 宛如千斤重担,“所谓臣心, 那就是宁忠孝而死, 不愿忤逆而生。”
“……宁忠孝而死, 不愿忤逆而生……”李时维默默地重复着。
“是,虽然人心鬼蜮,兄长手上的证据, 足以让李家生死一线, 但我相信, 明煦帝当年能有足够的魄力登上那皇位, 如今也有足够的慧眼, 足以认出呈到面前的是真是假。”李时居沉声道,“既然兄长早已与皇帝陛下有过约定,那么将证据交出去, 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之, 那人既然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必然会做出最利于天家的裁定。”
“可是贵妃盛宠多年……”牛华荣发出疑问。
“那是因为她始终没有触及陛下的底线。”李时居联想到原书中那个薄情寡义的明煦帝, 很唏嘘, “可这次不一样了, 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忍受自己宠爱的女人背着他玩弄权术, 这是欺瞒,甚至是戏弄, 帝王之爱太脆弱了,是经不起这样的摧残的。”
牛华荣睁大了双眼,忍不住鼓起掌来,而李时维眯着双眼站直了身子,“我怎么觉得,你比父亲还要了解陛下……”
那当然都是一目十行·中级带来的原书剧情啦,李时居摸着头笑了一下,忽然察觉到房中异常安静,她向四处张望了一圈,抬起眉毛道:“沈浩思去哪里了?”
牛华荣和李时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对荷包证据讨论得太过激动,完全没留意沈浩思,连他什么时候离开房间都不知道。
李时维往桌上一瞧,唇角沉下来,“坏了,我的匕首被他拿走了。”
三人脸色俱是一白。
也是,想想他这段时日,先是被同窗抛弃,经李时维劫持后卷入这场妖书案的风波,旋即又知道父亲被迫自戕,全因妖书案的幕后黑手。
而今既然知晓害他父亲死亡的人是霍贵妃和赵安凡,难不成要冲进皇宫,为他父亲报仇吧?
“分头去找!”
李时维嚷了一句,然后带着余下两人便往客栈外冲去——
好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分开,刚走到巷口,便看见地上漆黑一团圆影,正在嗷嗷大嚎。
提着灯笼走近一看,只见沈浩思坐在地上,哭得泪人儿一样。
见他们寻来,沈浩思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我……我太没用了!我想杀了那个赵安凡,可是我不敢……我不敢!”
“你小声点!”多年锦衣卫经验,牛华荣还是非常谨慎的。
还好这处十分偏僻,那客栈中也没几个客人。
三个人将他围住,李时居与沈浩思相识时间最长,只能好脾气地蹲下来,安慰他:“兄长明日将证据交给陛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沈浩思拿袖子一抹眼睛,“真的吗?”
“真的。”李时维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沈浩思抽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不回南都了,我要留在这儿,我要看见威胁我父亲的人,终究会落得什么下场!”
傻小子的蜕变让余下三人都有些唏嘘,牛华荣五味杂陈地挠着头道:“在找到那张字条前,我还以为指使者是北镇抚司江指挥使……不过现在想想,依照江德运那个老狐狸精的行事风格,他只会墙头草一样摇摆,绝对不会主动出击……”
“是啊,《忧危竑议》的真相一出,还不知道朝上如何大乱。”李时维默默慨叹。
不过李时居却不像他们三个多愁善感,举头望天,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半空,她必须尽快回家了。
“既然兄长与陛下有约定,那么呈交证据一事,便交给兄长。”李时居有条不紊地安排计划,“牛兄沈兄在客栈等消息,亦可与兄长里应外合,我明日照旧往国子监念书,那里还有两位同窗,或许会卷入霍贵妃一案……”
陈音华和霍宜年的人生原本无波无澜,如今却会因这一纸证据而改变,李时居心头有一股淡淡的歉疚,但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继续道:“侯爵府那边,还是暂且瞒着吧,待一切水落石出,再细细说来也不迟。”
她转身要走,随即脑中有了个主意,于是凑到兄长耳边,低语了一句。
“四皇子的身世……你怎会知道这等秘辛!”李时维很诧异,“此事可当真?有证据吗?”
证据必然是没有的,原书中陈定方并非明煦帝亲生一事,也是到最后关头才被薛瑄查出来。
李时居摇了摇头,“这是能扳倒贵妃的必胜法宝,万一陛下心软,兄长可以想法子诈一诈赵安凡,这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若是因妖书案入狱,此事反倒可能被永远掩埋,再也翻不出来了。”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霍贵妃愿意将妖书案认下,也没必要将她逼上绝路。”
李时维沉吟许久,说了声知道了,将手上的灯笼交给李时居,然后目送她走向官道。
大概是因为身处京郊,灯火稀疏,往日黯淡的夜空此时一派清森,状月模糊,像石印的图画,倒是星河灿烂,自头顶划出一条壮丽的银带,熠熠生辉,宛如载着百宝箱的沉船。
她独自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却仿佛被包裹着一般,是一种在这个时空从未体验过的安全感。
哥哥回来了,证据也找到了,父亲很快就会从北镇抚司出来,阖家团圆,她又成了那个有爹有娘有兄长的李时居。
独自奋斗的历程,那些无数个为了赚钱而通宵埋头抄书的夜晚,终于告一段落。
虽然当时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辛苦,但此时的心情,当真格外愉悦。
回到家中时,隔壁川庐的灯火微微亮着,荻花和枫叶帮她换下外衣,她叮嘱着她们一定要尽快洗晒干净,然后焚香沐浴,舒舒服服走入梦乡。
不过到了第二天,想到李时维进宫面圣,少不得心情紧张起来。
按照计划,她不动声色,照例去国子监上学。
掐着时间,上半晌宫里传来散朝的钟声后,陈定川和崔墨的身影果然都没有出现在国子监,想来是被皇帝留在宫中。
到了午饭时,馔堂中也没有见到陈音华,唯一的解释,便是有宫人提前到弘武馆,将她接走了。
梅雨将至,天色是欲雨未雨的闷青色,霍宜年和蔺文柏对坐在李时居身边,都有些心不在焉。
承恩公虽是霍贵妃兄长,但此事应当还没从宫里传出来,是以知情者寥寥无几。霍宜年无声地拨弄着碗里的槐花鸡蛋煎,嘟囔道:“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哪里就需要把她接回去呢。”
蔺文柏也失魂落魄,捂着心口道:“夏天快来了罢,我感觉闷得慌,喘不过来气似的。”
李时居沉默着扒拉饭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两位友人。
其实陈音华倒还罢了,就算贵妃因此受到处罚,但她到底是皇帝宠爱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