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谢谢你。”陈音华的声音有些艰涩,双眼仍旧肿得像个桃子。“虽然方儿不是父皇和母妃的儿子,但总归是我的血亲……我留不住母妃,能留住他,总归对得起母妃在天之灵。”
陈定川转过身,低声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昔日福清公主多么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此刻脸上写满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我已向父皇禀明,一个月后,去漠北。”
“去漠北?”陈定川眼底浮现一丝困惑。
“我给父皇留了书信。”陈音华垂下眼, “这宫中人事太复杂,母妃死后,企图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 我还不如离开京城, 讨个清静。”
“新任的掌印太监童子昂目前看起来不像任何一方的势力,不过此人雷霆手段, 行事毒辣, 避一避风头也好。”
陈定川似是赞成, 却将话锋一转,问道:“崔都尉一再上书,请求让你去和亲, 我本想从中斡旋, 换旁人替你……”
陈音华淡淡一笑, “和亲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 我去是吃苦, 替我去的姑娘难道就不用吃苦头了吗?”
陈定川沉默了。
“不过,我也没打算去和亲。”陈音华抬了抬下巴,抬手覆上腰后那把御造匕首, “此次离京, 皇后令尚女官随行,我有立身的本事,等过了沙洲, 我便寻个法子脱身, 混到军营里去。”
陈定川望了望小妹, 她的眉目间有和女武官如出一辙的凌厉, 那是在弘武馆中悉心学习一年的成果。
他温声道:“既然你已提前谋划妥当,为兄便不多说什么了, 眼下漠北与乌孙、龟兹那几个小国摩擦不断,总体还算风平浪静,倒是一个磨砺的好去处,只是这次离开京城,或许很久都不能回来。”
陈音华摆弄着手上的匕首,低头一笑,“若是还能有命回到京中,我愿为三皇兄驱使,就当是,报答皇兄救我……弟弟一命吧。”
陈定川没说话,他笑了笑,朝无人的宫道上偏了偏身子,迎向初夏带着栀子花香味的风。
犹记得去年此时,他在天香酒楼和江德运谈国子监贩卖名额一案,被李时居悉数偷听在耳中,后来他在流水巷中堵住李时居,又撞见了带着霍宜年和蔺文柏在长宁街上乱逛的陈音华。
那时的福清公主,还带着符合年纪的俏皮天真。
他本以为妹妹是他们这些明煦帝的子女中最无波无澜的那一个,结果到头来,她的命运竟如此跌宕起伏。
“离开京城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陈定川问。
陈音华偏头想了想,“我想吃天香酒楼时新的糕点,还有……想同李时居再见上一面。”
陈定川知道她们两人一直走得很近,但是听见陈音华最后想见的人是她,还是有些困惑。
“好。”他认真点了下头,背起手,从纵横交错如人心般曲折复杂的宫道上走出去。
飞烟阁是天香酒楼视野最好、装修最佳的一间,案桌设在露台边,四面槛窗洞开,垂挂着一层薄薄的银红绡纱。
阁内的人从暗处往明亮处看,街上的亭台楼阁有种如梦如幻的味道,但是从楼上朝阁内眺望,除了攒动的人影,什么也瞧不着。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华灯初上,许掌柜亲切地端上茶点,李时居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吃果子看书。
她来得实在太早了。
陈定川几个月来都怎么出现在国子监中,忽然告诉她今日在此处等候,她的好奇心简直快要冲破天际。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李时维在宫里逗留了整整三日,出来后只告诉她和云氏——虽然妖书案已了,但他太过心急,说了不该说的话,又被霍贵妃反将一军,此次说不定会连累父亲。
他说得不多,但李时居还是猜出来了,李时维必是想乘胜追击,将陈定方身世和盘托出,而霍贵妃那么了解明煦帝,一定轻而易举,把脏水泼到父亲头上。
果然,明煦帝并没有如事先约定好的那样,将李慎从北镇抚司放出来。
但事情过了便是过了,面对闷闷不乐的李时维,云氏发话——只要李时维能活着回来,将陛下交办的差事完成便好,其余不作他想。
李时居一再追问当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李时维不愿细说,只是将自己关在客栈,蒙头睡起了大觉。
两日后,沈浩思向李时居告别,准备回乡为沈季柳发丧,而牛华荣则在侯爵府安顿下来,给云氏当看家护院的家人。
朝中似乎没什么变化,数日后,明煦帝命大理寺整卷结案,一应罪责,全部推到了前掌印太监赵安凡头上。
岂料就在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了霍贵妃暴毙的消息。
这回不用大理寺官员跳出来解释,大家也明白了——原来妖书案就是霍贵妃与赵安凡联手,挑拨陛下和大皇子二皇子的把戏。
京中议论纷纷,就连国子监生们在闲暇时谈及此事,都会骂一声红颜祸水惑乱朝纲。
李时居从不愿参与到这种讨论中。
她曾在烧尾宴和二皇子的婚宴上见过霍贵妃,分明是一位很有野心的人,再加上主动挑起针对自己的妖书案,更彰显了她的胆识。
只可惜身为女子,有生来便挣不脱的枷锁,即便走上阴谋诡计的歧路,倒也称得上一句女枭雄的称赞。
监生们当然无人赞同她的想法,而霍宜年和陈音华也一直不曾在监中出现。
至于蔺文柏,一日比一日失魂落魄,两颊已经瘦得凹陷下去。
她和从志义劝了几次,因为有升学考近在眼前,蔺文柏有了目标,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跟着振奋不少。
是以小半个月来,李时居的生活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白日照常去国子监念书,晚上在家温习功课写文章,或是处理一些从翰林院薛瑄那里领回来的闲散文书。
每到休沐之日,她便回侯爵府陪云氏吃饭,或者去客栈中看看李时维。
日子过得太单纯,以至于陈定川让她来天香酒楼时,李时居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同窗们相聚了。
回想那日大课考校后,她请陈音华、霍宜年、从志义和蔺文柏来天香酒楼吃饭,饭后还在街上溜达玩耍。
愉快的时光眨眼即逝,就像白天一蓬蓬的热浪,随着悠然拂过窗帘的晚风,顺着小腿肚一寸寸凉下去。
楼下有车铃声响,她探出半个脑袋,看见陈定川的马车在楼下停驻。
崔靖又长高了,恣意地坐在车辕上,陈定川坐在窗边,同车下的人说话。
车窗内还有个隐隐绰绰的轮廓,似乎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李时居正在琢磨那小孩是怎么回事,陈定川却将车帘放下,示意崔靖起驾。
而方才与陈定川说话的人转过脸来,快步走进天香酒楼。
娇俏的圆脸,粗糙的男子打扮,利落的举止动作。
——竟然是陈音华!
原来约她见面的竟然是福清公主,李时居略略放松了些,旋即手心又沁出一层汗来。
陈音华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霍贵妃之死,与她的兄长逃不了干系。
以她对公主品性的了解,应当不会责怪,更不会兴师问罪,可心中的那份愧疚,却怎么都撇不开。
李时居紧张地给对面斟茶——如果那天,没有告诉李时维那件关于狸猫换太子的秘辛就好了。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帘子一掀,陈音华平和地走进来,冲她笑了笑,在对面坐下。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李时居先找了个话题:“这些日子我和文柏兄都很担心……你和宜年兄,都还好吗?”
“能有什么,宫里都知道我身上有功夫,没人敢欺负我。”陈音华抿了口茶,“至于表兄……我也许久没见到了。”
李时居点点头,“还回来准备武科吗?乡试秋闱,两科一同开考。”
“不了。”陈音华摇了摇头,“我要去漠北了。”
李时居心头一顿,不可置信地放下杯子,“不能去和亲!”
原书中,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部落中受尽磨难,死在了和亲之后的第二年。
“放心吧,尚女官与我同去。”陈音华老成地笑了笑,“我要去参军,若干年后,说不定你会见我以少年将军的身份凯旋而归。”
是啊,一时心急,竟然忘记如今的陈音华早就不是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了。
尚之玉曾提过,公主天赋异禀,如今已能在武科举中进前三甲,如今又遭逢劫难,又有良师益友陪在身旁,其心性之坚韧,身手之敏捷,只会成为战场上那颗耀眼的明星。
李时居眼眶酸涩,举起茶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公主与我朋友一场,此去经年,惟愿你平安归来,一帆风顺。”
陈音华眼底闪过一抹真心的笑,“也就只有你,如今还认我这个朋友,祝你前途畅达,得偿所愿!”
彼此之间足够坦荡,没有怨恨,反倒能真真正正地剖开心扉,聊起大家缄口不提的那件事来。
“母妃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想拥有权力罢了。”陈音华长长地叹息,“有时我看着母妃在父皇面前曲意逢迎,我觉得她既不爱父皇,也没那么爱方儿,她爱得是触碰权力那一瞬间的无上快感。”
高低错落的灯光越过半卷的银红窗纱,投在公主微醺的脸上,只将她半边脸映得通透,另外半边脸却沉入昏黑。
李时居也感到扼腕,“有时候我在想,那些擅权的人,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害怕,没有安全感,比如贵妃,她在陛下心头的位置太重,招得无数人眼红,如果当不上太后,等待她的或许就是死亡,为了自保,她不得不夺取一些权力,但为了保护这些权力,就需要攫取更大的权力。”
陈音华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母妃以前说不进则退,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她猛然抹去眼泪,站起身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落泪,时居,你为我做个见证,好不好?”
李时居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音华拿起酒杯,掷向地面,朗声道:“我要让父皇和这天下男儿都知道,女子又如何?绝不是只能被送去和亲来换取和平,我也有铮铮铁骨和鸿鹄之志,只要给我上阵的机会,我便枕戈待旦、秣马厉兵,绝不坐以待毙!”
李时居抚掌大赞,“音华,你一定会成为厉害的大将军,以后无论谁当上皇帝,都会恭恭敬敬地将虎符交到你手上,请伟大的公主将军亲执金鼓,辅成大业!”
与此同时, 北镇抚司。
烛光黯淡,面前的人手执黑子,对着两人之间的残局, 已经犹豫了半柱香的功夫。
李慎却还惬意, 一粒一粒地挑着食盒粒的炒干果。
他喜欢先吃那种个头饱满,带着焦香, 红皮全部褪去, 裹着盐粒的腰果和花生。
即便面前的人是皇帝, 也毫不客气。
明煦帝思虑半晌,终于选定了一处落子的位置,抬眼瞧了瞧李慎神色, 又慌忙改弦更张——将黑子放到了另一处。
“陛下可想好了?”李慎将腰果扔进嘴里。
“想好了。”明煦帝眼疾手快地抓住食盒里最后一粒花生, 塞进嘴里。
胡须抖了抖, 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显现出一个得意的笑。
李慎拍去手上的盐粒, 摸起白子往黑子旁边一放——
登时, 明煦帝脸色大变,只能看着李慎好整以暇地将数个他布局许久的黑子收入囊中。
“你今日把朕的路都堵死了。”明煦帝叹了口气,随意按下一子, “就连你都不叫朕舒心。”
李慎嘿嘿一笑, “陛下这样聪明,臣要是故意放水,您能看不出来吗?”
他跟着明煦帝的动作, 又下了一步, 整盘棋似乎重新活了起来, 衍生出无限可能。
明煦帝神色轻松不少, 哂笑道:“你与朕相识相交三十年,朕回回以为自己占领先机, 你却总有办法扭转局势——这叫什么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慎颔首一笑,其实这一年来,明煦帝每隔几日就要来找他对弈。
此人虽为天子,但下棋水平足以用人菜瘾大四个字来形容。
宫里的侍者和三位皇子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赢,唯有李慎,仗着自己和皇帝那点过命的情义,从不惯着他。
是以找李慎下棋,竟让明煦帝难得寻到对弈的快感,成了他割舍不下的乐趣。
然而在今日之前,明煦帝已有一个月没到北镇抚司来过了。
而江德运又总是一脸阴笑,一副“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的阴损神情。
李慎自然懒得搭理这种小人。不过事出蹊跷,再加上云氏送来的信中夹着只有他才能读懂的暗语——
对于妖书案的真相、四皇子的身世、霍贵妃临死前的挑拨,以及明煦帝心中的猜疑,他已心知肚明。
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得装作全然无知的模样,李慎不由默默叹口气——为人臣子可真不容易,好在他伴君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装傻充愣的好本事。
“哦,对,朕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明煦帝执子思索,却似无意地低声道,“李时维回京了。”
“哦?”李慎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与陛下约定的那件事,可都了结了?”
明煦帝垂着眼眸,在灯火晦暗不明的照耀下,眼底那层青黑更甚从前。
“快了吧。”棋子在桌面上磕托了一下,被妥善地送入一处位置,“朕见他和你夫人云氏感情颇深,想到朕自己与慈安太后的隔阂,倒是艳羡得很……你家中就只有这一位夫人?”
“是啊。”李慎答得毫不犹豫,“臣年少时样貌鄙陋、家境贫寒,内人彼时是书香门第官家小姐,愿意下嫁于臣,臣内心实在感激,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辜负佳人美意。”
“哦?”明煦帝慢条斯理地笑了笑,“爱卿莫要妄自菲薄,家境贫寒是真,样貌鄙陋却着实称不上,如今朕瞧着你家大公子,倒是很有些二十余年前瞧着你的模样……好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这么多年来,爱慕的姑娘应当不少吧?”
“维儿和他妹妹都很幸运,样貌随娘亲。”李慎咧嘴一笑,不着痕迹地化开难题,“至于我嘛,哈哈哈,陛下您还不知道吗?一心扑在军营里,自己家的两个孩子都管不过来,内人多有埋怨,哪有空招花惹草。”
明煦帝眼底凝重起来,皮笑肉不笑,“霍姣死了。”
李慎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霍姣到底是谁,好半天后才抬高眉头,“贵妃……薨了?”
明煦帝盯着他,似乎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不是贵妃了,你的好儿子告诉朕,老四并不是朕的儿子。”
李慎讶然地瞪大了眼。
这惊讶有一半不是演出来的,毕竟以他对明煦帝的理解,颜面重要,不会轻易告知实情。
可他不仅说了,还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
所谓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大概就是指眼前的情状吧。
明煦帝漠然地眨了下眼睛,“朕这几日也想通了,朕有三个儿子,有后宫佳丽三千,霍姣不过是一个给朕带了绿帽子的女人……”
“陛下,臣想问一件事。”李慎皱着眉头,打断了明煦帝的慨叹,“您是如何笃定,四皇子不是陈家骨血?”
“自然是太医院的记档啊。”明煦帝不解道,“你儿子亲手递上来,朕瞧了,有签名和署章,不会有假。”
“臣明白了。”李慎轻咳一声,“臣是想问,那记档上是如何记录的?”
“那还是音华出生时的记录,太医诊断……霍姣自此之后不能有孕……”明煦帝猛地站起来,手中的棋子掉落在地,“所以……陈定方也不是霍姣的孩子?”
“是啊。”李慎无辜地眨了眨眼,“那就是个从外面抱进宫来狸猫换太子的小孩,我猜猜,贵妃为了让他在相貌上不出大差错,八成是从承恩公那里抱来的,反正霍承恩家中妾室无数,已有七女一子,少一个也没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