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贵妃缩了缩脖子,连声道:“妾就是好奇嘛!好啦,不问……妾再也不问,陛下千万别恼妾多嘴了!”
明煦帝乏累地揉着眉心,“那桩案子,一切自有大理寺定夺,你若觉得不够公允,朕亦可以令三法司会审,只有证据确凿,朕定为你除了这口气。”
霍贵妃娇声道好,朝门边侍立的宫人递了个眼风。
宫人立刻会意,将正在隔壁看小宫女逗蛐蛐的陈定方叫入御书房中。
“陛下,方儿来陪您说话了。”贵妃从龙椅上滑下来,牵起一脸不情愿的陈定方,将稚童的小手塞进皇帝的掌心。
“方儿啊。”明煦帝心情和缓不少,“跟爹爹说说,今日都学了什么功课?”
“《三字经》。”陈定方撅着嘴道,“人之初,性本善……”
他这样的年岁,其实早过了开蒙的时候,尤其是三皇子陈定川,六岁便能写诗,十岁出口成章,十五岁时,其惊才绝艳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
但明煦帝只是宠溺地望着小儿子,拍手道:“方儿真棒!再给爹爹背一遍,好不好?”
霍贵妃站在窗下,定定地望着这对父子。
无人在意时,她的眉宇间会染上一层浓重的郁色。
日子犹如走在刀山火海上,她曾有的野心被消磨殆尽,被利欲熏心的东厂和承恩公推着,围绕一个早就不再爱着的帝王,和一个非亲生的孩子斡旋。
一步错,步步错。
哦,还有女儿福清公主,唯一的亲生骨血,却与自己并不亲厚,活成了另一种她并不喜欢的姿态。
普天之下,人人都羡慕她可以站在权力之侧,可以在锦绣丛中享受世间极乐。
但是对于她而言,这与地狱也没什么分别。
有时候,霍姣甚至期待《妖书案》的幕后黑手被找到,或是方儿的身世忽然暴露。
也许到那时,她便可以彻底解脱了。
庭中的风一天比一天燥热,就快到初夏了。
赢得联考后,正义堂的学子们又比寻常更用功——
原因无它,今年的贡生和监生已经入学,等待两个月后的分班考,而他们这批新人终成老人,要升入更高一级的两个学堂。
广业堂和崇志堂的许多监生志不在科考,他们多会选择离开国子监谋一份事业,是以面对修业第二年的监生,国子监设立了修道堂和诚心堂。
这两个堂共只招收内班生五十人,没有专业侧重之分,两班的二十五名监生是竞争关系,各有《堂谱》,记载着历朝历代自本堂考中进士、做了大官或有声望的贡生、监生姓名。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顺利升堂,落了的考生只能继续留在正义堂修业,等待下一次考取的机会。
是以人人都很紧张,连李时居也不例外。
她把关于三殿下、关于开发馔堂新菜式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只要人在国子监,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背书写文章之中,只有散学后和休沐日,才去李时维那里问问行情。
散学的锣声一敲,不等王仪走出正义堂,李时居便飞快地收拾起书箱,顶着天边橙红的霞光往外跑。
脚步匆匆,赶回仁福坊的时候,枫叶和荻花已经准备好了,迅速帮她换下澜衫,套上小厮的装扮。
李时居暗暗握拳,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制定好的计划。
今夜,她必将打探到那枚银子在风月馆的下落!
李时维是带着任务回到京城的, 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宽裕。
三人商量后分头行动——李时居自告奋勇去风月馆,而李时维作为曾经的京城第一公子哥儿,乔装成江南阔少, 去布庄打探一下最近上了什么新的衣料, 应当不会露出破绽。
至于牛华荣则去钱庄和当铺打探消息,并确保沈浩思不会乱跑, 老老实实地待在他们安排的客栈里。
提及沈浩思, 李时居这几日散学后, 真没少对他下功夫。
此人性格天真执拗,自从李时维告诉他沈山长自杀的消息后,时不时就要发发疯。
——什么终日以泪洗面啦, 半夜用头撞墙啦, 绝食以表思念啦, 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沉浸在自己的封闭世界啦, 无所不用其极。
若不是沈浩思掂量过自己的武艺, 打不过李时维和牛华荣,再加上银钱和通关文牒都被李时维守着,一定早就脚底抹油, 逃回江南去了。
丧父之痛犹如切骨, 其实大家都能理解。
一开始,李时维还耐着性子劝说,向沈浩思晓之以理——留在京城寻找他父亲死亡的真相对大局来说有多重要。
但抵不过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天一个主意, 甚至开始怀疑李时维和李时居都是骗子, 直到看见江南他两位伯伯送来的报丧信, 这才罢休。
于是牛华荣出面,选择怀柔善待政策。
但凡是沈浩思想吃的想要的, 只要他能安静老实地待上片刻,牛华荣都尽量满足。
不过李时居以自己对这位公子的了解,他的生活标准贼高,以牛华荣身上那点银钱,根本经不起他折腾。
果然,只过了半日,牛华荣便已经给沈浩思拉了整整两车以供思念和祭奠的土仪。
牛华荣累得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直摆手,“……我要是再哄沈浩思我就是狗!”
李时维笑嘻嘻递了张井水湃过的毛巾给他,“我劝你尽早放弃,把他关回那柴房,包准老实了!”
当然,大家到底无冤无仇,这话只是说出来吓唬人的,最后这哄沈浩思重要任务只能落到李时居头上。
其实光从沈浩思联考时所写的文章能看出来,他或许不算文思敏捷,但也绝对不是个傻子。
于是相较于李时维的招降政策和牛华荣的怀柔方案,李时居选择——用大白话好好跟他分析利弊。
“沈兄,你看啊。”没吃晚饭,李时居叼了大半个馒头夹咸菜,蹲在沈浩思面前,掰着手指头道,“其一,你被我表兄掳走后,你那些同窗们不仅没有留下来等你,相反,他们拍拍屁股都已经离开京城啦!你要回江南,我且问你,这一路你怎么回去,如何去驿站雇车、一路上吃住要多少盘缠,路线怎么走,时间如何分配,你心中可有数么?”
沈浩思想到自己给同窗们买的那些昂贵衣袍,不由泪流满面。
对他们那么好,竟然没一个人留下来寻他,这可真是——人心凉薄啊!
沈浩思悲伤地闭上眼,“我不知道。”
“这不就对了嘛!”李时居啃了口馒头,“你跟着我们,吃喝住都有保障,对不对?若是要出门,老牛也会雇车,对了,他轻功极好,甚至可以搂着你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你想想,是不是很有意思?”
“可是我爹……”沈浩思瞥她一眼,开始感觉口舌乏力。
主要是李时居吃饭的模样太香甜了,他不由舔了舔嘴唇,“给我也来一个。”
“好说!”李时居给沈浩思挑了个最大的馒头,加上满满一筷子雪菜肉丝,塞进他手里。
趁着他吃饭功夫,李时居继续攻略,“……我们再说回你爹,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相信,你爹一定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马屁拍得有点过,她望着沈浩思的眼神,往回拉一点,“在你心目中的大英雄!”
沈浩思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
“这样的大英雄,你觉得会随随便便自杀吗?”李时居怕李时维发现不对劲,暂时压制住巧舌如簧的技能,苦口婆心道,“这样的大英雄,会写下妖书,来惑乱人心吗?”
沈浩思含着一大口馒头,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
“所以,只有找出沈山长身死的真相,这才是对这位大英雄大儒人最好的祭奠!你说对不对?”
“对!”沈浩思将馒头一口吞下去,高声道。
“现在,唯一跟你目标相同,能给你提供帮助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李时居生怕他吃噎着了,将水杯递过去,“现在正是我们需要你的时候,沈公子,加入我们吧,为沈山长洗冤,担沈家之重则,国之大者,当与我们同向同行!”
说完这句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愈发像系统同志了。
好在那厢沈浩思已经被感动地泪流满面,站起身朗声道:“时居兄,您说的太有道理了,先前我错了,往后我都听您的!”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牛华荣不必每日看着沈浩思,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寻找那枚藏有证据的银锭上。
而沈浩思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老老实实躺在客栈里,仔细回忆有没有哪块银子不同寻常。
不过待他想出端倪,那已经是李时居和李时维找出妖书案真相的时候了。
此为后话。
如今李时居正匆匆赶往长宁街风月馆,这次行动她坚持没带任何帮手,一路上都在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风月馆风月馆,自然是风月场所,李时居两世为人,这等风花雪月的消遣地儿却从未踏入。
好在上辈子古装电视剧看了不少,也算攒了点经验值。对里面各色各样的漂亮小姐姐很是向往,但若真要她走进去,还是免不了露怯。
不过话说回来,反正她已经打扮成了寻常年轻男子的模样——
若是被香香软软的小姐姐们调戏一番,拉入房中,只要大大方方地解衣展示一番——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女扮男装不过是为了出门玩耍方便。
难道小姐姐们还会拉着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共赴巫山吗?
带着一点兴奋、一点紧张,李时居站在风月馆装饰着轻纱帐幔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步迈入馆中。
华灯高耀,凤管声和,和风扑面,软玉绕梁,酒浆果物皆铺排上桌,厅堂里坐满了宾客。
听曲儿的、喝酒的、看戏的,仿佛早上六点半的菜市场一样热闹。
一群群衣着华丽的姑娘像游鱼一样,盈丽地晃着腰肢,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她们的任务,就是为宾客们奉上京城最时新的、来自西域的葡萄酒。
莹白皓腕往男人的肩头一搭,带着香气琉璃酒杯往唇边一送,一杯价值千金的酒水便被宾客无知无觉饮入腹中。
男人们被哄得心甜意洽,姑娘们则赚得盆满钵满。
只剩下李时居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这样的富贵温柔乡,难怪沈浩思完全记不得把钱花在哪儿了。
不过沈同志觉悟颇高,还是给他们透露了一点线索。
——比如他最喜欢的舞姬名叫香薇,每回来风月馆都是为了她。
只不过呢,这位香薇姑娘是风月馆头牌,不是什么人都能见上一见、拉拉小手说说话的。
按照沈浩思的说法,风月馆的客人如果有幸能与她共度良宵,一掷千金也不算稀奇。
至于沈浩思和香薇姑娘共度了多少回良宵,无论李时居如何逼问,他是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了。
李时居站在廊柱后面观察片刻,拉了个路过的小侍女,万分不舍地从袖子里抠出一点碎银递上去,“请问香薇姑娘在哪呀?”
小侍女一把收了钱,困惑地打量她一眼,朝台上努了努嘴,“喏,正在台上跳水仙步的那位便是了。”
李时居不由换了个高处,认真朝台上眺望。
——这香薇姑娘,可真是别有一番风流蕴藉。
美自然是美的,但也没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只不过这风月馆人人都穿罗裙纱衣,她却是一身团花青缎襕袍,手持折扇,打扮得宛如一位翩翩佳公子一样。
额上系着红绑带,腰间系玄青缎带,通身只有青红二色,将蜂腰猿背的身段儿尽数凸显。
再加上乌浓的头发用红锦带高高竖起,分明对照,愈发衬出好一张唇红齿白、见之不俗的脸庞。
不过最香艳的地方,还在于那衣角却比寻常的袍子短了几寸,底下赤着一双玲珑白腻的脚,舞步翻飞。
“也不怪你。”小侍女端着酒杯路过,解释道,“最近国子监出了几篇好文章,引得世人皆赞,香薇姑娘也是一时兴起,非要扮作监生模样跳舞,供大家取乐。”
李时居瞬间觉得有些汗颜,看来坊间玩得挺花,拿文人寻开心毫不手软。
不过香薇姑娘跳完这支舞,便匆匆下台,声告要换一身衣裳。
那更衣化妆的屋子里想来是没有人的,李时居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趁无人留意她,便蹑手蹑脚地向后台溜去。
门后有重重幔帐,她撩开一点缝隙偷看,那后堂中人影幢幢,似乎有好几个姑娘正在梳妆。
不及多看,香粉味儿已铺了满头满脸,李时居捏着鼻子,差点儿忍不住打出个巨大的喷嚏。
于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撞向一方又坚实又柔软的事物上。
身后竟有人么!
一点温热的气息绕过耳后,李时居慌张地回头一望,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她在这个时空中最熟悉的一张脸!
她的老师、尊贵的三殿下陈定川,此刻正深深蹙起眉毛,用不敢置信的口气问她——
“你不去复习功课,竟然到这里鬼混……李时居,你是疯了吗?”
李时居连连摆手:“我是来找人的。”
把心中那一瞬间冒头的绮思压下去, 她郑重其事地盯着陈定川的眼睛,压低了嗓子道,“时维表兄让我替他来办点事。”
陈定川听完她的回答, 不置可否, 指了指过道对面的一处露台。
她明白他的意思,此处与歌姬舞姬梳妆的厢房仅隔了几道帘幕, 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时居默默叹了口气, 回头望一望帘幕那边, 只能暂时将找香薇姑娘的事情放下,先应付完眼前的棘手难题,老老实实跟三殿下解释清楚。
亦步亦趋地走过去, 她发现越是奢靡的场馆, 装饰上往往越讲究清雅。
露台临着中庭, 庭中挖了方水池, 自馆外引来一泓清泉, 乱石砌成周遭一圈,颇有古韵。
站在栏杆边,还能看见汪汪清水中还有几尾金红的鲤鱼, 正惬意地吃水面上的浮萍。
李时居心头一跳, 猛地想起上回在皇宫,以自己真实身份和陈定川交谈的场景。
她耳根有些烫,好在陈定川没留意, 只是淡声道, “李时维让你来风月馆找谁?”
大概是因为知晓陈定川是未来皇帝, 人品公正, 李时居没怎么犹豫,坦荡荡道:“我找香薇姑娘。”
“哦?”陈定川一挑眉毛, 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瞥了眼厚重的帘幕,稍霁的脸色又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顿了顿,他道:“你是头一回来么?香薇姑娘不见生人。”
不等李时居回答,他又飞快地扫视她的衣着,“穿成这副模样,若是方才走进去,也会被轰出来的。”
李时居低低“啊”了一声。
她不是听不出来,陈定川语调里有一种隐含的不痛快,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他了。
至少去年都蛮好的,在国子监里对着旁人时也总是温和宽容,不负他三殿下的端方美名。
偏偏翻过年后,她的存在就好像不一样了,尽管崔靖一再保证,三殿下对她没有任何负面印象。
可李时居心里着实害怕,再怎么放纵,也会时常提醒自己——这位可是未来的皇帝陛下!要更加寸步留心,争取让他产生一点好感。
她缓了口气,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问:“您怎么那么清楚?难道三殿下也经常来吗?”
陈定川慢吞吞地理着衣袖,“有时朝臣宴请……也会在此地应酬。”
他小心地用余光捕捉李时居的神情,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别样的滋味。
没想到她却将眼睛瞪得更大了,黑色的瞳孔深处是直白的欢喜,“那老师您一定和香薇姑娘很熟吧!能不能麻烦您引荐一下!”
瞧瞧,他算是摸清楚了李时居的脾性,人前人后都唤他一声冰冷冷的殿下,唯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腆着脸,一口一个“老师”。
其实李时居并没有刻意跟他生分的想法,只是在她的认知中,往后她是要做帝师的,是要让未来的皇帝陛下毕恭毕敬向她这个老师请教的。
反正将来身份调换,还得刻意改称呼,为了那时候改得顺溜,不如从现在就多叫殿下少叫老师,提前在彼此心中淡化师生关系这个思维定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