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他遗憾地笑了笑, “明天是元日, 宫中设宴,我不能来吊唁。”
他又抬眼看了一眼摆在供桌上的酒,唇角微微勾起, “你带的是屠苏酒啊……清爽醇香, 又恰合时令,老师定然欢喜。”
李时居微微垂下双目,袁鼎欢喜不欢喜她不知道, 但系统派给她的任务, 应当算是完成了。
她寻了个干净的蒲团, 在陈定川身边坐下来。
“您同袁寺卿很亲近吗?”
“叫师祖。”陈定川瞥她一眼。
“好的老师。”李时居立刻换了称呼, “您和师祖,感情比寻常师生还要深厚, 是么?”
“是啊。”陈定川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小的时候,父皇刚刚建立基业,忙于朝政,闲暇时光本就不多,他偏爱两位兄长,对我几乎从无正眼,贵妃欺压母妃,甚至阻拦我入太学的机会……若不是老师愿意教导我、收留我,可能到了如今,我还不如四弟那样的学前稚童。”
李时居忍不住要为他叫屈,“您这样一表人才,放在哪儿都是有道明君,学生觉得可比大殿下和二殿下强多啦!”
她暗暗哼了一声,“我看陛下的眼神 ,那是相当不好使。”
这话说得大胆,要是叫旁人听见,少不得被冠上“犯上”的罪名。
雪下得更大了,在楼宇上堆积成一层凄冷的薄纱,墙瓦失去颜色,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消弭声音,隔绝出一片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陈定川并没有出声喝止。
很难得,他眉目柔软地望向她,唇角绽放出一点源自真心的微笑。
这一笑犹如春芽萌土,那通身的从容气韵仿佛活了般,跟着微微流动,李时居禁不住恍惚了一下,心中咚咚捶起鼓来。
惶然地垂下眼帘,却看见他将手上的暖炉放进她手心,温声道:“冷了就回去吧。”
因为一路骑马过来,暖炉早就没那么烫手了,李时居讷讷地接过来,捧在手中翻来覆去,“您走吗?”
陈定川摇了摇头。
李时居继续待在蒲团上,“那我再陪您坐一会。”
虽然此处是供奉死人的祠堂,虽然袁鼎的死亡和原身有关系,但是李时居却并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寒冷。
手边的暖炉、眼前的烛火和身边的人,似乎提供了一团足以笼罩全身的温暖。
她觉得脸颊发热,抬手便摸了一把,陈定川的视线恰好转过来,在她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下。
李时居心中叫了句坏菜!
——昨晚睡前她收拾书桌,自案头柜上翻出来云氏赠送的翡翠手镯,顺手便套在右手腕上,忘记摘下来了。
这世上怎会有带翡翠手镯的男人啊!
她赶紧放下胳膊,左手不经意地拈起衣袖盖上去。
垂下眼眸,不敢看对面的陈定川,她心中埋怨自己只顾着来袁府找三殿下,祭奠完毕又舍不得离开,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查看系统任务,“一叶障目”奖励技能没拿到手。
难道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马吗?
没想到,耳畔竟是意料之外的沉默。
李时居鼓起勇气向对面望去,却看见陈定川偏着头,双眸眯起,认真地盯住她放在膝头的双手。
“人说,玉有五德,君子必佩玉。”陈定川神态严肃,宛如在给她上课,“前朝曾流行过男子戴玉镯,有驱邪纳祥之说,但以大邾风俗而言,到底失于精巧……时居你若当真喜欢,私下把玩即可,切莫将这股风气带到学堂之上。”
李时居机械地往后缩了缩,连连点头道:“……好。”
看来音华小公主说得没错,尊贵的三皇子殿下果然在这种事上,迟钝得很呐!
“今日大理寺中,你一直躲在我身后做什么?”陈定川顿了顿,转过脸来望着她。
李时居含糊道:“没什么,头一回面见陛下,我有些紧张。”
“是么?”陈定川这会又变得机警起来了,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以你现在的天资,在国子监潜心学习三年,最少也能中一个同进士,你又是我门生,跟着我进翰林院,往后定会有许多面见天子的机会……天子面前,不可露怯,明白么?”
“明白,明白。”揉了揉衣角,李时居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我记得五月您生辰那天,我们在天香酒楼吃饭,您似乎说过,曾让师祖失望过……学生很好奇,想向老师问个究竟。”
陈定川叹息一声,“当年,老师也曾在父皇面前为我争取了许多机会,比如派往漠北的第一人选其实并不是二哥,任监事大臣的衙门也不是国子监,而是大理寺……只是,只是我……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希望,便退缩了。”
李时居跪累了,干脆抱着膝头坐在蒲团上,仰着头劝慰他道:“没事儿,您若真想实现师祖遗志,从现在开始也来得及……反正有我在您身边,殿下说是么?”
陈定川却不出声了,转过视线望向李时居,隔了许久都没说话。
只是一瞬间眼波婉转,似乎闪过了什么波光粼粼的东西。
李时居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刚想说什么来打破沉默,却见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摆道:“叨扰老师许久,该走了。”
他说罢便换了副神色,仿佛被什么猛兽追赶似的,冒着细雪快步走了。
剩下李时居对着他的背影茫然不已:“怎么了?我莫不是说了太多贴心话,把殿下吓坏了?”
系统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有可能。”
李时居捏了捏跪麻了的双腿,又朝袁鼎长鞠一躬,才离开袁家祠堂。
雪已经停了,门柱上只拴着一匹马。
李时居掸了掸鞍上的雪粒,大概是因为京城偏于中原之北,温度低而干燥,与她上辈子在南方看见的雪水截然不同,扫干净了,那皮鞍垫坐起来还是清清爽爽的。
翻身上马,她同系统道:“我给袁鼎买了酒水,还他跪拜鞠躬,应当算是完成祭奠任务了吧?”
系统这次倒没使绊子,很爽快地说完成了,并提醒她可以打开任务界面领取奖励。
看着一叶障目(对他人)落入囊中,李时居感到心中无比畅快——
头一次获得既不是初级,也不是阶段性的奖励技能,而且这还是个能确保她身份不露馅的好东西!
真是恨不得立刻回家,烧上一杯热酒来快活快活!
京城西郊,护城河外的土坡上,有一片葱茏的槐树林。
此处人迹罕至,终年不散的阴冷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一年四季皆不消失的青苔,厚厚覆盖了槐树根与槐树根之间的缝隙。
有人说前朝的皇帝自刎于此,留下太多怨恨,有人说城中被遗弃的孤儿和自我了断的人都会被抛尸在林中,还有人说每当半夜从此处路过,总会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仿佛闹鬼一般吓人。
大概是风水邪说传遍全京城,后来这一片树林便被默认为京城乱葬岗。
直到明煦帝登基,规范京中各衙门犯人的身后事,便把这一片地用篱笆围起来,还安排了几名义庄老朽在此地轮值。
于是,这片乱葬岗便正式成为埋葬无人认领的犯人尸首之处。
唐牙快七十了,上年妻子身亡后,他不愿独自收着清冷的屋子,便向义庄主动请缨,成为这处树林的值守人。
他在值守人的小屋里吃,值守人的小屋里睡,全然不把那些吓人的传说放在眼中,甚至有时候还能笑盈盈地走出门,跟被吓坏人解释解释,吓唬人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时间长了,唐牙俨然成为了这一带的定海神针,无论谁遇见怪事,都会第一时间找他。
这晚天很冷,刚下过初雪,好在外出巡园子的是小尚。
小尚为人稳妥,向来勤快又少事,不用他多操心。
吃过了晚饭,唐牙舒舒服服地烧了桶热水泡脚,然后躺在床上听外面满城的风声,准备去梦中与思念许久的亡妻相会。
谁知刚闭上眼,还没过多久,便听见慌乱的脚步声。
门被猛然推开,小尚的尖叫声钻进他耳朵里。
“——唐师傅!有一名今晚才送过来的犯人,他……我看见他的草席动了!还有一只手!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还能有这样的事?
难道是有人没死透,而且义庄的人没有验出来?
唐牙一屁股从床上弹起,夺了小尚手中的灯笼,披起棉袄就往堆尸体的地方奔去。
雪后的月光蓝哇哇的,照在地上的一堆草席上,配上阵阵阴风,格外渗人。
唐牙翻看小尚说的那卷草席,果然里头已经空了,看来此犯人当真还活着,甚至已经逃了出去。
“唐师傅,怎么办啊!”小尚急得直跺脚。
地上有被踩得零零落落的雪泥,点点鲜红掩映其中,唐牙没让小尚跟着,自己提着灯笼,顺着脚印寻去。
在槐树林的边缘,他看见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正翻越那道篱笆。
“站住!”唐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喝止道,“你……你应该是个死人了!”
那个本该明早下葬的人已经爬到了篱笆的另一边,闻声便将脸转过来。
唐牙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得不承认,此人身形高大魁梧,加上面庞血泪纵横,简直比他听说过的所有怪事都要可怕。
“我要把你带回义庄!”唐牙咬着牙道。
“不。”那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认识你,你叫唐牙,我曾经是个锦衣卫,与义庄打过许多交道。”
唐牙心中叫苦连天,那锦衣卫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就算此人身受重伤,自己这副老骨头,也绝对不是对手。
“你……你想怎么样!”唐牙声气儿低下去,“老头儿这个年纪,没多少日子能活了,你就留我个全尸,让我和老伴儿在底下齐头整脸地重聚吧!”
黑暗中对面的人哼笑一声,转身就往护城河外一片混沌处而去。
一瘸一拐的身影小时在浓黑中,空中飘来一句话。
“——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吧。”
还能怎么办呢,唐牙唉声叹气地走回来。小尚屁颠颠地问:“怎么样?唐师傅能把人抓回来吗?我去请人过来帮忙……”
“不必!”唐牙伸手制止,“直接把草席埋了吧,那种人,咱们不能得罪。”
小尚老老实实“唉”了一声,又低声问:“那这位爷的魂魄,往哪儿飘了呀?”
唐牙掐紧了棉袄的领口,望着夜空叹了口气。
“……好像,是江南。”
此事过后, 京城内外终于重新回归平静。
恰逢年节,虽然大多平头百姓都能在家中享受悠长的元正假,但是对于国子监生而言, 要应付年后的大课考校, 还要准备次年春夏之交的升学堂考,因此并不能过上抛却书本招猫逗狗的舒坦日子。
翻过年来, 应酬也跟着增长, 教谕们开始暗中偷闲, 国子监里空落落的,好在一直有衙役坚守清扫,所有的堂舍都不关门, 里头烧着炉子, 而馔堂里也开了小窗口, 为每日来监中复习功课的监生提供餐饭。
年后的第二天, 李时居掀开门帘, 从正义堂中走出来,被外面的斗骨严寒冷得直跺脚。
虽然是晴天,但是墙角仍对着融化不了的雪泥。走到馔堂时, 只见思卉笑嘻嘻朝她招手:“菜贩子新送了鲜美的漠北羊肉, 我准备拿来烩菜……时居哥哥是喜欢吃红焖萝卜,还是清炖冬瓜?”
李时居笑着放下书箱,“我这还有道更方便好吃的做法, 思卉姑娘要不要试试看?”
毕竟她今日也不忙。
陈音华留在宫中过节, 霍宜年要陪他爹和他的七个姐姐, 就连蔺文柏也采买了酒肉和笔墨, 准备去拜访京中的一位名儒。
国子监里冷冷清清,她前一晚已回侯爵府与云氏吃过年饭, 今日原本计划上藏书阁里翻几本的前人佳作诵读,没想到那阁楼外落了锁,看门的小厮也偷懒,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思卉从后厨走出来,脸蛋被蒸笼里白汽蒸得红扑扑的。
“好呀。”她含羞道,“正好我也想和时居哥哥多……”
“唉呦!这天,可真冷!”
门帘子一掀,寒气毫不客气涌进馔堂,冲淡了思卉小姑娘的旖旎场景。
从志义搓着那双发红的大手,将厚重的书箱和行囊从肩上放下,扔在地上,然后朝思卉道:“小姑娘,今天有什么吃的呀?”
思卉撇撇嘴,但恰好在李时居面前刚刚提过,现在也不好隐瞒不说。
“有羊肉。”她嘟囔了一句,然后转身回厨房忙活去了。
李时居倒很惊喜,迎上去问:“志义兄怎么回来了?”
从志义先是叹了叹,“因为拙荆嫌弃我长年累月不在家,闹脾气了呗!”
李时居正替他惋惜,只见他眉目生动地说:“所以昨儿过完,我干脆就把夫人和孩子一起带进京了!存了大半年的膏火钱,如今我也能在京郊租一间民宅了,远是远了点,但是能伴着柔儿,倒也值得!”
“恭喜志义兄!”李时居笑道,又朝他身后张望一圈,问:“怎么不把他们带来?”
从志义摆摆手,“拙荆在家打扫屋子呢,下回,下回我请时居贤弟上我家吃饭!”
想了想,他又诚恳道:“先前时居贤弟将斋舍借给我,我真心十分感激,眼下亦可物归原主了。”
李时居说没关系,“反正我在附近租了院子,志义兄住得远,那斋舍刚好可以用来午休。”
从志义知道她是真心,因此没多客气就应下来了。那厢思卉小姑娘端了两盆米饭摆在桌上,然后对着羊肉发愁,“我方发现,地窖里的萝卜和冬瓜都吃完了,就只剩大白菜,可今儿年初二,外头集市也没开……我清炒两碟白菜,再炖些羊肉可使得?”
从志义对吃食不将就,立刻说使得使得。
李时居却站起身来,向思卉道:“方才一打岔,我险些忘了,正打算同姑娘说涮羊肉的吃法,配菜恰好是大白菜。”
她嘴上说着话,手上也没停,脱了外氅,拿攀袯束好袖子,走进后厨道:“请思卉姑娘将羊肉片成薄如蝉翼的细片,白菜洗干净撕碎成片备用。”
思卉听着她的吩咐,心中也暗自欣喜。俗话说,君子远庖厨。像李时居这样愿意走进后厨洗手作羹汤的俊俏公子,实在是难得一见。
不过这会儿从志义也掖着手进来了,笑嘻嘻看她们两忙活。
思卉心猿意马地打量李时居动作——只见清秀的书生在架子上选了个铜盆,洗涮干净后,在盆中注入井水,撒上几粒枸杞红枣,架在灶上烧开,然后又去掰花生和芝麻,放在研钵中细细磨碎。
一股馥郁的芳香在厨房弥漫,思卉好奇问道:“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二八酱!”李时居得意洋洋地介绍,“二成芝麻,八成花生,佐以盐、酱油,还有一点梅酱,这花生啊,能中和芝麻的苦味,二者相得益彰。”
“那怎么吃呢?”思卉手脚麻利,结束了李时居交给她的工作,眨巴着大眼睛。
正好灶上铜盆的水也开了,泛起了“咕嘟咕嘟”的气泡,李时居用长柄竹筷夹起一片羊肉,直接丢入锅中。
思卉刀功很好,将羊肉片得极薄,只眨眼功夫,便变了颜色。
李时居似乎在默默数数,时间一到,立刻捞起放进盛了二八酱的碗里,然后示意思卉,“你尝尝。”
思卉还是有点疑惑:“清水煮肉,能好吃吗?”
看来这还是个对食物要求很高的小姑娘。
从志义卷起袖子走过来,笑嘻嘻道:“那就让我先来尝!”
一片羊肉送入口中,从志义的表情都变了。
他本意是不想叫李时居在小姑娘面前难堪,结果没想到这看起来最朴实无华的烹饪,竟然把羊肉的鲜嫩甜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肉片带汤,滚烫地在舌尖上打了个滚。从志义舍不得一口吞下,一边囫囵咀嚼,一边指着二八酱含糊道:“小思卉,别不信,时居贤弟这做法……真香!”
思卉看老大哥都发话了,便也学李时居的模样,涮了肉来吃。
李时居笑吟吟地望着她,果然见到小姑娘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虽然是清水涮肉,但吃太多依然会腻。”李时居指了指白菜,“配上下过雪的白菜,就会更鲜甜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