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两边
并中弓道社位置偏僻远离校园,所以即便是在最热闹的社活时间,也能保有一份禅意的安静。
社内,沢田纲吉泡好茶,颤颤巍巍地端着托盘往道场中央走。同样的流程,早在优上上学期开启恋爱商谈时,他就已经进行过多次。只不过这回,少年不光要负责端茶倒水,还一并担负起了接待客人的职责。
“请…请用。”他把茶杯一一递出;面前的三位客人都十分礼貌地接过,光邦和崇分别啜饮了一口,坐在他们对面的镜夜则是低了低头,随即就面带笑容地把杯子放下了。
他们三个的动作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文雅,而且都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沢田纲吉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更紧张了。他偷摸拿目光在道场内逡巡一圈,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不靠谱婴儿此刻却偏偏不见踪影。少年紧了紧拳头,明白这次的状况多半是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了。
如果只有光邦和崇さん还好说,毕竟之前都打过交道。问题是戴着眼镜的这一位……
褐发少年的视线才刚转过去一点,对方就立刻有所察觉般与他对视,并露出一个相当和善的微笑。
“才国一就担起了社长的重任,你很厉害呢。”刚刚自我介绍为“凤镜夜”的樱兰国三生笑眯眯地主动道。
“哪里的话……谢谢学长。”
沢田纲吉边摆手边腹诽:真是奇怪……凤学长看起来明明脾气很好,可为什么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呢?
下一秒,他就听镜夜继续称赞道:
“真不愧是意大利最大Mafia家族的继承人。”
沢田纲吉一愣,看到镜夜脸上未变的笑容,还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最初调查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呢。”说是这么说,镜夜却仍然表现得十分从容,“不光是来自意大利的Mafia和杀手,还有九清华之一的西园寺家,以及自发统治町内的民间组织……真是卧虎藏龙啊,贵校。”
笑意和善的同时,他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瞳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情绪波动,偶尔显现出的冷漠如同鹰隼。
沢田纲吉就像被鹰隼盯上的猎物一样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果然是个可怕的家伙!
“小纲是很好的人喔?”软糯的声线在这时插入,“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吧,凤同学?”
光邦一开口,沢田纲吉就忽然放松了一点。他赶忙趁着这个机会道:“那些都是误会,我不会继承什么Mafia家族的……”
镜夜与光邦对视片刻,然后推推眼镜,重新笑眯眯地转向他(但在现在的沢田纲吉眼中,这笑容无疑是黑得能滴出汁来):
“是这样吗?那还真是松了口气。我原本还担心会遭遇袭击,考虑过要不要让家里的私家警察预先做一些防卫措施呢。”
是威胁吧、这绝对是在不动声色地威胁吧!?
沢田纲吉听得嘴角抽搐: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担心遭遇……等等,他在想什么啊,这种担心确实是完全必要的——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家乡并盛已经变成直逼米花町的存在了啊!
“不过,就这么让环过去不要紧么?”镜夜问。
——他直接点破了轻松熊的身份。在意图伪装的同伴缺席的场合,他居然连装都不装一下。
“是大家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没什么继续掩饰的必要吧。”镜夜淡淡地说。
脑内的吐槽被他直接看破点破,沢田纲吉更加觉得他深不可测了……再一转头,少年发现崇さん的眼睛微微睁大,其中明显闪过了惊讶的光彩。
…信了啊,崇さん其实信了来自西伯利亚的熊的鬼话啊!
“居然在和别人的对话中走神,你的胆子比看起来稍微大一些嘛。”镜夜用最和善的表情说着最像夸赞的话。
沢田纲吉默默打了个寒噤,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会不会遭遇危险”的范畴:“不…不要紧啊。”以环的个性,应该还是能在校园里安全行走的吧?只要不碰到云雀学长。
“须王同学不会不开心么?据我所知,她应该很抵触环的存在吧?”
闻言,沢田纲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须王同学”指的是谁。
“优…她之前很困扰的,”他低声说,“但是这两天不一样了。所以没有关系。”
“我想,她应该已经得出答案了——关于环さん的事。”
“优同学,今天是你值日吧?辛苦你把这些东西送到五楼的第三音乐教室去。”
“…这次是课本和乐器吗?”优低头看看那堆东西,想到了之前某次去图书馆还书的事。只不过这一次除了课本,还有一大袋子老旧的铜管乐器,凭她一个人很难一次搬运。
“啊、难道说,这么多东西会有点为难吗?”班长さん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哼哼,如果你肯开口求我帮忙的话——”
“不……”优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比起让班长得逞,她更愿意一个人多跑两次。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面前的人就忽然从一脸阴险的眼镜男变成了一只双手叉腰的轻松熊公仔。
“请全都交给我吧!”闷闷的的声音从头套里传出来。
“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家伙啊!?”被一把推到墙上的班长目瞪口呆。
“你好,我是这学期即将转学过来的kumaさん,以前住在西伯利亚的森林里……”
轻松熊向她伸出一只圆滚滚的爪子,优一愣,到底没办法拒绝可爱的公仔熊的魅力,下意识伸手握了握。
两只手成功交握。轻松熊的头套里隐约传出一声可疑的抽泣。优反应过来,随即抽回手,神情复杂地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课本还是乐器,请都放心交给我吧!”信心百倍的轻松熊把袋子挎在肥肥的胳膊上,造型十分滑稽,就像在拍摄什么儿童特摄片。
“…不,所以说、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可疑人士啊?”班长火冒三丈,“竟然还自称是转学生——像你这种违反风纪的打扮,根本来不及转学就会被云雀那家伙杀掉了!”
面对他的威胁,轻松熊却完全不为所动,背景里绽放出成片成片意味不明的玫瑰花。
“是吗?那个叫云雀的人,想必和你一样,是个性格阴沉的家伙吧?”轻松熊说着像这样完全不知死活的话。
“戴着阴沉又土气的眼镜,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所以才会看不惯我这样完美的存在!啊啊、我的这份美貌当真是引人妒忌……”
轻松熊陶醉地环抱着自己肥肥的身躯,看起来就很好打的样子。
优:“……”一想到他真的可能会当着云雀的面这么说,她的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她慢吞吞地说,“还有说话方式也是。”
得意忘形的轻松熊动作一僵,然后用明显比刚才低沉三个度的音调说:
“其实我去年才学会开口说话。三年前,被和你长相相似的人从猎人的陷阱里解救……”
他说得十分认真,优默默移开了视线。
“你是来报恩的狸猫么!?”班长对此嗤之以鼻,“优同学,我想你也不至于蠢到会相信……人呢!?”
他定睛一看,待人冷淡的少女已经抱着课本走出去一段距离,轻松熊屁颠屁颠跟在她身旁,明明提着重物,脚步却很轻快,背影看起来蠢萌蠢萌的。
“太可怕了……”班长さん喃喃自语,“那里面该不会是坂田吧?听声音也不像啊。”
现在是社活时间,逗留在走廊的学生不多,优得以带着丢人显眼的熊畅通无阻地到达音乐教室。
她把东西放到公共储物柜里一一摆好,这期间轻松熊仍然寸步不离,让递课本就递课本、让拿乐器就拿乐器,到最后优连话都懒得讲,只是简单伸手,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她因这默契而轻微焦躁。然而一看到巨大的公仔熊服饰,那些细小的烦躁就又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
她拿他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和他好好谈谈。
“坐吧。”优简短地说,接着她认真放好最后一摞书,回头发现轻松熊坐在钢琴凳上看着她,巨大的身体几乎把钢琴挡住一半。
优想了想,说:“这所学校有个怪谈,据说每晚都会有亡灵在这里弹钢琴……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
“……”
轻松熊没有说任何话,但毛绒服边缘黑线耸立,依稀是已经被吓到失去了形状。
见状,优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她走到前后门边,伴随着“喀嚓”两声响,教室的推门被锁住了。
“我应该有说过,让你不要再来找我吧?”她倚到窗口抱臂;轻松熊呆呆地跟着她转了90度,把爪子塞在嘴边。
“暴…暴露了?”
“这也算不上什么伪装吧?”优冷静地说,“在我知道的人里,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2个,除了你,另一个只有5岁。”
她本意是为了嘲讽,说完才发现这很像一种带着亲近的责备。金发少年没有放过这零星的善意,当即振奋地坐直了身体。
“明明看破了伪装,却没有令我当众难堪——姐姐大人果然是个善良的人啊!”
他的夸赞完全发自内心。像这样对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同时又总把人往好处想的家伙,世界在他眼中总是趋于美好的,像一个结局一定完美的童话故事。
优冷眼看着钢琴凳上蠢萌的公仔熊玩偶,心里想:但他明明应该清楚,现实不是这样。
“我们小时候见过一面,”她忽然说,“在法国。”
“欸……?”轻松熊愣住了。
“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优望了望窗外,“当时爸爸说带我去欧洲出差,然后把我带到了你家。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我听见你在窗边弹琴。爸爸撑着伞,问我想不想进去,我猜到了你是谁,所以告诉他要立刻回家。”
轻松熊一动不动了,优忽然很庆幸他现在的装束,令她能够免于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后来我想过,就算重新来一次,我还是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地走进那间屋子。在他们的婚姻结束前,我还是会尽全力阻止他去法国、阻止他和你们待在一起。因为那样是错误的,我知道他有很多难处,但他不该把自己的痛苦当成肆意妄为的理由。”
开始时,她只是尽量平静地叙说着,后来却真的归于平静。因为她发现自己诉说的是事实,不会因任何感情的波动而更易。那种感觉就像用小刀割划冰面,留下的印痕泛着浅浅的青白。
“你以为这么多年里,阻止你们‘一家团聚’的只有祖母么?怎么可能。”优歪了歪头,心情却与畅快无关。
或许只是带着点恶意的好奇,对这件事他会作何反应。
优心里有点厌烦,想要移开视线。
这时环却忽然摘下了头套,金色的发丝因汗水而黏在额前,因为垂着头,所以看不清表情。
“这样太过分了……”他低声道。
优静静望着他。下一秒,少年猛地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真实的怒火:
“爸爸这样做太过分了!完全没有考虑到姐姐的心情不是么!?”
优;“……”她因他的称呼以及话的内容而愣了几秒,继而感到异常的荒谬和可笑。
他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才说出的这句话啊?
“姐姐那个时候还那么小,毫无准备地被带到法国,还被迫以那种形式知道我和妈妈的存在……”
……更正一下,这个人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构造,才能毫无障碍地越过自己的立场、率先考虑起她的心情来啊?
优又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觉得天真和善良并不足以形容这种行为,这样只是愚蠢。令人难以理解的愚蠢。
她想要说些嘲弄的话,但很快发现没有必要。
因为他看起来已经那么绝望;就好像心怀某种童话般的希冀,现在却亲眼看到它片片碎裂了一样。
“姐姐是家人啊…家人明明是最重要的存在……”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紫色的眼眸中不断涌出,“他怎么——怎么能做这么过分的事!?”
“须王家早年的逸闻流传得很广。”弓道场内,镜夜对着坐立不安的褐发少年微笑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又莫名泛着凉意。
“出身高贵的继承人爱上了门第落魄的女人,无论对方是家仆、秘书还是在异国邂逅的贵族后裔,这类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不是么……”沢田纲吉脑海中浮现出忍者大叔的样子。即便到了现在,他也很难把大叔的脸和做出背叛婚姻那种事的、学姐的爸爸重合在一起。
他忍不住紧了紧拳头,低声说:“这样对优来说不公平。”
“莫非你认为,家族间的联姻看重的是感情么?”镜夜勾唇,“那种非理性的产物,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不见。可利益与联合是不会变的——至少在短期之内。”
褐发少年一愣,忽然想起优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喜欢是种短暂的心情,我以前总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是靠更坚实的东西来维持的。”】
“在此基础上——无论是短暂的风流韵事,还是一段长期的关系,哪怕是有了非婚生子……这些情况都会在婚前签署的协定里一一包含清楚,确保的是双方的利益不受损害……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理事长却偏偏一意孤行,坚持要离婚另娶。”
“偏心的父亲执意要将情人迎进家门,让私生子获得与婚生子相等的地位。自己从此不得不多一位家业的竞争者,这是何其羞辱的事啊。”镜夜语气凉薄,“须王同学会觉得难以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完,他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光邦和崇,可惜他们的神情很平淡,看不出什么。至于一直畏畏缩缩的褐发少年,他微蹙着眉头,仿佛对这些话并不赞同。
镜夜于是微笑,“啊呀,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么?”
面对这样公式化的温和笑容,沢田纲吉忽然看懂了其中所包含的虚伪:面前国三生展现出的耐心,似乎完全只是因为“彭格列”的存在、以及某种试探的目的。如果对方知道难以从他这里获得任何东西,态度会不会发生180度的大逆转呢?
他一向不擅长应付气场强大的人(因为和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但是此刻,尽管内心叫嚣着想要快点离开,少年还是鼓足勇气、对上了镜夜冰冷的眼神:
“…不是这样的。”
“喔?”
“我觉得……”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优真正在意的不是利益受损之类的东西。而是这件事情本身,就会让人很难过的啊……”
然而这样说完后,他只对上三双温和且漠然的眼睛。
无论是侃侃而谈的镜夜,还是对此持默认态度的光邦和崇,甚至是闹腾的靖睦和悟,一直以来,沢田纲吉都觉得和他们之间存在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在他们的世界,第一时间思索利益与风险似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是处于线的另一边的少年目前所难以理解的。
说不定反过来也是一样。他视之为理所当然(甚至有时候会有些厌烦)的东西,比如每天出门前和回家后的问候、妈妈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生病时的照顾、心情低落时的安慰与陪伴——像是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否同样难以理解呢?
“一家人…一家人一定是被利益那样的东西捆绑在一起的么?”沢田纲吉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觉得她不是这么想的。”
否则那样的关系不是太冰冷了么?好像每个人都是那么不情不愿。
闻言,镜夜微微扬眉,冰冰凉凉的目光就像医生在打量什么无可救药的病人。沢田纲吉被盯得毛骨悚然,同时却又觉得他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往好的方向的转变。
“原来如此……你是说,须王同学想要获得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么,比如说关心?”镜夜点点头,态度却说不上是理解,“假如事实果真如此,也只能说继承了那位理事长天真禀性的不止一位。”
尽管他态度暧昧,沢田纲吉却莫名从他的话中感知到讽刺。少年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出言维护女友,但很快就被一道软糯的声音拦住了。
“…小纲,”光邦低声道,向来温软的棕眸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无论小优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不要忘了,那孩子面临的现实从来只有一种。”
她是出于利益的考量而诞生的。
沢田纲吉一愣,回想起学姐每每谈到父母时温和的神态,平静得就像是在谈论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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