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姚哈哈笑道:“来得好,他们来的正合适。”他看向王启,“王大人,稍后崔钰和钦天监监正周文允一到,你就告发陆沉风私开银矿。”
周文允看向朱春瑾:“王爷,台州卫的兵,几时能赶过来?”
朱春瑾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已经赶过来了。”
周云裕感到不妙:“已经赶过来了?”
冯姚冷声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朱春瑾笑道:“已经把你们包围了。”
周云裕和冯姚,两人当即沉了脸,彼此对看一眼,立马背靠背做出应敌的准备。
唯独王启一人在状况外,他挠了挠头,茫然道:“王爷您什么意思,什么叫把我们包围了?”
朱春瑾两指捏住耳后的一点皮,缓缓撕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脸,凤眸微眯,笑得像一只千年狐狸。
裴炀笑着道:“督主,别来无恙。周堂主,久仰。”
当裴炀露出真容时, 冯姚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老鸭,沙哑难听。
“你, 你是……”
裴炀抿唇一笑,用冯姚以前惯用的手势捋了下身前头发,故意沙哑着声音说话。
“督主忘了么,我是小六子啊。”他薄唇抿起, 狭长的凤眸微眯,越发像只狡诈的狐狸, “多亏督主悉心栽培,否则哪有小六的今日?”
“小六子?”冯姚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上下打量着裴炀, 忽然怪异地笑了声, “朱春明好手段啊。”
裴炀一脸正气地朝着正北方拱了下手:“皇上英明, 否则天下落到你这阉贼手里, 岂非要酿成人间惨祸!”
“呵,成王败寇罢了,十六年前, 本座栽在你这个小杂碎手里, 可今日……”他话语一顿, 眼神凌厉地看向姜音,“还不动手!”
姜音一个闪身蹿到裴炀身后, 手一抬,长剑抵住他脖子,瞬间将他脖子压出一条血线。
裴炀僵住身子, 侧眸瞥向姜音:“姜姑娘,你这样做, 对得起陆大人吗?”
说话的同时,他用胳膊肘撞了下姜音的肩头,以眼神示意她顺着自己演。
姜音会意,一掌扣住他肩胛骨,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是去刺杀陆狗官的,有何对不起他?”
“唉,可怜陆大人啊,枉他对你一腔情深,临走前还特地叮嘱让我要保护好你,没想到你却一直都在利用他。”
裴炀做出一脸痛心的表情,仰天叹气,实际上是在看日头。
按照计划,他本来不用在这时候暴露身份,可是眼看着都到时辰了,陆沉风却还没来,也没收到狼烟信号,他怕冯姚和周云裕跑了,只能暴露身份来拖延时间。
姜音虽不清楚陆沉风的详细计划,但通过裴炀的行为,也能猜出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于是便冷声道:“哼,要怪只能怪他太蠢了,竟然连一个杀手的话也相信。我早就与他说过,他这样迟早会死在我手上,谁让他不信的。”
冯姚不悦地看了她眼,厉声呵斥:“少废话,动手。”
姜音一手持剑,一手锁住裴炀肩胛骨,做出要抹他脖子的动作。
“娘娘墓。”
裴炀突然高声喊出,随即温润地笑着看向冯姚:“云珠岛,寒冰宫,娘娘墓,红玉棺。”
他话音刚落,冯姚扬手一掌打出。
“唔。”裴炀闷哼一声,唇间溢出血来。
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心底暗骂陆沉风,狗日的怎么还不来。
姜音就站在裴炀身后,被冯姚的内力震得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提着剑,再次向前,正要动手却被冯姚制止了。
“退下。”冯姚抬了下手。
姜音站着没动,裴炀手一抬,两指拨开姜音的剑,一派从容地走去一株古松树下,命人在石桌上摆上棋盘,朝冯姚做了个请的姿势:“督主,请。”
说罢,他两指夹住一颗黑子,轻点着桌角。
冯姚走去他对面坐下,却不拿白棋。
他打了个手势,月门的人上前将裴炀围住。
“你想要什么。”
裴炀看了眼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月门杀手,轻笑一声:“心思缜密如督主,竟不知我要的是什么?”他两指夹住黑棋放在石桌上,笑着道,“我不像督主,一生为了情而活,我这个人俗气,只爱权势与财富。”
冯姚始终戴着面具,一双乌沉沉的眼透过孔洞看向裴炀,哼笑了声:“你十二岁入宫,假扮……”
裴炀笑着纠正他:“是九岁,很对不住,隐瞒了督主。我进宫那年实际只有九岁,三月里生,四月进的宫,刚好九岁。”
冯姚看向他凸起的喉结,又看了看他下巴处的胡茬,笑着赞了声:“好手段。”
裴炀笑着叹了声:“唉,想追求荣华富贵,总是要受些常人不能忍受的苦。当年我虽是假扮太监,没有真的挨那一刀,但十一二岁后就会逐渐显出男人的特征,为此我服用了四年的药,直到十六年前将督主扳倒,我才真正的做回了男人。”
他说的轻描淡写,言语间甚至还带着些委屈,但是眼神却掩饰不住的得意,并故意瞟了眼冯姚的裆.部。
冯姚看着他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反倒不气了。
他冷笑了声,对于裴炀假扮太监的事,并不惊讶,也不好奇,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已是过去的事了,此时再问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怪自己当年太大意了。
当年裴炀进宫时,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秀气灵敏的少年。
因为他从年幼的裴炀身上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初进宫的时候。
当时验身的时候,他分明看见裴炀下面没了,伤口都未愈合。
验过身后,他便把裴炀留在了身边,悉心栽培,将其收为干儿子。
却不料,正是那一时的恻隐之心,毁了他的一切。
“你为朱春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非但没被封侯拜相,竟然连个锦衣卫统领都没捞到,啧,真是可惜啊。”
裴炀道:“是呀,所以我这不就来投靠督主了。”
“哦?”冯姚轻扯了下唇角,意味深长地笑道,“来投靠本座?”
裴炀眯着眼,一脸奸笑:“在下一直都只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笑着道,“谁给的好处多,小的就为谁做事,倘若冯门主能给出小人想要的东西,小的愿为门主效犬马之劳。”
冯姚笑着指了指将他围住的月门杀手:“你认为你今天还能活着走出矿山?”
裴炀挑了下眉,笑得一脸欠揍样:“富贵险中求,不试试怎么知道?”
冯姚手一抬,命令道:“别一下打死了,慢慢打。”
裴炀一派轻松道:“台州卫的兵已经把整个栖霞岛包围住,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从这里出去。而高娘娘的墓,也将会公之于众,至于高娘娘的尸身,若落到了陆沉风手里,啧啧……”
冯姚气得眼睛通红,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左手按住石桌,只听咔擦一声,掌心下的桌面寸寸裂开,随即轰的一声,石桌碎裂,粉末飞扬。
裴炀迅速用袖子挡住脸,好心情地笑出声:“督主的克制力真是大不如从前啊。”
他放下袖子扇着灰尘,一边扇,一边忆往昔。
“想当初,督主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您一再的教导我们,成大事者不可喜怒无常,十六年未见,现如今督主竟变得……”
“够了。”冯姚见他越扯越远,厉声打断他,“你想要什么,锦衣卫统领的位置?”
裴炀笑着摇了摇手指:“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区区一个锦衣卫统领,岂不是亏了?”
冯姚讥讽地笑了声:“进内阁?”
裴炀站起身,负手看向远处平静无波的海面,冷声道:“总兵。只要督主能让我做一方总兵,我便与督主联手,除去你想要的人。”
冯姚目光沉静如水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好。”
周云裕一直没说话,此时走过来问道:“你要如何帮我们?”
他身边有八个护卫,全是武功高强的死士,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跟姜音一较高下,甚至比姜音的武功还要高。
而冯姚身边除了左护法,另有三十个杀手,正是看守银矿的那些人,此时他们全都围在了裴炀身边,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裴炀看了眼日头,见天上燃起了信号烟,笑道:“银矿继续挖,待钦天监和工部的人一到,你们便将银矿之事栽赃到陆沉风头上,诬告他私自开采银矿,到时候我会出来作证。我是锦衣卫的人,又是陆沉风的得力下属,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王启震惊道:“啊?那……那不用我了吗?”他一脸茫然地看向冯姚,“冯门主,您不是说了由我去……”
冯姚瞪他一眼:“你闭嘴!”
王启吓得一抖,捂住嘴小心地退了下去。
姜音垂着眼站在一旁,眼皮轻颤,五指用力握住剑柄,握得指关节都发白。
她不确定裴炀是在使计,还是真的反水要投靠冯姚。
陆沉风走之前没和她说过这件事,甚至提都没提过裴炀,而她对裴炀这个人又不了解。
到底是真是假?她又该如何帮陆沉风。
心脏砰砰直跳,她手心全是汗,湿得剑都快要握不住了。
她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悄悄看向矿山入口处。
冯姚瞥了她眼,招手唤道:“阿音,过来。”
姜音又把剑从左手换到了右手,走到冯姚跟前,低着头道:“门主请吩咐。”
冯姚笑着问她:“你在害怕什么?”
姜音忙不迭摇头:“属下没有害怕。”
冯姚却笑得更愉悦了:“担心陆沉风?”
姜音再次摇头:“属下没有。”
冯姚笑着拍了拍她手臂:“放下剑。”
姜音依言把剑放在地上。
冯姚又道:“手伸出来。”
姜音两手伸出,手心里全是汗水。
冯姚笑着拍打她脸:“傻孩子,你一紧张,手心就出汗,这么多年了,老毛病还是改不过来。”
裴炀惊讶地笑道:“没想到姜姑娘竟是个言不由心的,嘴上说着无情的话,实则却满心牵挂着陆指挥使,啧,这份情意,真是令人动容。”
姜音低着头不说话,却用眼角余光狠狠地剜了眼裴炀。
裴炀毫不畏惧,从姜音身边走过,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语气轻佻道:“陆沉风私藏龙袍意图谋反,已经被关入了天牢,一旦银矿之事坐实,不等开春,他就会被砍头。姜姑娘,别想着他了,不如跟我,将来还能做个将军夫人。”
姜音反手一掌打在他胸膛上,提剑朝他刺去。
“住手!”冯姚出声制止。
他话音刚落,矿山入口处便响起一阵紧密有节奏的踢踏声。
周文允和崔钰打头走在前面,二人身后跟着钦天监和工部的几位官员,以及台州卫的八百精兵,领兵者是曹千户。
王启突然从人群后窜出来,大声喊道:“周监正,崔侍郎,下官要检举陆指挥使,他胁迫下官替他私挖银矿。”说罢,他抬头看了眼冯姚和周云裕,一脸邀功的表情,继续喊道,“还有宁王爷,陆指挥使也胁迫了宁王爷。”
周文允一脸震惊道:“竟然还有银矿!”
崔钰也是一脸震惊:“不是只有金矿吗?”
冯姚和周云裕两人对看了眼,正准备趁乱撤离,突然地面开始摇动。
裴炀手一招:“动手。”
只见那些脸上灰不溜秋的矿工迅速抄出藏在暗处的绣春刀,刀鞘一抽,寒光闪过,顷刻间杀气涤荡。
冯姚没用刀剑,他手上戴着铁爪手套,不到关键时刻不出手。
“好啊。”他活动了下手腕,冷笑着看向裴炀,“你小子果然有些本事。”
裴炀微笑道:“那当然,没本事怎配为陆家军。”
冯姚猛地瞪大眼:“陆崇山是你什么人?”
裴炀咬牙冷笑:“督主好记性,竟还记得家父。二十一年前,家父被你这阉贼诬陷,流放途中,全家被你派人暗杀,父亲死前将我按在身下,我装死,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冯姚呵呵笑了声:“你小子是真能忍啊,知道本座是害死你全家的仇人,竟然还能在本座身边隐忍伺候多年,是个有出息的。”他又道,“如此看来,陆沉风便是徐家那小子了?”
裴炀看向冯姚的目光如淬了毒:“二十一年前,你命人放火烧死徐家上下七十六口,阿昭做梦都想把你碎尸万段。”
冯姚摇头笑笑:“你们这对表兄弟,说你们聪明吧,却做出如此蠢事来,为了对付我一介阉人,竟然双双进了锦衣卫。啧,你们知道得太多了,待我一死,朱春明岂会放过你们?”
“哈哈……”从后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冷笑,一个相貌平平却气势凛凛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目光阴鸷地看着冯姚,“冯阉贼,你猜高云珠的尸体离了寒冰宫能几日不烂?”
姜音猛地抬头看去,看着大步而来的男人,她眼眶一下就红了。
陆沉风一边走一边伸手揭脸上的□□,待走到姜音跟前后,露出真容来。
“怕吗?”他低声问。
姜音抿着嘴没说话,只红着眼摇了摇头。
陆沉风手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捏了下她腰侧的软肉:“没良心的,都不担心我。”
“别痞了。”裴炀看他一眼,“岛上的民众,都转移了吗?”
陆沉风勾了下唇:“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裴炀无奈地笑道:“怕出意外,你我担待不起。”
陆沉风伸出手:“五十艘大船,已全部送入台州城。”
周文允道:“裴镇抚无需担忧,我们之所以来的晚,正是为了转移岛上的百姓。”
冯姚目光阴冷地看着姜音:“好啊,看来你是不在乎云欢她们的命了?”
姜音身体一僵,尚未有所动作,陆沉风紧扣住她腰。
“放心。”他说,“黎江已带人把她们救了出来。”
“别废话,动手!”裴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杆红缨枪,手腕轻转,劈手朝冯姚胸口扎去。
陆沉风松开姜音,握着绣春刀,旋即出招,招式凌厉,又狠又快,招招朝冯姚命脉砍去。
姜音握着剑,加入了战斗中。
她很清楚冯姚的武功,怕陆沉风和裴炀打不过。
苗武带着锦衣卫与周云裕的八个死士打了起来,曹千户带人对战月门的三十个杀手。
而地面仍然在摇动,突然轰隆一声,山体崩塌。
眼见一块巨石飞落下来,冯姚一脚踢在姜音胸口,将她踢向巨石。
“音音。”陆沉风吓得面色灰白,大喊一声朝着姜音扑了过去,抱住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一场混战结束, 满地血污,遍地散落着残肢断骸,宛如人间炼狱。
天已黑透, 凛凛寒风吹得枯枝嘎吱作响。
四处亮起了油布火把,火光在风中明灭闪烁,显得四周越发阴森恐怖。
“搜!”苗武高举着火把大喊,“掘地三尺, 也要把冯阉贼找出来。”
周云裕虽然被抓住了,但冯姚却跑了, 裴炀带人找了半个多时辰,仍没找到。
好在栖霞岛已被封锁, 海上无一艘船, 整个岛屿都被围了起来。
陆沉风在巨石落下时, 为护住姜音, 后背被砸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鲜血将衣衫浸透,庆幸的是他没有伤到脊柱,否则不死也得残。
许陵正在木屋里为他上药包扎, 并无大碍。
上好药, 陆沉风系着腰带从小木屋里出来, 抬眼便看到坐在枯树下的姜音。
姜音抱着双腿坐在一棵枯树下,不说话也不动, 仿佛被人点了穴,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受惊后的雏鸟。
陆沉风从没见过这种状态的姜音, 心口一紧,正准备向她走过去, 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裴炀,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裴镇抚。”他喊了声。
裴炀心虚地瞟了眼陆沉风,假装没听见,拔腿就走。
陆沉风暗骂了声粗话,快步走到姜音身边,伸手碰了碰她脸,声音温柔道:“想什么呢?”
姜音抬起头看他,鼻头一酸,蓦地落出泪来。她一向都爱笑,无论是生气还是开心,都是笑着的,很少哭,就连自己受重伤都不曾哭,更不会为别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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