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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二人用完早膳之后,就去寺庙中慢慢地逛着消食,嘴中也说着闲话。
“自游园宴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公主了,不知公主过得如何?”顾菀对着与四妹顾芊有几分相似的柔安公主,眼中的关切是实打实的。
柔安公主笑着道:“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永福公主出了那样大的丑事,被关在自己的公主府中紧闭思过,不会再来刁难她,连那些未曾抄完的佛经,都不会来问她要了。
她也趁此机会,得到了皇祖母的几分怜爱。
“公主是善人,必然会善有善报。”顾菀浅笑着道了这一句。
柔安公主赞同:“原先我还不行,如今才知道这话是十足正确的大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想起永福公主如今的落魄模样,她就忍不住哼起小曲儿。
“顾小姐,你昨日来寺庙中已然转过一圈,可介意陪我去供奉菩萨的侧殿一趟?”柔安公主的眼睛像小鹿一样:“若是我一个人去,还有些不好意思。”
顾菀一口答应了下来:“公主也要去供求疏?”
柔安公主的面色多了几分羞怯,小声道:“我也及笄一年多了,可父皇迟迟没有给我选择驸马,我就想供一份求夫疏,指不定父皇就能给我选一个好驸马了。”
她并不求驸马有多么高贵的出身,只要能对她好就行了。
想到这点,柔安公主就看着顾菀,衷心道:“顾小姐,三皇兄对你真好。”
为了周全,大费周章地将她推到太后面前,还帮她得了太后的几分喜欢。
谢锦安从前是如何不羁不驯的,柔安公主都看在眼睛里。
但现在,他愿意为了顾小姐改变许多,足可见对顾小姐的喜欢。
顾菀心尖微微颤动,滚过一刹的炽热。
她转过脸,温声道:“我先带公主去侧殿好不好?”
柔安公主将顾菀点粉染红的靥容看在眼中,也不再说,只道了好。
今日顾菀来的时辰比昨日还早,侧殿中尚且还无人供奉求疏。
有小沙弥正在整理写求疏的小几,见她们来了,便上前合十见礼,而后又道:“两位施主是今日第一个来的,如此诚心,菩萨定会慈悲圆满施主所求。”
“本公主瞧菩萨前已经放了一份求疏了,怎么我们还是第一个?”柔安公主看着菩萨供案前的方正纸张,对小沙弥道:“不是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
小沙弥又合十道:“公主误会,那份求疏在今晨亮灯前,便已经放在那儿,许是昨夜收拾的僧人遗落了,或是有施主半夜来供,也未曾可知。”
柔安公主不再计较,提笔自去写了求疏,再按照流程,捧着求疏在菩萨像前叩首上香,最后将求疏放到供案前。
完成一切,她满脸带笑地出来,与顾菀道:“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那人写的是求妻疏呢。看着字迹上的墨水,是才干涸几个时辰的模样,莫约正和小沙弥说的一样,是半夜写的。”
这话落入顾菀耳中,便似夏日倏然落下的急雨,在心上嘀哒哒地响着。
……昨日,半夜。
会是肃王么?
顾菀心中难得有这样想要急切知道的事情。
却只能先生生忍住,伴着柔安公主一起闲话度日才最重要。
——她是一贯不放过每个能发展成好友的人的。
及至晚间,到了要用膳的时候,柔安公主拦了要去膳堂的顾菀:“顾小姐若不介意,去我的禅房院子那儿用晚膳罢?”
这就是要见太后的意思了。
虽惊讶于时间的提早,顾菀面上却仍是不显,只温婉一笑,道了好。
“我今日拉着你胡乱玩耍,真怕你有一点点不耐烦,让皇祖母不快,从而决定不见你。”柔安公主很为顾菀送了一口气。
顾菀则是轻笑:“我同公主玩耍,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不耐烦呢——若是公主下回还愿意,再找我也是行的。”
“下回再找你,我说不定就要喊你三皇嫂了。”经过一日的相处,柔安公主的性子活泼了许多,在顾菀面前能开口打趣了。
顾菀粉面含春,似生了一朵含羞的海棠,只不像早晨时那样含苞:“我先承谢公主吉言。”
待用过晚膳,又唤着琉璃将准备的礼物取来,顾菀就在柔安公主屋中静静等待。
不多时,就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公公前来,见了顾菀眼睛一亮,随后行礼道:“顾二小姐,太后娘娘有请您。”
原先沉稳的心跳乍然被这一句打破,如暴雨中的浮萍般上下浮动不定起来。
她悄悄捏紧手中裹着披帛的锦缎边儿,在心中为自己小声打气。
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顾菀,你可以的。

李公公一眼就看出了顾菀眼底藏着的几分紧张。
他一边躬身迎顾菀出去, 一边对顾菀温声道:“顾小姐随我来,不用紧张,您和往日见着长辈一样便行了。”
“多谢公公。”顾菀含笑道谢, 又看了看李公公眼看着就价值不菲的嵌珠腰带,曼声道:“头回见面仓促,未能给公公备礼,还请公公见谅。”
李公公见顾菀这样柔声知礼, 当下就觉得袖中的金元宝愈加沉甸甸,笑回道:“顾小姐客气了——奴才受到肃王殿下的诸多照拂,哪里敢再让顾二小姐破费呢?”
收两次礼,一来这事做的不厚道,让人非议他这老资历, 二来让肃王殿下知道了, 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且看这顾小姐如此亲和乖巧,他也做不出来收受礼物这件事情。
顾菀闻言稍愣,随后眉眼带笑地应声,低头时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露出几分不起眼的真心微笑——肃王这样细心,已然是帮她打点好了太后身边的人。
“那便多谢公公了。”既不用送礼,顾菀就朝着李公公弯身行了一礼,以礼代礼。
李公公赶忙扶起顾菀, 和颜悦色地带着顾菀去了太后所在的念佛堂。
念佛堂前,还立着一位眉目祥和的老女官。
“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嬷嬷, 很得太后娘娘的看重。”李公公在顾菀耳边悄然提点。
顾菀就噙了热情真诚却不谄媚的笑, 同与李公公那样和李嬷嬷行礼打了招呼。
李嬷嬷客气应下, 最后领着顾菀进了念佛堂。
雕刻着大朵莲花的赤红禅房门被李嬷嬷轻轻推开。
雍容舒适的驼毛绒毯, 连带着上面用暗金色丝线绣的佛法梵文, 都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悠然,在顾菀的眼前如流水般展开。
扑鼻而来的有浓郁却不晕人的香气,像是祈国寺中常点的檀香,又像是游园宴上闻过的凤涎香,天然带了一种华贵疏离的气息。
念佛堂的禅房有顾菀先前住的四五个大,用多宝阁隔出正厅、侧间与睡房。
正厅的正中摆了一座青花缠枝刻菩萨像的大香鼎,正向上飘散着雾雾霭霭的香气,给整间大禅房都笼上了一层模糊人眼的轻烟。
等顾菀行至大香鼎旁边时,微微上抬目光,就能隐约看见一点暗紫色绣福寿纹的裙边和缀着小颗南珠的鞋尖。
耳边是女子低沉的念经声与佛珠轻微的转动声,响在顾菀耳边,自带一股威严。
李公公神色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什么。他正欲张口,就对上了李嬷嬷淡然的眼神,生生将准备提示的举动按压了下去。
太后考验,他若是不要命了,尽管开口也无妨。
他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到门边将门轻轻合上,开始做一座守门的石像。
顾菀是听着李公公退开的。
不过一瞬,她就明白了当前场景要做什么,沉默又温顺无声地在绒毯上跪下,做了叩首行礼的姿势。
驼毛极其厚实温暖,如此跪着叩首,也不觉得膝盖疼与手酸。
额头微微抵在手背之上,顾菀纤薄的腰背弯成完美的弧度,像一只敛翅的蝴蝶,纤弱却不失从容,在满屋子的佛香中静静等待能够展翅的那一瞬。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顾菀听到了书页翻过的微小摩擦声和骤然提高了一些的低沉女声:“倒也是沉得住气——起来罢。”
“臣女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顾菀并未起身,而是张口向太后请安,行礼的动作一刻都不敢松懈。
太后望着顾菀恭敬谨慎的模样,放下了手中的佛经,平静端和的唇边多了一丝的笑意:“锦安说你性子好、懂礼数,如今看来是没有夸大说辞。”
“臣女多谢太后娘娘称赞。”顾菀再叩了一首。
“好啦,快起来。”太后的一丝笑意中多了一分满意,让李嬷嬷下去扶着顾菀起身,又给顾菀端来了一方圆凳坐着。
谢过太后的赐座后,顾菀方才坐下。
太后则是趁此机会细细地打量了顾菀一番:的确生得妩媚娇柔,像是那等风流美人,但眉眼间自有一股沉静安然的神色,将那无边的媚色从轻狂可撷压作明艳动人。动作间更是板正合礼又不显得僵硬,一举一动间都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尤其是在圆凳上坐下的时候,纤细的腰板挺直,如立在风中的一茎花枝。
……这一点,倒是和锦安很像,不论怎样,那腰背都是挺拔不屈的。
“顾小姐应当也知道,哀家请你来是为了做什么罢?”太后的目光落在顾菀身上,虽是带上了笑意,但是那威严丝毫不减。
“回太后娘娘,知道。”顾菀语气恭顺,纤密的眼睫颤颤垂下,掩住眼中的情绪。
“哀家既然愿意见你,这事在哀家心中就同意了一半了,顾小姐不必紧张。”太后缓缓道来:“哀家今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顾菀眼角眉梢间都透着一股安静乖巧:“太后娘娘请问就是,臣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如顾菀预想的那样,先问的是和镇国公府有关的事情,比如为何去温泉庄子上,这些年读过哪些书等等。
顾菀一一揣度着回答了:太后想听的,必然是让她满意的真话。
无论什么长辈,喜欢的晚辈性子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孝顺”是共同的,太后也不曾例外。
太后可以接受肃王看中的是一位庶女,可以接受她顾菀生得美貌尤甚,并不是先前预想的孙媳妇模样,但绝不可能接受一位生活在家族如一团污水、对父亲嫡母心怀愤恨的闺秀。
对镇国公府的预备报复之心,顾菀从前到今日,再到往后的日子,都没有打算告诉过旁人,更不会宣之于口。
顾菀此刻,张口闭口皆是感念老夫人的养育之恩,也是她实在无法昧着良心感谢镇国公与蓝氏的缘故。
“镇国公老夫人,哀家当年也有几分交情,是个和善大度的人。”太后对顾菀的回答颇为满意:“你不愧是镇国公老夫人养大的,这几句话的时间交谈下来,很有老夫人当年的风范。”
顾菀再次起身谢过太后夸赞。
这一回,她怀中用锦缎包着的披帛,吸引到了太后的注意力。
“这是臣女献给太后娘娘的礼物,还请太后娘娘笑纳。”不等太后开口,顾菀就乖觉地将锦缎双手奉出,心中还有几分小庆幸:她选的披帛布料亦是暗紫色,今日太后也穿的暗紫色,可见太后对暗紫色,是有那么几分喜欢的。
“顾小姐有心了。”太后对锦缎中的礼物不算感兴趣,只在口头赞了顾菀一句:十六岁的小姑娘罢了,能送些什么礼物呢?要不就是由家中长辈作主,送一些名贵又不出错的物件,要不就是小姑娘自己动手,做了些香囊手帕以表诚心。又因她爱信佛教,这礼物十有八.九要与佛家沾上一点边。
可等李嬷嬷将锦缎一层层打开,太后原先如古井一般的眼神有所波动。
太后眼前,是一根暗紫色的披帛。上头最为显眼的,就是用暗金色与暗银色丝线交错绣成的“福寿”二字,摆列整齐又不死板,字形秀美且华贵大气,针脚细密则彰显绣者的细腻心思。再细细地看下来,暗紫色的绸纱上蒙了一层极薄的细光纱,在灯珠的映照之下似星空般静静闪着柔和的光亮。若是在好的日头之下,就更似将细碎的宝石缀在上头,并不是耀眼的富贵逼人,而是不露声色的雍容高雅。
太后……太后不得不承认,如此看下来,她对这一条披帛,很是心动并且满意。
而且这是太后收礼以来,第一次见有人头一回送礼,居然没送与佛教相关的礼物。
可见用心呢。
轻轻用手抚了抚这条披帛,太后指尖感受到细软时,眼中的笑意也跟着加深起来:“这是你……亲自绣的?”
顾菀含笑大方点头:“回太后娘娘,是的,是臣女一月前开始绣的。”
一月前,便是刚知道要来面见她的时候了。
太后在心里想过这些,不由抬眼去看顾菀:秋水似的眼瞳底下有几分被遮过的乌青,白皙的手指尖上也有几分做长了针线活的印子。
……的确是亲手绣的,还是熬了许久的夜绣的。
“哀家是第一回 受到披帛呢。”太后的面上泛起明显的笑意:“还是百寿百福的花样——哀家很喜欢。”
李嬷嬷和李公公都稍显惊讶地看了眼顾菀:第一回 送礼能送到太后娘娘的心坎之上,真是不简单呐。
“太后娘娘喜欢就好。”见太后含笑,顾菀面上的笑也更真切鲜活了些:“太后娘娘本就福泽深厚,寿数绵长,有千种万种的福寿待享。”
“臣女便想以这条百寿百福披帛,给娘娘千万的福寿运气,添上小小的一笔,也是臣女身为天下万民之一的一点小小心意。”
她在太后面前抬起眼,亮晶晶的眼儿中满是真心。

◎这是太后,对顾菀的最后一项考验了◎
太后历经深宫数十年, 自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养出了一双能分辨人心的眼睛。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说着这些话的顾菀, 眼底流淌着的,是和谢锦安一般的真诚。
是真的祝愿自己百寿百福,瑞泽绵长。
比在她的每年生辰上,说些长篇大论祝词的大部分孙子孙女, 都要真心许多。
便让太后想起了谢锦安来请求赐婚时,和她说的一句话——“往后数十年,孙子都好好孝顺您”。
“和顾二小姐一道。”
她彼时听到时不过付之一笑,现在再回想起来,就格外相信并且心动。
太寂寞了, 就总是盼着有人陪陪自己。
谢锦安是皇子, 太后不愿意拘着他的性子,老坐在宫殿里,就由着他四处游玩。
康阳郡主愿意,可她一来是别人家的孙女, 二来母亲与哥哥也入了京城,哪里有常常陪伴太后的道理呢。
幸而最近柔安公主颇为孝顺,太后的心情才好了一些。
可柔安公主到底是要出嫁的呀。将来有了一位驸马,再生上几个孩子, 就一心奔着驸马家去了,哪里记得常回来看太后呢?
但顾菀就不一样了。
她嫁予谢锦安, 将来就是王妃, 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孙媳妇。
时时入宫伴太后凤驾, 实属正常。
这样想着, 太后就有些激动, 甚至于落下了几滴开心的泪水。
她亲自起身,将佛珠搁置在小几之上,去扶了顾菀起身:“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了。”
“往后你常常陪着哀家,和哀家多说说话,好不好?”
“臣女在琴棋书画上都不算精通,惟有在说话逗趣上有几分天赋。”顾菀神色添了喜悦,不露痕迹的放松,更多是让长辈喜欢的腼腆乖巧:“承蒙太后娘娘不嫌弃臣女,臣女往后就天天讨太后娘娘高兴,让太后娘娘笑口常开,笑到百岁千岁里去。”
说罢,她抿了抿唇,浓密的眼睫弯弯,蜷起一点羞怯:“太后娘娘,请恕臣女说一句不敬的话——您是王爷的祖母,臣女、臣女往后想像对臣女祖母一样地孝顺太后娘娘。”
太后从来都是多愁感性的,因在这深宫中磨砺数十年,才渐渐变得坚硬威严,惟在儿子孙子面前露出几分。
如今听了顾菀这一番话,她心肠触动,将那内里的柔软情不自禁地透了出来:“好好好,哀家怎么会嫌弃呢?”
“快坐下,快坐下……李嬷嬷,将哀家最爱的雨前龙井给顾小姐沏一盏来。”
顾菀借着太后的手坐下,面色微红地同太后谢恩。
天家威严便是如斯,即便是一盏茶,一声问好,都能让人动辄谢恩。
她坐下后,背脊依旧是挺拔端正的,原先紧握的双手却渐渐有些松弛下来:从太后如今的态度来看,她已经通过了太后的考验,赐婚的事情,莫约是十拿九稳了。
顾菀心头涌起一点点喜悦与高兴。
太后也坐回了自己的高椅之上,顺带平了平激动的心。
端起茶盏、吹茶的间隙,太后语气亲和地问道:“对啦,哀家还未曾问过你,你是如何与锦安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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