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镇国公府中,我想孝顺的,便只有我的祖母。”顾菀嗓音低低:“若说有几分亲人感情,就再加一个四妹妹。”
“至于其他人,我心中一概是当陌生人看的。”顾菀抬起眼帘,眼底流过一抹水光:“王爷以后……也将他们当过路人一般看待就好。”
她口中话音刚落,就被谢锦安轻轻揽入怀中。
有迎面扑鼻的清苦木香飘来,伴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顾菀的面儿半靠在谢锦安的胸腔上,触面温暖的同时,她也能感到耳边传来酥酥的震动——是少年清澈的嗓音回响在胸腔。
“阿菀,不要难过。”
“我、我从小也是这样的。父皇不疼爱我,皇后只当没我这个皇子,幸好有皇祖母的怜惜,我才能生长到现今。”谢锦安轻轻环着顾菀,只觉掌下软玉颤抖。
再想起方才顾菀眼中闪过的几分泪意,心中隐约泛起点痛意。
他讲着自己与顾菀相似的经历,想要借此安慰顾菀。
心中也划过几分释然:这些年,他再如何不动声色、韬光养晦,对于幼时母妃自缢、父皇冷淡、受人欺凌的时光,都是郁郁伤心的。
可却始终无人诉说。直到现在,他才将那几分伤心与不甘从口中慢慢地讲述出来。
到最后,谢锦安很郑重,又很笨拙小心地轻拍顾菀的肩头,口中允诺道:“我们成婚后,我不会这样像他们那样待你的。”
“我会待你很亲,不惹你生气,不让你伤心的。”
他会在阿菀面前,将那些预备夺嫡的手腕藏好,只做阿菀眼中意气潇洒的少年郎。
先前讲述自己经历时,顾菀面上很平静,但仔细追究来,心底还是难过的,为自己,更为生母。但她这十余年,只能将这抹委屈愤恨,悄悄地埋在心底。
藏得久了,也就变成了一块伤疤。
而如今,听见肃王的话,顾菀眼睫轻颤,一个眨眼间就落下好几滴豆大的泪水。
她的语腔中涌起止不住的、细细碎碎的小声呜咽。
——原来与人诉一诉心中的痛事,是这样的畅快。
她也终于能有一个人,让她放心地讲述心结,让她……从心地哭一哭。
顾菀是最不信人的承诺的。
人生在世,多为利己,往往利聚而来,利尽而散。所谓承诺,不过是满口空谈,能做到的寥寥无几,更遑论一个要延续几十年的承诺。
但她此刻被肃王轻揽在怀中,触手可及皆是少年温热可靠的体温。
顾菀忽然愿意相信一回肃王许下的承诺。
尽管往后数十年,肃王不定能每时每秒都做到。
可她现在这一瞬,是相信不疑的。
若肃王真能兑现这个承诺,那她也愿意,一辈子扮演好一位心善贤惠的妻子。
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开门声,顾菀才堪堪停住小声呜咽,心中蓦然慌了一下。
“小姐你快来,外头天上的星星可好看啦……”琉璃欢快的语调骤然变小,待看清屋中景象,整个人都目瞪口呆惊在了原地。
琉璃在外头看入了迷,只觉得恍如坠入星河之中,难以自拔。
等回过神来,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如幻梦境的星空分享给自家小姐看。
不想她刚进门,居然瞧见她家小姐……被一位男子抱着?
琉璃登时就魂魄惊出体外,下意识地反手将门关好, 不要被旁人看见。
下一刻,她就从心底生出几分怒火,抄起手边多宝阁上的一尊木雕菩萨小像,想上前护住顾菀:这屋中先前是没旁人的,如今多了这男子, 还抱着小姐, 分明是那等无耻的轻薄之徒在欺负小姐!
可等琉璃满心怒火地冲了过去,定睛一瞧,只见那无耻之徒生得一张好看的脸,不像是偷鸡摸狗之人。再看她家小姐, 虽是明眸含泪,但神情轻松镇定,并没有被冒犯之感。
最后再看看两人间,气氛融洽, 乍一看像是相拥无间,实际只是一个半疏半远的怀抱, 相互接触, 惟有男子的手掌与小姐的肩膀、小姐的侧脸与男子的胸腔罢了, 且也不是紧紧靠着的。
“小姐?”琉璃就停下了脚步, 手中握着菩萨木像, 有些迷茫与不解地看向顾菀。
顾菀心中慌得一跳,倏尔一下离了谢锦安的怀抱,用帕子捂住有些发红的面,一边急急地擦去眼泪,一面对琉璃道:“怎么突然进来了?”
她方才触动心伤,难得失态,此刻被琉璃瞧见,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往日在琉璃那里,一贯是沉稳冷静的形象,还是头一回有哭泣的模样呢。
谢锦安此刻神色镇定许多。他稍有遗憾地捻了捻指尖残留的温香,抬首对上琉璃疑惑的目光,轻声介绍了自己:“本王是肃王,往后你称我王爷或是姑爷,都是可以的。”
琉璃一听是王爷,当即就先行了礼:“奴婢见过姑爷。”
此话一说出口,琉璃就惊觉不对,原先就圆圆的眼睛更是瞪得圆溜。
姑、姑爷?!
那肃王的意思不就是……
闻得耳畔清爽悦耳的低笑声,顾菀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拉了谢锦安的衣袖,软声低喝:“王爷!”
语腔中软软糯糯,是谢锦安头一回听见的嗔怪撒娇。
谢锦安当下就服了软,收了语调,对顾菀道:“阿菀,我错了,我说笑的。”
随后他又看了看顾菀有些臊红的耳尖,轻瞥一眼窗外,犹豫几番后,还是开口道:“阿菀,算着时辰,我该走了……”
“好。”顾菀看着眼前潇洒意气的肃王,面上不觉多了几缕微笑,耳尖也更红热了些:“王爷回去时,要小心些。”
谢锦安温声应下,起身时又不放心地说道:“我问过柔安了,她明日来寻你,后日皇祖母莫约就会召见你了,不要心急,也不要紧张,皇祖母为人还是很随和的。”
见顾菀一一道好,还软声让她放心,谢锦安就笑得更鲜活清隽了些。
再一声与顾菀道别后,谢锦安便在琉璃震惊的眼神之中,潇潇洒洒打开窗子翻了出去,像进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惊羽照旧在树上沉默等着。
谢锦安想方才顾菀有些难为情的模样,便道:“适才那小丫鬟进来,你该告诉及时告诉本王一声。”
今日浅浅拥了一下阿菀,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他彼时看见阿菀难过,就下意识地想抱一抱阿菀、像幼时母亲总将他抱在怀中安慰那样。
阿菀面皮薄,若以后不愿意叫他抱了,可如何是好?
惊羽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开口讲话:他方才其实是想给殿下送消息的,不过殿下有些沉溺……他也不便打扰了。
殿下也不是这等纠结的人,下一句便就该讲到正事上了。
果然,谢锦安扫了一圈笼着祈国寺的漆黑夜幕,低声问道:“人已经都到了?”
“和主子您想的一样,这一回照旧是老亲王和镇国公夫人联系后,直接派了府中侍卫,悄悄地潜伏在东郊一圈了。”惊羽回道:“就等着靖北王妃和靖北王世子前脚一走,后脚立刻就要趁着夜色掳走顾二小姐。”
话说到这,惊羽自己都有些心惊老亲王的疯魔行径:色.欲贪心至此,为着自己的一点淫.欲,竟是三番四次下了许多功夫,不惜冒着巨大风险,这次竟要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夺人!
就是为了……得到与毁掉顾二小姐。
谢锦安漂亮的桃花眸子闪过几分寒色:“他倒是……等不及要死了。”
他微微握起白皙分明的指节,又转身看向顾菀所住禅房的旁边。那儿的两间禅房,住着的是靖北王妃与世子叶嘉屿。
叶嘉屿是习武之人,对于风吹草动格外警醒。谢锦安方才翻墙时,在旁人眼中看来是无声无息,对于叶嘉屿,却是能听见的。谢锦安也察觉到,从他进来到出去的那一段时间,叶嘉屿都是站起身子作警惕的模样,因一直未听有旁的动静,才暂时不动。等到他此刻离开禅房附近,叶嘉屿才重新坐回内间。
“靖北王府几代御敌外戎、战功赫赫,世子亦是成长得有助门楣。”谢锦安轻笑一声,言语之中点染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自信:“世子进京到现在,受了皇上许多次明里暗里的问询,也拒了太子与武王三番四次的讨好拉拢,现在这三人的目光都盯在世子的身上呢。”
“我想世子,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保护太后凤驾的功劳。”
“正巧可以向皇上,表示靖北王府的忠心。”
“等明日靖北王世子离开祈国寺,你便去请了世子过来。”谢锦安嗓音沉稳,似在一局僵棋上破开关键的落子声。
说罢这一句,谢锦安又看向佛寺尚未熄灯的几处:“……祈国寺中,是不是有供求疏的地方?”
他想在菩萨面前,供上一纸……求妻疏
谢锦安走后,顾菀看着呆愣愣站在原地的琉璃,拉了她到自己身边来。不等琉璃开口,顾菀便笑:“肃王不是说笑的……等我后日拜见过太后娘娘,若是一切顺利,他便真是我的未来夫君了。”
“小、小姐,咱们不是收到了王妃与公主的邀请,来祈国寺上香的吗?怎么还要见太后?”琉璃十分震惊,可仍旧是遵从了琥珀的教导,神情上只略有松动,惊诧多是从眼神中表现出来。
“说来话长。”顾菀轻轻叹息一声,眼中又转起笑意:“我要等赐婚的懿旨送到镇国公府上,才能与你和琥珀说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当初连琉璃与琥珀都不告诉,不是不相信琉璃与琥珀的为人,而是怕镇国公府满府的不同路之人。若是叫旁人觉出了一点儿不对,再告诉给镇国公,那她几乎便无路可走了。
琉璃却是不要顾菀细说,只道:“琥珀姐姐说过,小姐这样有主意,处事自然是有自己道理的。奴婢知道,小姐不说,不是不信任奴婢和琥珀姐姐,只是有自己的打算,不能说罢了。”
“奴婢只想问小姐一句——肃王,是小姐愿意的么?”
她怕肃王与老亲王一样,是用那等下作的手段逼着小姐就范。
问完这一句话,琉璃就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紧张地看着顾菀。
便见顾菀眼角眉梢微然漾起清浅的笑意,像是行在春日里朦胧的烟雨之中,纵然如轻烟遮掩,也能窥见美人的几分欢悦。
“对,我愿意的。”顾菀的嗓音也轻极了。
容颜俊美,少年意气,能对她好,为她改,亦能让她撑不住时有地方哭一哭。
再没有比肃王更让她愿意的人选了。
琉璃闻言放下了心,也笑了出来:“那奴婢提前祝小姐心想事成。”
说罢,她就捧起方才要作打器的菩萨木像,小声道歉竟有不敬之心,要菩萨保佑她家小姐一切顺遂。
顾菀回首望向那扇窗子。
起身轻轻推开一条缝,便见外头星籽璀璨如河,的确是好看得紧。
……也像是肃王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光。
她赏了片刻的星夜,缓缓将窗棂合上。
明日一早,柔安公主便要来寻她了吧。
太后每月要来小住的,是祈国寺最靠北边的念佛堂,距离皇宫也是最近的。
只要坐上轿辇,由大力太监们从隐秘小道走,不到两刻钟,就能从寿康宫到祈国寺。
到了念佛堂,太后不急不慌地用檀香水净手、换衣,再行斋戒,在精心供奉的佛像前跪着焚香祝祷。上半天祝祷,下半日便是为国祚诚心抄写佛经,一直写到晚膳时分,才停下笔墨。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好似太后这次来祈国寺,没有什么额外的事情要做。
“你下去告诉柔安,叫她不要急,明日哀家就放了她去见那位顾二小姐。”太后慢条斯理地用了一筷子素斋,对李嬷嬷道:“倒也是奇怪,柔安先前没怎么见过顾二小姐,看她今日急着想见的模样,倒像是相识许久了。”
李嬷嬷应下太后的话,便赔笑道:“公主在宫里,同龄人少,难得见一个,能不一见如故么?”
后见李公公进来,李嬷嬷就去柔安公主那里传话去了。
“回太后娘娘,副寺同奴才说,今日那顾二小姐神色从容端静,一日的时间下来也不见不耐,反而笑意和婉,是一位性子端和的施主。”李公公将眼线们传来的话总结了一番,报告给太后。
太后微微颔首:“今日倒也罢了,第一日看不出来什么真实的性子,再看两日罢。”
“若她三日内,皆是沉稳娴雅的模样,哀家就愿意见一见她。”
说完这话, 太后又问道:“锦安这两日都呆在宫里头?”
摸了摸袖子中新鲜热乎的金元宝,李公公笑得一脸憨厚:“是是是,肃王殿下好好地上进学习呢。今晨陛下来陪娘娘用膳, 不是还提到了么,直说娘娘教导有方呢。”
“于哀家教导有何关系,分明是锦安自己开了窍,皇帝却不愿意夸的。”太后摇了摇首, 轻抿一口鲜菌汤后,再开口道:“不过,哀家原先以为,锦安今日会悄悄地跟上来呢,毕竟要来看一看他一心求娶的顾二小姐。”
李公公听了这话, 心中为刚刚贿赂了自己的肃王感到心虚, 面上仍旧是老实的模样:“太后您说笑了,肃王殿下哪儿会呢。如今转了性子,为着太后娘娘您,定然在宫中好生学习呢。”
“为哀家转性子?这话哀家听了都不信。”太后唇边露出浅笑:“不过能让锦安往好处改, 也是个好姑娘了。”
她原先看描述顾菀的话与传闻,大多不离美貌二字,就有些先入为主,以为是个仗着生得好看, 就想要攀高枝儿的轻狂姑娘。可后来见谢锦安变得用功上进,靖北王妃、康阳郡主和柔安公主俱是对顾菀有所好感, 又看今日顾菀的表现, 心中就改变了些看法。
若真是她想错了人家姑娘, 等赐婚后, 她就给人家姑娘添一份厚厚的嫁妆, 就不算委屈了,
太后在心中慢悠悠地打算完,就吩咐李公公将晚膳收拾下去:“将灯烛点亮一些,哀家要继续抄写佛经了。”
李公公笑着应下,想起谢锦安的叮嘱,又道:“大约明日,靖北王妃和世子就会回去了呢。”
“其实哀家,对于她那方帖子,也很意外。”提起靖北王妃,太后就不免道:“倒真是和柔安的帖子撞了个巧——你说说,她当真这么喜欢顾二小姐,频繁邀约,要抬举顾二小姐?”
“奴才不如太后娘娘聪敏,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李公公只做沉思状:“不过奴才却是想起,靖北王世子还没定过亲,如今也是要到相看闺秀的时候了。”
太后心中一跳,原本安然平静的眼神中有了些波动:“……她也看中了顾二小姐?”
意识到这一点,太后就略快地转过了两圈佛珠。
最后,她对李公公道:“你去告诉柔安,若明日和顾二小姐相处融洽,晚膳时分,就将她带过来给哀家见一见罢。”
锦安看中的娘子,可不能被旁人挖了墙角去。
翌日一早,柔安公主便来了顾菀的禅房外敲门。
“昨日我有要事,不曾来相陪,让顾小姐等我了。”柔安公主带了精致的宫中点心作为赔礼。
顾菀知她所言是陪伴太后,便温柔一笑:“公主说笑了,快进来坐。”
说罢,她就引了柔安公主进屋。
隔壁的靖北王妃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听见动静,王妃就想起了什么:“嗳呦,忘记打听打听柔安公主的喜好,再告诉顾小姐了。”要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柔安公主一点儿,柔安公主记仇怎么办?
叶嘉屿闻言,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母亲:“母亲,公主和宝儿也算交好,想必不是那等记仇刻薄之人。”
随后看着已经收拾干净的行李,他问道:“母亲前几日不是还说要在祈国寺多住一两日,怎地今日就要和儿子一块儿走了?”
“还不都怨你!”靖北王妃忍不住瞪了一眼自家儿子:若是他争气,第一次见面就叫顾二小姐喜欢上,何至于到现在,只能将人家当妹妹!
罢了,事情已过,提起这些也只能叫自己伤心。倒不如收拾了心情,回去将自己打算给顾二小姐的保障落实了才好。
要是太后娘娘对顾二小姐挑刺,那她也能从陛下那里,直接给顾二小姐求来这想要的姻缘。等顾二小姐的事情成了,她还要顾着她家宝儿的婚事——皇后居然想要宝儿与太子成婚!
也不看看太子的东宫里已经有多少的侍寝宫女,也敢肖想宝儿!
靖北王妃重新鼓起了干劲,带着叶嘉屿匆匆出了祈国寺,返回了京城。
那头顾菀与柔安公主聊得颇为融洽。
柔安公主并不似永福公主般跋扈任性,性子若说起来,和顾芊颇为相近,只是嘴上话语更柔软利索些,更会讨长辈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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