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菀举起帕子擦了擦鼻尖,趁着这个机会回道:“我没有告诉我的父亲,他以为王妃您和柔安公主请我,是真的来上香的。”
靖北王妃闻言,就放心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好,往后那些重要的消息,千万不要和不信任的人说。”
“若是有空,要管管手底下的人,选一些得用的,这样做起事情来也放心。不是手底下的人,也可以去笼络笼络,多探听些消息,对自己可是很有利的。”
见顾菀点头,靖北王妃继续给顾菀传授在后宅里的简单经验。
说完这句,她又转向左手边的叶嘉屿:“屿儿,你也要记得,难保军中有没有什么贪生怕死、不顾廉耻之徒。
叶嘉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颔了颔首。
极远的拐角处,小时子缩了缩身影,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心中看着前头被小沙弥们簇拥的三个身影,想道:不得不说,这靖北王世子和顾二小姐一左一右地走在靖北王妃,真是十分登对的模样……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殿下说了,要是发出一点声音,就让他变作佛寺里的沙弥、
小时子已经是太监了,不大想再失去自己的头发。
极快地往上瞥了一眼,小时子就看见了自家殿下冷峻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放在身侧的纤长指节也紧紧屈起,眼见就是心情不好的模样。
惟有将目光放在靖北王妃右侧,也就是顾二小姐的身上时,那张恍若覆着千年寒冰的俊面,才似被春风拂过,稍稍有所融化。
“惊羽怎么说的?”凝目望着顾菀逶迤的裙摆消失在转角,谢锦安才缓慢地收回目光,偏头问了小时子一句。
小时子这才开口:“正如殿下所料,太后娘娘清早一来,就在念佛堂里诵经祈福,吩咐了住持让几位小沙弥和僧人盯着顾二小姐的举动。”
说罢,他就将惊羽所说的,被选中的人面部特征一一讲述了出来。
谢锦安便动了动平静纤密的眼睫,用眼睛快速一扫。
墙边扫地的小沙弥,面无表情从顾菀身边走过的僧人……都是太后选定的耳目,在观察着顾菀的一举一动。
他的牙微微咬紧了一瞬,显出几分酸意。
若非这样耳目混杂,又有靖北王妃在阿菀身边。
那并肩为佛祖上香、携手赏游莲花清池,该是他陪着阿菀才是。
想起顾菀今日轻快的笑容,谢锦安咬紧的牙稍稍一松,转而磨了磨。
先前几日,他是想见阿菀。
可如今见了阿菀,又想上去和阿菀说话,想哄她永远如今日一样高兴。
他还想……牵一牵阿菀的手。
算起来,除却给阿菀上药的那一日,他还没有正式牵过阿菀的手呢。
谢锦安想得心头升起酥麻,泛出轻微的悸动。
感觉像是和煦的春光洒下,映入心底,不防就抽出了一点鹅黄带着浅绿的嫩芽。让人觉得新奇、陌生,却无法去排斥,反而下意识地去呵护这一点点的嫩芽。
期盼着它在心底生根、抽枝、变得生机勃勃。
谢锦安这才知道:
人一旦升起一点欲.望,当得到满足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更进一步。
……直到彻底将产生欲.望的源头占有,才会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皇位是他与生俱来的勃勃野心。
而阿菀,是他自第一眼起,就在心底种下的一点憧憬与渴望。
在游园宴上缓缓生长,到今日,经过酸涩与忍耐的滋味,破出了一点青涩的芽苗。
这点芽苗虽小,却能缓缓改变他对世间充满嗤嘲与漠视的内心。
也或许能为他带来超乎控制的改变。
谢锦安不喜欢有事情脱离自己的设想、控制——就连现今朝堂上,太子与武王两党相互倾轧、中立党忽分两派的混乱局面,也是他暗中引导。
惟独事关顾菀,他便总会放任自己。
便如当日游园宴上,他放手自己去寻顾菀的踪迹。
也如今日佛寺角落,他任由内心对顾菀的憧憬一点点蔓生。
这样的感觉并不算坏。
甚至谢锦安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的唇角是微微上扬的。
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举目望去,潋滟的桃花眸微微一亮。
——祈国寺禅房的围墙,比他想得要低矮许多。
今晚可以与阿菀说话了。
祈国寺的禅房主打干净舒适。
许是为了给贵人们呈现一种禅意, 里面不似外头高大巍峨的红墙,只用浅色装饰。屋中燃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多宝阁上放的多是与佛祖菩萨相关的装饰, 桌上也供着清新的鲜花鲜果,还放了一叠简单易懂的佛经讲释。
顾菀是让琉璃提前来禅房等着的。
“小姐,白日里除了一个小沙弥来打扫房间,没有旁人来过。”见顾菀回来, 琉璃放下了手中的佛经讲释:“奴婢将咱们的行李收拾好后,还在这四周转了转,将附近的布局记了下来。”
就是极其普通的“田”字布局,也没有旁的崎岖小道供人行走。
琉璃语毕,就指着离床不远的美人塌说道:“奴婢晚上正巧可以睡在那儿, 夏夜里也算是凉快, 小姐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奴婢也能第一时间听见。”
顾菀就不由想起琥珀说的话——“琉璃若是睡着了,那比小猪睡得还沉。”
她看着琉璃轻笑起来,忍住不去打趣儿。
将原先备好的暗色匕首放到枕头底下, 顾菀瞧了瞧天色,已经是夏夜里暗沉沉的时候了。
“将蜡烛都点上罢。”她对琉璃吩咐道:“将那羽纱披风和我的针线小包拿过来。”
羽纱是特殊的材质,镇国公府内的洗衣老妈妈不敢轻易粘手,最后还是顾菀亲自送到京城中最贵的成衣铺子去清洗干净的。
或是因为那日在边角在地上逶迤了许久, 上头被石子,磨出了一点点的小洞。这洞虽小且不起眼, 但一旦看到摸到, 都会觉得分外突兀。
顾菀思量许久, 决定在上头补上一朵小小的桃花样式。
琉璃干脆地应了一声, 随后将东西都拿了过来。
“奴婢先去外头守着, 等要睡了再进来。”琉璃看着隔壁常嬷嬷在门口守着,就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要出去守着。
“祈国寺是观天观夜的好地方——你不是最爱看星星了么,正好可以看看。”顾菀含笑道了一句好,细指轻抚过里头各色的针线,心中一动,选择了偏浅的银朱色丝线,衬着暗红色羽纱上的银色暗纹,是正好的。
她点起一盏灯烛,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开始缝补那一点小洞。
床前地上摆着一座小佛龛,里面燃着一炷幽幽的檀香。
房中寂静,那檀香幻出轻微的轮廓,像是秋日晨时的薄雾,只要有些许的动静,就会烟消雾散,不再停留。
顾菀微微蹙起眉尖,在柔软的羽纱上动作极慢地用丝线勾勒出桃花的的轮廓。
五瓣合生,圆角如星。
小小的一朵生在披风袍子之上,格外讨人喜欢。
正在收尾落线之时,顾菀眼睫一颤,去看眼前燃着香烟的佛龛。
原先延续飘渺的烟雾中间忽然断了一截。
像有一阵不起眼的清风拂过,将那轻烟给吹断了。
可这屋中门窗紧闭,是没有风的。
顾菀不由得心中一紧,右手继续熟稔地穿针引线,左手却悄悄地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披风,将手不动声色地伸到了枕头底下。
指尖传来匕首带着凉意的触感,她稍稍一勾指尖,就将匕首勾在了手中。
心中有些怦怦地跳起。
顾菀生了一种直觉:靠着窗子的纱帘后面,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还有些无风自动。
有人悄悄地潜进了房间,还在向她走来。
……难道是老亲王的人么?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顾菀转了左手腕,想一边将匕首抽出来,一边大声呼唤琉璃进来。
就在这时,一股子焚香木的清苦气息涌进顾菀的鼻腔。
让她微微的怔愣之后,又极快地回首。
对上了一双生机鲜活的桃花眸子。
轻轻摇摇的一句“阿菀”落入顾菀耳中。
顾菀紧绷狂跳的心,倏然平静了下来。
却又很快无端地轻快跳起。
“王爷?”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神色中尚有几分懵懂、疑惑和震惊:“你怎么来了?”
粉润的唇因为方才的紧张咬起,透着泛红的牙印。
在暗黄的灯光照耀下,像是一片丰满水润的桃子瓣,让人生了想要轻咬一口的心思。
“我们已经有二十多日没见了。”谢锦安背着手,弯弯的眸子望向顾菀,语气中暗含着几分热烈的期盼:“我想来见见你。”
顾菀仰起头,又看了看后头的窗子,难得好奇道:“王爷是不是从那窗子里进来的?可是我怎么没有听见一点儿动静呢?”还是等进了屋子之后,她才有所察觉。
问罢,顾菀坐回了原来的床边,拍了拍隔壁的位置,对谢锦安软声道:“王爷,坐呀。”
谢锦安登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颇为拘谨地在顾菀身边坐下。
“是,我是从窗子里悄悄进来的。”谢锦安转首回了顾菀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没动静……应该是阿菀刺绣太入迷了。而且,我这二十几日都有好好和师傅们学习。”
这让顾菀想起靖北王妃同她说过的话。
当下眼睛就盈满了笑意,像是秋日里晶莹剔透的露珠,又似水头亮润给勾状玉佩。
“我都知道啦,王爷。”顾菀的嗓音娇娇软软,似响在谢锦安的心坎中:“你说过的话,都做到了。”
“我就知道,王爷是那一等说到做到、言行合一的君子。”顾菀的眼儿亮润润的,仰望着谢锦安,手中将方才绣好的一朵小桃花展示给谢锦安:“我见王爷的披风上破了个小洞,就擅作主张补上了一朵桃花,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谢锦安见了,就情不自禁地轻抚上去:“不嫌弃,不嫌弃……阿菀绣得真好看。”
这样在衣物上绣精致玩意儿的习惯,他的母亲也是有的。
衣柜深处放着的儿时衣物上,还有罗贵妃一针一线绣下的“锦安”二字。
此刻轻轻摸过那一小朵栩栩如生的桃花,谢锦安心中就盈满了欢喜,俊面上扬起微笑:“阿菀这朵桃花是银朱色的,真别致。”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见眼前的顾菀轻笑了一声,眼瞳中似生出一朵朵娇艳的桃花。
“当日王爷救我,穿的就是银朱色的衣裳。”
谢锦安闻言微微怔愣了片刻。
他自然也是记得那一日的:从万意楼的窗口往下望, 一眼就瞧见了顾菀。
青丝飞舞,秋瞳凝亮,如玉的面儿似勾起的弦月。
让他顾不得许多, 冒险跃下止住狂奔的马儿。
“我还记得王爷说,主要也不是为救我,是为了不让万意楼的姑娘们受伤。”顾菀的记忆力极佳,此刻仿着谢锦安的语调, 轻飘飘说出这句话,语调中有几分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的酸意。
谢锦安哪里想到,当初随口道来的一个借口,此刻却让自己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我、我当时随意说的。”少年看了眼面前认真整理披风的美人, 嗓音变得闷闷沉沉:“阿菀, 我以后不会再去万意楼了。”
顾菀有些惊讶地抬首,看向连头发丝都透着“乖巧”两个字的谢锦安。
而后,她又甜甜地弯起了眉眼:“王爷,我信你的。”
时人女子为妻后, 不论丈夫是恪守条规,还是糊涂放.荡,都只能端正自身,维持贤名, 为丈夫打理家事、照顾公婆。更有甚者,要对丈夫纳妾寻欢的举动表示支持, 否则就会被指为刻薄善妒。
就连老亲王这样公认的荒.淫, 老亲王妃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只能自己住到寺庙里去, 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 顾菀是对成婚后肃王将来的种种情况都做了设想,保证现实来临时,仍能八风不动,维持好自己的体面。
可她没想到……肃王会这样主动允诺。
顾菀是很高兴的,方才感到有些别扭的心中一下子就舒展了起来。
闻得顾菀的话语,谢锦安长展俊眉,眼中明亮了几分,又忽地暗了下来:“阿菀今日,过得如何?”
“在寺里拜了佛,还赏了莲花。”顾菀将披风叠好,身子朝着谢锦安的方向微微前倾,轻声回道:“一日也就这样愉愉快快地过去了。”
“阿菀今日,好似不是一个人来的?”薄唇轻抿,谢锦安也微微前倾了身子,鲜亮的眉眼间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轻轻问出了口。
“不是,今日还有靖北王妃和靖北王世子。”顾菀原先不觉,直到此刻才发觉一点不对劲。
她抬起眼帘,细细地看着谢锦安: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水亮的桃花眸子闪着不自在的光。像是那等嘴上不在意,其实心中着急上火想知道的别扭模样。
肃王……这是吃醋了?
顾菀心中不确定地想道。
下一瞬,谢锦安的话便肯定了顾菀的想法。
“靖北王妃我在宫中见过,是个性子和气的。”谢锦安眼儿微微一眨,目光稍稍瞥开:“只是少见世子,不知是个怎样的性子,与阿菀相处可还融洽?”
顾菀不知怎地,倏尔间便弯起了唇,心尖悄悄地活跃起来。
“世子虽不大说话,但和王妃一样,都是个性随和的。且世子身形高大,看着便是孔武有力、令人仰慕的将军模样。”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像一个小狐狸似的。
直到见谢锦安的目光倏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急切,顾菀才将话儿给说完:“相处起来,感觉就像是我的亲生兄长一样。”
谢锦安高高提起的心,在此刻倏尔放下。
再对上顾菀眉眼间的狡黠,他带着焦急的目光便在那一刻化作浅夏里疏骤疏缓的细雨,轻轻柔柔地笼罩住顾菀,还有几分欲说还休的紧张与控诉。
偏谢锦安不敢说出来,生怕顾菀觉得他如小娘子般爱掂酸吃醋,没有半点男子该有的气量。
到最后,他只能继续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唔……原来世子看着比外表要好相处。”
顾菀观眼前少年眉眼别扭,不禁莞尔笑问:“佛寺里的莲花养得甚好,不但朵大颜色好,还带着几分静静的禅意——下回若有机会,我同王爷一起去赏景可好?”
她话音还未落,谢锦安就点头应下了。
再回想起今日见过的那一大片荷花,他在心中默默修改了白日里不爽的看法:莲叶田田连天,还是很美的。和阿菀一起去看,就更是人间极景了。
这般想着,他眼中那几分别扭登时就烟消云散,变作冬日见瑞雪的喜悦。
“这披风正好还给王爷。”顾菀笑吟吟地将叠好的披风送到谢锦安手上,心中不免想道:肃王,有一点好哄呀。
谢锦安接过,望着顾菀似无忧无虑的笑面,微微沉思了一瞬,开口问道:“阿菀,那日你回府之后,你的父亲、或是旁的府中人可有说些什么?”
顾菀笑颜微顿,静了一瞬后摇首道:“我没有告诉旁人,我的祖母、父亲和嫡母他们对你我间的事情,连一个字都不知道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见我提前回去了,父亲嫡母很有些失望的模样。”
她缓缓将话语道出,眼瞳依然是清清亮亮的一泓秋水。
谢锦安只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软化成水。
他怀中揣了一封惊羽从老亲王书桌上拿的信件,便是顾萱假冒顾菀字迹、勾.引老亲王的其中一封。他是打算交给顾菀亲眼看见,劝着顾菀从今往后远离镇国公府那一群狠心自私的所谓亲人。
但谢锦安此刻瞧着顾菀的模样,觉得口中莫名有些发涩,不大想开口说话。
若阿菀亲眼看见那样言语下.流,假冒她名的信件,莫约会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后连眼睛都哭疼哭肿了——镇国公府那些披着人皮的牲畜,不值当阿菀如此!
不过片刻的心思流转,谢锦安便转换了主意。
“我想问问阿菀,与家中人关系如何。”他温声询问顾菀:“这样将来进门,我也好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对待。”
若阿菀觉着镇国公府不好,将来劝说会更容易些;若阿菀将镇国公府中人仍当作掏心掏肺的亲人,那他将来就要狠狠心,让阿菀亲眼看见镇国公府的脏污才行。
顾菀心中是微微地一松:她正愁要如何同肃王说,与家中人关系并不亲密,成婚后若是镇国公府想要借关系行个方便、做些贪图便宜之事,不用理会。省得肃王少年心肠热忱,稀里糊涂就被镇国公骗了去。
“王爷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庄子上长大的。”顾菀笑容缓顿,轻描淡写将近十年的遭遇讲出:“我的父亲并不关心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漠视相待。我的嫡母也做不到宽厚待我,反而对我十分苛责,我生母病重离世的背后,便有我嫡母的处处为难。至于我的兄弟姐妹……除了四妹妹,旁的看我如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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