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赶紧替杨媪擦眼泪,哭笑不得安慰她,“杨媪别这么说,叫阿孃知道该骂我没心肝儿了,上好的燕窝和补品吃着,我哪儿受过什么罪?不过是苦夏,天儿一凉,我胃口好了,自然就会胖起来的。”
杨媪点头看她,怎么都看不够。
她亲手接生的小女娘,从襁褓就跟亲孙儿一般伺候到九岁,从小就胖嘟嘟的,大了却瘦成这样。
就算是山珍海味顿顿吃着,杨媪都免不了心疼。
傅绫罗靠在杨媪身上,软软撒娇:“我知杨媪最心疼我,只是今日王府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带着布匹回府,近些时日许是出不来,铺子就劳杨媪帮我多盯着些。”
杨媪特别吃傅绫罗这娇软小动静,没口子应着,“好好好,杨媪保管给你盯好,底下人一个大子儿的便宜都占不了去。”
傅绫罗的铺子对待管事和伙计都大方,四时八节都少不了赏钱和酒肉米面,也就不许底下人再捞油水,大家都知道她的规矩。
她不拒绝杨媪的心疼,笑道:“好,回头王上宴客若剩下好酒,我叫人送出来,与你们吃酒。”
两人说话一炷香功夫,挑选布匹多用了些时辰,早上出府,忙完差事也差不多要午膳时候了。
杨媪止不住叮嘱:“回头我去寻些北地的食材,再寻个能养露天身子的地方,叫你好好泡上一泡,你阿娘早产,身子弱,小时候就是这么养着的,到时候杨媪定给你把身子骨养好了。”
傅绫罗目光闪了闪,定江郡能寻到北地食材的地儿,靠近林南郡,也就是在定江郡北。
泡汤……靠近山林才有汤泉,那就是定江郡以西,那边有些许硫磺矿藏。
杨媪已经置办好了宅子,在定江郡西北的山脚,能露天泡汤,定是个隐秘之地,外人轻易寻不得。
她心下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杨媪说得我心动极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下来,我与祝阿孃一起去可好?她也是北地来的。”
杨媪拍拍她的手,笑着一口应下,“都来,都来,杨媪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把你们伺候好。”
傅绫罗笑眯眯应下,隔着帷帽与杨媪告别,去乘马车。
只马车刚放下脚凳,她还没有动作,突然从背后撞过来一个人,力道不大,就跟鱼一样闪开了。
傅绫罗愣了下,以为是武婢不小心,毕竟这么多人守着他,估计得是蚊子才能穿过武婢撞她身上。
谁知,还真有个熟悉的蚊蝇,声音清朗若皎皎明月,好听得很,“傅长御,又见面了。”
傅绫罗顿了下,转身,语气轻飘,“很巧吗?”
岳者华笑着道非也,“我蹲在附近快两旬了,不巧,再等下去,花楼里的阿姊们都快成自家姊妹了。”
傅绫罗挑眉,“岳御史等我,不会是要继续讲道理吧?”
岳者华笑得温和肆意,“跟傅长御讲一次道理,只怕要脱一层皮,观南不是个不长眼色的,不会如此讨人嫌。”
他目光含笑扫了眼布料铺子上的纪字幡,笑得更为灿烂,“没想到傅长御嫁妆都归了王上,竟还想着撒手躲桃花源里逍遥去?这倒叫观南大吃一惊。”
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没有南地堪舆图,到定江郡的这近两月,天高地阔走上一遭,也都铭记于心了。
杨媪话里的意思,不光傅绫罗听得懂,他也懂,觉得傅绫罗这女娘着实是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远远听到她的声音,他这眉梢眼角就灿烂到停不下来,暗处阿钦都没眼看他这傻样儿。
傅绫罗不与他说套圈的话,只淡淡问:“岳御史拦住我,就是为了威胁我?”
她并不怕王上知道她见过谁,说过什么话,狡兔三窟,没离开定江王府之前,谁又能肯定她一定要去那桃花源呢。
岳者华见傅绫罗有些炸毛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傅长御别误会,观南绝无可能威胁一位巾帼女娘,我自个儿都挣扎着想要个自在,何苦拖别人下水,不能够。”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想要快活些,着实不容易啊,我这来了定江郡许久,王上一直在边南郡不回来,回来了替拜帖也难拜见,我戏台子都没处搭,为了保命,少不得得借傅长御来传个话。”
傅绫罗心想,我自个儿的话都不敢跟那人说,替你传话,你能替我挨打吗?
可岳者华那句‘挣扎着想要个自在’打动了傅绫罗。
虽然知道这人嘴里没几句真道理,但他温和从容说出口的话,总叫人忍不住惺惺相惜。
尤其他病愈后,人还是那么瘦,可病态不显,只更显风流,明明满嘴都是流连花楼,眼神却干净的孩子似的,叫人讨厌不起来。
是个真狐狸,道行也真真不低。
傅绫罗心头泛起微微涟漪,起了心思,岳者华想利用她,她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嘛。
这绝不是个好东西,好在,她也不是。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巧合’,不怕再多一个。
想到这儿,傅绫罗掀起帷帽,勾起唇角露出个甜软笑容,“岳御史所请,绫罗倒是可以答应,可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我与王上算计你?”
岳者华眸子微缩,映在眸底的笑太好看,狡黠都是澄澈清明的,他心窝子又止不住跳乱了节奏。
“能被娘子算计,是岳某的荣幸。”岳者华垂眸拱手,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从娘子身上,观南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思,不敢以此唐突了娘子,只不想放过这点子缘分。”
他确实对傅绫罗有种不一样的感情,说不上是一见钟情,甚至还带着功利算计,可他分明感觉出,他们都是一类人。
甜言蜜语,多是谎言,百般筹谋,渴望的不过是做个快活的骗子。
见到这般女娘,像是照镜子,那股子无法自抑的心动,大致是因为太喜爱自己?
他一双温润眸子定定注视着傅绫罗,浑身上下不带任何攻击性,语气柔和:“即便缘浅,观南亦舍不得错过,但留回忆,也是观南之幸。”
傅绫罗收了收笑,这话真切,她垂眸福礼,并不接他这份衷肠。
但甜软的声音轻得奶狐狸一样,钩子都飘散在风里,“绫罗之愿,从不是与任何人的回忆,只愿桃花源处,几许不会从手中溜走的风月,能捏在掌心,便是大幸。”
岳者华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笑了,“傅长御,王府再会。”
不能溜走的风月……好家伙,傅娘子这是准备迎个倒插门,还是得由她拿捏的。
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岳者华心里有点兴奋。
他尝试过这世上许多许多事,看过太多风景,还没尝试过入赘呢。
待得傅绫罗离开,阿钦才走过来,“五公子,咱回吧?您在花楼煎熬了这些时日,人也见了,好歹回去睡个好觉。”
岳者华喜欢流连花楼,温柔话儿一箩筐,心疼那些花娘也是真的,或者说不得自由的,都能得岳五公子心有灵犀的真心相惜。
但他不喜用身体疼人。
他还认床,睡在陌生地方,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能白日在丝竹声中,艰难眯一会儿。
身子不康健,却偏要在这里等人,已经十几日没怎么睡好。
岳者华笑得浑身轻颤,挥挥手潇洒转身,“傻阿钦,你家公子我哪儿有时间去睡觉,走着,先去牙行。”
阿钦满头雾水:“去牙行作甚?咱不缺仆从。”
有啥活,他和其他几个护卫不都干了吗?
“哦,我打算自卖自身,捧着卖身契去撬个墙角。”岳者华笑道,说得跟自己要去卖颗菜一样。
阿钦:!!!公子已经疯成这样了?!
等马车咕噜噜走动起来好一会儿,傅绫罗才掀开帘子,看着岳者华肆意欢喜的背影,明显不是回御史府的方向。
她也勾了勾唇,笑着放下帘子。
也就没看到,角落里,卫喆捏着鼓痛的额角,听到岳者华的话,脸白得像是见了鬼。
回到墨麟阁,卫喆对纪忱江禀报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把脑袋戳裤.裆里。
先前卫喆听阿兄说,王上笃定岳者华不老实,也笃定阿棠会上钩,还顺便会给岳者华下钩子,为自己跑路增砖添瓦。
卫明在主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是千防万防,不惜惹傅绫罗不高兴,都要杜绝这个可能。
卫喆也不信阿棠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小师妹是个聪明人。
他甚至觉得,王上再深不可测,在感情上也是个青瓜蛋子,总有错眼的时候。
没想到,还真被王上给算着了。
身为铜甲卫首领,卫喆第一次说话这样没底气,“王上,阿棠她,她年纪还小……”
“不小了,心眼子也不少。”纪忱江端坐在书案前,眉目冷淡道。
见卫喆还要说什么,纪忱江捏了捏鼻梁,看得出压着火,“行了,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他直接吩咐乔安:“不要让她察觉,掌灯后,让她到寝院见我。”
这小女娘,是欠点收拾!
傅绫罗从铺子里带回了布匹,直接给了乔安安排。
用过午膳,心情不错地歇了晌,她起来继续抄佛经。
祝阿孃的生辰在中秋前十日,还有不足一月,她准备多抄基本《长寿经》,供奉到小佛堂里去。
一直抄到天光暗下来,宁音进来掌灯,“娘子,今日天不算凉,厨下用龙眼熬了些甜汤,还有新鲜菱角做的花糕,再来一碗鸡汤面如何?”
傅绫罗知道这时节燥,还想来碗绿豆汤,刚要开口,就听到乔安在外头出声。
“傅长御,针线上送来了王上的吉服,花纹样式不少,王上请您去寝院说话。”
傅绫罗心里那根弦蓦地紧了紧,她刚出过府,见了人,王上就来请,能是为了花样?
她又不是傻子。
傅绫罗细细抽了口气,语气平静问道:“我今天吹了风,有些不适,明天上午过去伺候,也来得及吧?”
“若您不舒服,不如请府医过来给您瞧瞧?”乔安立马回答,“王上明日还要见客,只怕不得闲,请您现在过去。”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主仆俩眼神里都有些叫苦不迭。
一个撑着矮几起身,语带悲切,“宁音姐姐,你记得……”给我烧纸。
一个接话接得尤为利索,“给您烧热水,我懂!马上去,叫阿彩扶您过去?”
傅绫罗:“……”都是烧,好像也没啥区别。
比边南郡老宅大一半的寝殿,同样不甚明亮,纪忱江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
在昏暗中,多出来的这点子空旷,像极了傅绫罗的内心,冷风嗖嗖刮,心底淡淡凉。
这种不妙的预感,让傅绫罗一上来就没硬气,十足乖顺会讨喜,声音比灵沙臛还甜软,“长舟……”
“嗯,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纪忱江声音温和,甚至温和得有点像岳者华。
可岳者华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攻击性,能叫人不自觉放松。
但眼前这目光淡然,浑身惫懒的高大儿郎,即便温和得亲爹似的,也让人心底发寒,浑身叫嚣着想跑。
只是,被那双深邃凌厉的眸子盯住,咦呜呜……傅绫罗不敢,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挨过去。
这次,纪忱江甚至没将人揽入怀中,只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她坐在身旁。
“看看,我特地请了画师,将南地所有风花雪月的册子都画出了场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画不出。”
纪忱江温和笑道,眼神不疾不徐从傅绫罗身上扫过,声音低沉勾人,男妖精似的。
“面容空置,是我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只要想到这是我和你,不管何时,何地,何情,竟都没有病症出现,阿棠真的旺我。”
纪忱江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在傅绫罗红玉耳垂上划过,而后是脖颈,褚色女官袍的斜襟褙子,云纹间片裙……
最后,白皙小巧的棉袜被他控在掌心,顺着细棉纹理,仔细翻看过软白木槿纹的绸衣,顺着娇弱荷杆,停留在圆月,爱不释手。
直叫傅绫罗浑身微微发抖,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心里呜呜的厉害,她不是又要挨打了吧?
“阿棠怎么不说话?”纪忱江还好心歪着头,唇角贴在已经红透的耳畔,“还是你不满意?阿棠放心,还剩三分之一我就看完了,最多月余,定能叫你满意。”
傅绫罗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王上,我错了,你听我解释,岳……呜!”
只提起旁人一个字,傅阿棠就闷哼出声,眼泪滚烫从眼角落下,只能哀哀看着纪忱江,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缓缓低下头,擒住说不出话的小嘴儿,“我问的是,画如何,你叫错了名字,也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女君觉得,此错当罚否?”
傅绫罗只呜呜哭着摇头,眼前晕得好似身处密林之中。
林深见鹿,水清见底,鹿低头的瞬间,鹿角就已经有了令人惊悸的攻击性。
她从没有如此示弱过,却恨不能自己更惹人怜,好叫陌生的鹿角不要急着定池塘里的花儿,不管是哪一朵,都还没彻底绽放呢。
她真的怕疼。
“阿棠,我会遵守赌.约,你告诉我,你会吗?”纪长舟衣衫整齐,吻却落在凌乱的荷花池,即便每一朵花都怕得微微战栗,他也并未太收着力道。
傅绫罗不吭声,眼看着鹿角要彻底摧.残池子里花,才呜咽喘着点头:“阿棠会,会的。”
“即便有蚊蝇勾着你换个池塘?”纪忱江好整以暇贴着软.腻香馥问,坚定搅乱一潭池水,“你若骗我,会疼,阿棠最怕疼了,是不是?”
傅绫罗死死忍住低吟,眼角泪水流得汹涌,不疼,却哆嗦得像是被砸碎的红玉,每个纹理都闪烁着迷蒙的光泽。
她恍恍惚惚在飘荡中觉得,她和纪长舟一定有一个疯了,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好明显一个混账,怎么还说出了虔诚的卑微感呢?
她闭着眼不肯看她,咬紧牙关忍住羞恼,努力将话说囫囵了,“是,我不会骗王上,阿棠最怕疼,也不敢骗王上。”
“岳者华想要利用我,利用王上来做戏,意图保住岳家清名,保住自己性命。”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意图行离间计,引起京都忌惮,王上也想让京都措不及防,乱中出错的,对吗?”
纪忱江抱起她,往床榻去,漫不经心点头,“是,我们阿棠最聪慧。”
傅绫罗几乎要死过一回,说不清是汗还是眼泪,叫她的头发凌乱沾在额角,唇畔,狼狈得不行。
她浑身都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柔弱,让人只想喊着娇娇儿揉入怀里,纪忱江也是这么做的。
“纪长舟!”傅绫罗死死拥着绫罗绸的被子,哭喊,“你,你不能言而无信!你说过没看完之前,不会伤我的。”
纪忱江毫不费力将被褥扔开,里面裹着褚色袍角,细白软绸。
他动作不疾不徐将黑底金边的袍子扔过去,与褚色和白绸纠缠,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睨着眼前盛开的红玉牡丹。
“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我知阿棠从不信我,不如就让我证明一下,我所言不虚。”他将红玉困在方寸之间,声音愈发低哑。
笑意不显,带着让傅绫罗想要尖叫的危险。
“我画到第一百八十式了,其中有七十六式都不会让人疼,我们来试试看,阿棠就知道了,我不会骗你。”
傅绫罗不想试,她只想拿回被褥里的褚色和白绸,立刻撒丫子跑。
只纤细打抖的荷枝刚伸展,就被坚定摁在床沿,连求饶都被堵回嗓子眼。
灯火摇曳,确实没有痛,只有爱意深沉,几乎将人溺毙在这夜色中,徒留无用的倔强泣诉。
“呜不呜…混…咦呜…蛋啊呜呜……”
第38章
从掌灯时分进入纪忱江寝殿, 到隐约听到二更的梆子,足足两个多时辰,令傅绫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只是她, 甚至床榻和只着了绸裤的男人,也都似淋过一场大雨, 寝殿中潮得能起雾, 让人怀疑, 怕是再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哦,倒不是纪忱江在幔帐里跟在战场一样勇武。
前一次傅绫罗太羞涩, 没彻底掌刀, 这回被逼着学武,从最简单的招式开始, 嗯……快得令傅绫罗害怕自己会被掐死。
岂料纪忱江并不尴尬, 慢条斯理地知耻而后勇,可算没白费亲手画了那么多图, 傅绫罗只恨长卷上花样太多。
切磋起来,一次比一次时间久,这人还要一遍遍扪她的心问——
“喜欢泡汤?落山那边有王府的别庄, 不必令置庄子, 到时我陪你和阿孃一起去。”
“至于岳者华, 我知阿棠聪慧,只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觉得我无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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