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皇说是,那就是。”
“可我骗不了自己。”萧霈云脸色苍白,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温桓死前的那一幕幕,修长的手指抠紧了破旧的宫门:“温桓他颅骨受到重创, 周身二十多处骨折, 他这一辈子, 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都是为了大兴, 如今他死的不明不白, 一句失足就打发了, 您以后还能面对温家吗?反正我不能!”
“没什么不能面对的,母后知道你与君彦感情深厚,可温家终究是臣子,君臣有别, 即便温桓之死真有嫌疑,也只能就此作罢,你大闹一场,正把温家推上风口浪尖,反倒害了他们。”
皇后叹口气,又道:“你且安心在这里待几日,等你父皇气消了,母后便去求他放你出来,你的手……”
“不必,如果这事只能不了了之,我情愿在这里待一辈子,烦请母后替我前去看看阿禹的伤势。”萧霈云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玉寒殿时缠了纱布,鲜血又浸出了,这么深的伤口,好了也会留疤的吧,就像一个印记,再也抹不去了,她不愿多说,起身往那黑暗的宫殿走去。
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皇后再与她交谈,却无人回应了。
温桓死在了除夕那一夜,一代名臣殒命,身后事操办的极简,只是下葬那日,京城的百姓跟在他得棺椁后,相送一路,泪洒十里。
消息从京城传开,很快传至平王府。
“死了?”欧伯卿手中的笔一顿。
“是,据说皇帝在了妄亭单独召见温丞相,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之后温丞相便摔了下来。”
欧伯卿闻言,难得拢起了眉头。能让温桓与兴文帝起剧烈争执的事,无非就是西北的灾粮和瞭城的军饷这两件,军饷他已送还,剩下的就只有西北的赈灾粮了。
那批粮食半道被他的人劫走,他手法干净利落,温桓查不出原因,自然会怀疑兴文帝私自扣下,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才与皇帝起了争执?他欣赏温桓经纬之才,从未真心想过置他于死地,如今却是可惜了。
底下的人见欧伯卿执笔沉思,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怀里这封信不知该不该拿出来。他犹豫再三,说道:“公主为此同皇帝大闹了一场,如今被囚禁在了玉寒殿,此外,还有一封公主府的书信。”
他从怀中掏出那密封的信件,上面字迹清秀,端正的写了“主上亲启”四个大字。
他小心呈上,却见欧伯卿看也不看,闲置一旁,只把自己刚写好的信件用火漆封好递给他,交代道:“尽快送去西北,叫他依计行事。”
“是。”信使接了信,转身离去。
寒风自门口灌入,空荡荡的屋子更显得冷清,布了许久的局终于到了要收网的时候。
他的眸光落在那封未拆封的信件上,不知玉寒殿的风是否也如涂州一般冷。
杨乾率领的西北叛军势如破竹,沿途的军事布防如纸糊一般,一攻即破,不过月余,叛军便攻至兴京附近的陵水、屏州两座城。
东岐战事未果,内里已乱作一团,京城陷入人人恐慌的境地。
“报——禀陛下,贼军势大,陵水告急。”
“报——禀陛下,屏州城门失守,周贡甫周将军同其两位公子战死,屏州已被叛军攻占。”
“报……”
“拼死也要给朕守住——”
前线战报连连,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此时人人自危,文武百官无不焦头烂额,兴文帝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唯有待在殿中踱来踱去。
“禀陛下,屏州已破,现在叛军集中兵力进攻陵水,若陵水被破,京城之前将再无屏障可依。”
兴文帝大惊,连日的焦虑此时全都化成愤怒迸发出来:“一群废物,连屏州都守不住,要你们何用。”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屏州已失,若陵水再有差池,只怕京城也守不住了,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徐国舅颤巍巍的行至殿前,跪拜道:“陛下息怒,当务之急,需得保存实力,再从长计议,请陛下下令,速速撤离京城。”
“不妥,祖宗基业万不可抛弃啊,我朝建都八十余载,从未有过天子离京之事,若经此事,陛下威信何存,日后又将如何立于天下。”兵部尚书谢谭驳道。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徐国舅上前一步,又道:“咱们手中还有驻扎在瞭城的二十万大军,以及镇北王的十万铁骑,且南方各州郡实力仍在,待天下兵马齐聚,剿灭叛匪指日可待,此乃权宜之计,请陛下三思。”
“陛下,臣认为不妥,眼下京城兵马粮草齐备,尚有一战之力,叛军人数虽众,但大多出身平民,如何与朝廷正规军队抗衡,四大营死守京城,未必敌不过这些乌合之众。”
“陛下,屏州失守,足以证明叛军来势凶猛,绝不是一般草莽,何况四大营大多数士兵从未上过战场,实战经验有限,如今陵水城摇摇欲坠,再有差池,京城危矣,届时再做绸缪,只怕为时已晚。”
“臣反对,有陛下坐镇京城,城内军民才能上下一心、共抗叛贼,如若陛下离开京城,势必动摇军心,届时祖宗基业被毁,徐国舅你便是千古罪人,我且问你,你担的起这个责任吗?”
“如若京城失陷,祖宗基业便能保得住吗?”
两位大臣各执一词,当着皇帝的面便争辩起来。
兴文帝耳边嗡嗡作响,听得头疼不已。他不是不知道,东西南北四大营驻军虽有十万,但官家子弟者众,且从未经过战火洗礼,空有其名。秦戬和镇北王手中那些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边防驻军,才是大兴真正有战斗力的精锐部队,可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
出逃虽丢人,但性命更要紧,兴文帝不止一次想过放弃京城,力求自保,而后再徐徐图之。但谢谭所言,也正是他所担忧的,一旦离京,即便日后回归,也将威信扫地、颜面无存……
“陛下,如今局势紧迫,各方兵马必来勤王,我们更应死守京城、耐心等待。”谢谭说道。
兴文帝向来信不过藩王,可如今却只有倚仗他们,他咬咬牙,令道:“此事无需再争,全军戒备、死守京城。”
皇帝不肯离京,短暂的鼓舞了下士气,但三日后陵水城依然无意外地被叛军拿下。
西北起义军肃整五日后,便向京城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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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州平王府
平王听到战报,大喜,一路大步行至欧伯卿所在的院落,人还未至,笑声先行:“哈哈哈,贤侄神机妙算,当世无双。”
欧伯卿坐在桌前,将煮好的水点入茶碗,端至平王面前。
平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哪有心思品茶,他一把将那茶碗拂开,说道:“本王今天不是来喝茶的,如今京城被围,是该我们出手的时候了,明日,不,今夜我们就调兵吧。”
“不急,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什么?等那群西北叛贼入京,自立为王?还是等别的藩王率先起兵抢头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啊。”
平王本已按耐不住,一听还要再等,恼怒之色乍现,末了又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怕了。”
“王爷,欲速则不达。”欧伯卿自顾端起茶杯,他指节修长,握在碧玉的茶杯上,甚是好看,他将茶叶滤去,这才送至唇边小酌。
平王大袖一挥,不耐道:“那你说,还要等多久?”
“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绝不会让王爷失望。”
平王满心不悦又道:“那你总得告诉本王,为什么要等?”
眼见两军交战,正是如火如荼,他满心只想着杀进京城,登基为帝,已是急不可耐。
欧伯卿轻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说道:“王爷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何西北叛军已挥军入京,别的藩王却迟迟没有动静。”
平王大手一挥,不以为意的说道:“这屏州、陵水被攻占,京城的消息自然难以传出,再说了,起兵勤王集结军队也要时间,不然……”
平王说到此处默默住了口,是了,肃整军队、清点粮草皆需耗时。如今京城刚一被围,别的藩王尚在准备,他平王却立刻就能起兵勤王,明显蓄谋已久,届时皇帝缓过神来,他的狼子野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平王干笑两声,说道:“是本王太心急了。”
平王神色变化一一落在欧伯卿眼里,他面无波澜,继续喝自己的茶。
以平王的头脑,能想到这一重也算不易,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欧伯卿要等的,却不是这个。
藩王之中,以镇北王实力最强,距离京城也最远,常年驻守在大兴与北境的边界上,其余藩王虽手握兵权,却不足以与京城四大军营的驻军匹敌,他自然要保存实力,等皇帝和叛军各自消耗一番,再前去坐收渔利。
平王见欧伯卿只专注品茗,心中有些焦急,面上却耐着性子,问道:“从涂州到京城,无论如何也要经过屏州或陵水,眼下这两座城中尽是叛军,免不了有场恶战,就怕到时候损兵折将,对付不了四大营。”
欧伯卿点点头,附和道:“确实,若折损太多,对我们不利。”
“那……那怎么办?”
“王爷可有什么好主意?”
平王心中暗自腹诽:我他妈要有主意,还用得着问你?
但争夺皇位还需靠他,还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只好把心头的话憋了回去,耐心说道:“依我看,也只能集中兵力先攻下其中一城。”
欧伯卿摇头道:“未免太过耗时,再说王爷手中兵马之数也不如叛军,一旦打起来必有死伤,即使倾尽全力拿下一城,恐怕也无力对抗叛军主力。”
“你不是说那叛贼头子身边有你的细作么,咱们给他通个气儿,夜里叫他开了城门,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不就行了。”
“不妥,这枚棋子还有大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暴露。”
平王双手“啪”地拍在桌上,顿时耐心全失,恼道:“这不行那不行,当时你给叛贼出主意的时候,只教他们拿下一座城不就好了,现在还能怎么办,除非我们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欧伯卿却面无惧色,摇头道:“叛贼也不是傻子,若只取一城,不足以围困京城,京城若不受威胁,自然无需勤王,王爷起兵便师出无名。”
“那你说怎么办?”
“虽说飞不过去,但游过去却不难。”
“游?涂州到京城哪有水路可通?”
“涂州是没有,但章州却有一条章河可用。”欧伯卿垂眸,为自己添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叛军皆来自西北,并无水上作战的能力,势必无法在水上进行布防,叛军封锁屏州、陵水,亦只是掐断最快的勤王路线,以便为他们攻打京城争取时间,我们绕道章河水路,虽多耗些时日,但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直入京城。”
平王如醍醐灌顶,顿觉明朗。他看着眼前的欧伯卿,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表面上欧伯卿奉他为主,但从两人密谋开始,自己便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他亲眼看着欧伯卿是如何步步为营,促成今日局势。此人城府极深,不好相与,一个拿捏不当,必遭反噬,将来大事一成,决计留他不得。
平王笑着起身告辞:“渡河的船舰本王这便去准备,其余的就有劳贤侄费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战告捷,天下可定啊。”杨乾身边的将领说道, 他们此时兵临城下, 士气大盛, 众人兴致勃勃,只想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活捉兴文帝。
杨乾高坐马上, 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若不是昏君无道, 怎会有今日的生灵涂炭, 他恨不得啖其骨头,以祭西北无数亡灵。杨乾大手一挥, 当即传令强攻城门。
这夜子时,叛军又开始攻城, 一轮又一轮的投石车, 轰得城门震天响。
“他奶奶个熊, 连个觉也不让好好睡。”
“哎,还不是饥荒闹得, 连饭都吃不上了, 现在都是拿命拼的。”
“要不是皇上非要修长生殿, 哪有这档子事儿。”
“嘘,别说了,小命要紧。”
守城的士卒半夜被惊醒,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从西北一路打至京城, 连番激战下来,杨乾大军也只余六万,却扔拼了命的投石、架云梯,堆尸体一般往京城的城墙上冲,又过两日,起义军囤积的物资损耗过半,加之死伤惨重,竟有颓败之势,杨乾苦撑三日,六万大军死伤过半,他不敢硬拼,只得下令撤离。
“不好了!”远处一个男人跌跌撞撞跑来,他满身是血,还未靠近,便被人拦住,杨乾定睛一看,是守在运河渡口的小分队。
“出什么事了?”连日交战他已是疲惫不堪,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料大军死伤惨重,杨乾只觉眉头突突直跳,一股不安的情绪笼罩上来。
“那大河之上出现了好多大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兵,在船上用远攻的重弩射我们,守在那儿的兄弟都阵亡了!”
终究是功亏一篑,杨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已是猩红:“全军听令,后撤陵水。”
“嗖嗖嗖——”
无数弩.箭破空而来,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漫天羽箭织成天罗地网,无情地飞梭在人群中,紧接着便是刺破皮肉的声音,顿时哀嚎四起,倒下一片,这箭雨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杨乾一面躲避一面大喊:“撤,快后撤!”
西北大军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阵型,所有人毫无章法的乱跑。
可哪里还跑得出去,不远处无数玄甲士兵奔踏而来,飘扬的旗帜上大大的写了个“平”字,他们手握长.枪,装备精良,直将西北大军堵了回来。
四周惨叫声此起彼伏,放眼望去,竟多是自己人,杨乾心灰意冷,一股悲凉自心底生气。
杨乾由人护着,一路且战且退,慌乱间竟不知不觉跑到了大运河边上。
“哗啦啦——”两边高地忽地冒出无数银衣铁卫,玄甲军早已堵满了渡口,背后是滚滚大运河。
他们是要请君入瓮,再赶尽杀绝,这下插翅也难飞了。
杨乾颓败的闭起眼,却猛然惊觉哪里不对。他们从西北到京城,这一路似乎太过容易,所有的军情战报从未出错,他不是没想过兵败的可能性,所有的退路,都安排了重兵把守,除了这渡口,只分派了一支百人小分队,那是因为他的军师说附近州郡并无水军可调,只要掐断最快的勤王路线即可。他信了,可如今……
“军师呢?陆玄玖呢?”杨乾连声问道。
他抬头环伺四周,到处是厮杀的战友,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是陆玄玖。六万大军在三面围堵之下,死伤惨重,败局已定。
“杨大哥小心。”三支流箭朝杨乾面门而来,他的副将扑倒在杨乾身前,后背、大腿多处中箭。
“阿煜,阿煜……”杨乾忙抱起他,查看他的伤势,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布甲。
“我……我活不了了,杨,杨大哥,一定……一定要活着,让,让大伙儿都吃,吃上饭,别……别再……再死人了……”
阿煜吐出一大口血,便咽了气。
“啊——”杨乾长啸一声,抓起长刀一痛胡砍,敌人的鲜血溅了他满脸,如地狱出逃的恶鬼。
他杀红了眼,长刀越挥越快,四周围攻他的玄甲兵都纷纷退开。
“嗖——”一支长箭射入他的膝盖,疼得他跪倒在地,他以长刀为支撑,用尽全力才勉强站起,他挥刀砍向面前的玄甲兵。
“嗖——”又是一箭射入他的右臂,他连刀都差点握不住。
“嗖嗖嗖——”接连三箭没入他的胸口,他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光,轰然向后倒去。
终于,他也要死了么?
杨乾笑了,笑出了眼泪,泪痕沾染了他面上的血,化成血泪流下,他眼底尽是苍凉,都死了,他带来的人都死了,他败得如此惨烈。
以后再也不用吃观音土了,再也不会有人饿死了,真好!
那些他们曾经一起构建的美梦还来不及实现,就这么去了,不是不遗憾的。
杨乾缓缓合上了双眼,他想如果有下辈子,还能生在富贵村,只是再也不要有饥荒和战争……
“报——”来传话的士兵连滚带爬的跑来,血迹斑驳的脸上不是惊惧,而是激动的喜悦,他略带哭腔叫道:“禀陛下,涂州平王率兵前来勤王。”
众人大喜,战战兢兢多日,总算等到了。
兴文帝未料到,第一个前来救驾的竟是他这个酒囊饭袋的弟弟。尚来不及多想,又有传令兵疾奔而来,亦是满脸喜色。
“禀陛下,威远将军申毅前来救驾!”
兴文帝犹如吃了定心丸,平王与申毅联手,必能铲除这帮叛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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