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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宠婢(相吾)


“那为何你的手还这般冷。”皇帝没有立刻将手从时尘安的袖子里抽出来,反而用自己的手裹着时尘安的手。
烛光照不到的袖间,他粗硬的骨骼贴着时尘安嫩滑的肌肤,她的手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皇帝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时尘安,时尘安正抿唇,暗自苦恼该如何解释这般怪相,并未对皇帝的动作有任何的警觉。
皇帝的喉结微动,他将手抽了出去,重新握住氅衣,好似如此与时尘安隔开距离,方能显出几分光明磊落似的。
“快回屋去,外头冷。”
他板着脸,即使从未做过合格的兄长,但现下也很有哥哥的模样了。
时尘安应了声:“哥哥早些安置。”
她轻快地跑回屋里,檐下风灯里橙黄色的烛光将她的笑容打散,仿佛莹润的月色,被匀散进了黑色的密林里。
皇帝略微晃神,风吹动他的衣摆,良久才叫他回神。
因这晃神,他并未注意到离他不远处的屋舍里,有一处暗窗的窗纱被舔开,有烛光一闪而过,继而惊慌失措地被人熄灭,幽静的黑暗下,是慌张的乱了节奏的呼吸。
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眼,害怕又惊诧地望着那个小洞,似乎哪怕看得再真切,眼睛的主人仍旧难以置信方才自己的所见所闻。

第20章
西郊的行宫依山傍水,山林蜿蜒,流水成带,是顶好的休养之处。先皇晚年时连皇宫都不回,只以此为家,后来先皇驾崩,太后便顶了先皇,住了进去。
如此,已有两年。
太后用发梳篦出了银丝,她透过铜镜一瞧,只觉丝丝扎眼,她不动声色用象牙梳缠紧柔软的发丝,手腕向下发狠用力,连丁点声轻响都不曾听到,银丝就离了她的身体,软弱无力地从梳齿上垂落。
又是一年。
她还不曾报仇,却又蹉跎过一年。
她举着梳子,长久地用哀怨、悲戚、仇恨的复杂目光久久地注视着那几缕银丝,直到银姑推开房门,轻巧地走了进来。
“娘娘,宫里来人了。”
太后仍旧提不起兴趣,两年前她被迫离开皇宫,移居至这冷清的行宫,被剥去权利,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只能等死的老人时,她不是没有不甘心,于是悄悄地在深宫里按插下数枚探子。
——这于她来说不难,毕竟,她总比皇帝多在深宫里经营二十几年,宠冠后宫的荣耀足够让她笼络住一批对她死心塌地的宫人。
于是她虽远在西郊,可仍旧源源不断地收到来自深宫的消息,她身上长出的触须吸盘头一次反过来,主动插进这困住她一生的深宫囚牢,让她能不动声色地将后宫里的皇帝掌握在股掌之上。
——直到两个月前,皇帝下令处死那二十个宫人之前,太后都这样以为着。
太后拈过胭脂花片,抿在双唇之间,这早已失去春色的唇瓣因为胭脂红而勉勉强强又开出了些艳色,却因双唇干枯,而又有几分濒临凋零的颓靡。
太后凝神对镜,方道:“小畜生做事向来狠绝,还能给哀家留什么人?”
银姑道:“太后娘娘,还记得溪月吗?”
太后一顿,对于有着一手梳头好手艺的溪月,太后自然还有印象的,但正因为有印象,她才更不以为然。
她离了宫,还要往宫里安插人,这是皇帝也能料到的事,因此她故意弃亲信不用,反提了往日相交甚少,却受过她恩泽的二十个宫人。至于溪月这些宫人,她任她们被发配冷宫,去浣衣局做苦力。
既然溪月连皇帝都接触不到,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
但太后也只是心上略微怠慢了些,仍旧招人进来。左右山间无事,随便听听,权当打发时间也好。
溪月并未亲自前来,来的是一张两指宽一掌长的纸条,字很少,却让太后久久放不下。
银姑见状,问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没想到这小畜生竟然有几分真情,读来真叫哀家感到恶心。”太后将纸条揉起,才刚画好的长眉厌恶地蹙在一起。
她老了,可是眉眼间的风华仍在。
“银姑,哀家有几年没见到那个小畜生了?”
银姑道:“娘娘自来了行宫后,就再也没见过皇上。”
太后面无表情道:“那就见一见吧。跟皇帝说,哀家病了,病得起不来床。”
银姑应诺,慢慢退了出去。
刘福全做了三次深呼吸,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未央宫暖阁的门。
皇帝近来难得有闲,换了宽松的凝夜紫锦袍,散着长发,赤足盘在坐榻上看书,当地青铜猊狻香炉冒着袅袅白烟,他眉眼沉静,脸若脂玉般温润。
刘福全又做了次深呼吸,鞋底磨过软毯的触感都让他心慌不已,他弯腰:“陛下,西郊行宫送了消息过来。”
皇帝眉骨都不曾动一分:“怎么,她死了?”
刘福全谨慎道:“听传话的人说,太后娘娘病重,恐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皇帝终于抬了眼,长眉之下,眼眸古井无波,倒是嘴角似翘非翘,似压非压,一时之间,像是乱了头绪,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放下书,宽掌抚过新页,无意识往下压了又压:“是吗?”
到底母子一场,尽管两人谁都不愿承认,可是二十二前,皇帝确确实实是在几个嬷嬷的见证下,从太后的肚子里生了出来,无论后来双方有多互相憎恶,都改变不了二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事实。
皇帝换好了衣服,他无视了刘福全抖动的眉毛,径自选了件朱湛色的长袍,外头敷衍地裹上黑色的氅衣,走动之间,滚边的黑金色衣角根本压不住一袭赤色。
“这未免太猖狂了。”老太监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心肝胆颤地想。
“但好在,太后终于要死了。”老太监这样想着,又重新把眉头舒展开来。
皇帝纵马急弛到了西郊行宫。
当日太后迁至此,双方定下不成文规矩,由皇帝的人负责将行宫圈绕起,不允许太后随意进出,而行宫内则有太后的人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双方不用互相沾边,倒也舒快。
但也因此,皇帝到了行宫想问问自己人太后究竟犯了什么病,犯了几时,为何迟迟不回宫禀报,侍卫们都说不清。
皇帝拧眉,但好歹人已经到了行宫,他略一踟蹰,还是推开封闭的行宫宫门,进了去。
大雪纷飞,行宫萧萧,倒衬得皇帝那掖在氅衣下的朱湛色格外扎眼,银姑的眉头一跳,还是迎了上去,皇帝并不理会她的行礼,将马鞭递给刘福全:“她还没咽气?”
银姑一噎,过了会儿道:“太后娘娘才吃了药,刚睡下。”
皇帝挑眉:“不是说快死了吗?还能有力气吃药?”
银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人到底是皇帝,他可以喜怒无常,阴阳怪气,银姑却得认准自己的身份。
更何况,为着太后的计策,她也不能为逞口舌之快,将皇帝提前气走。
银姑立起身:“娘娘睡前还说起陛下,想来还是想见陛下一面的,劳烦陛下等娘娘醒来。”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皇宫,豹房。
时尘安在盘账。
汪姑姑没教过她这个,是皇帝拿了算盘,握着她的手教她打出了第一粒算珠子。
她很惊讶:“小川,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皇帝噙笑:“我不会生孩子。”
时尘安黯然,觉得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楚,但皇帝一无所觉,修长的手指将玉润的算珠拨开:“所谓掌事,掌的也不过是财、人、事,因此看账算银的本事你不能不会。”
时尘安认真听他教她珠算,她问他:“这也是陛下教你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嗯,陛下无所不能,有机会该让你跟他学学。”
时尘安慌忙摇头,她唯恐皇帝开着玩笑就当了真,忙道:“我又不需要给国库算账,能把豹房的账盘清就好,实在不用劳动陛下教我,我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恩典。”
她浑身抗拒,漆黑的眼仁里写清了“莫挨老子”。
皇帝一顿,缓慢又无奈地一笑。
幸好,一直到时尘安学会了珠算,小川也没有真的请来皇帝,她着实松了口气。
她拨完算珠,将算出来的数字整齐地记下来。
“砰!”账房门被推开,雪地反射进来的刺眼光亮扎着时尘安的瞳仁,她只看到一个粗壮的嬷嬷身后冒出一个略眼熟的身影,身影伸出一指准确无疑地指着她:“袁姑姑,她就是时尘安,就是她和太监通/奸!”
时尘安的脑袋轰了一下,她起身,尚来不及辩驳,房里又钻进两个腰身粗壮,孔武有力的嬷嬷将她擒拿住。
袁姑姑不由分说:“你们把她带到慎刑司去,其他人跟我去搜她的屋子。”
时尘安的屋里自然不清白,里面摆满了皇帝送她的笔墨纸砚,磊磊书籍,还有那一整套的头面,她们挖宝似地捧了出来,那金灿灿的头面在阳光下过于耀眼,袁姑姑看了眼,心里有数极了,合上匣子,捧回了慎刑司。
时尘安已经被剥去了御寒的冬衣,换上了单薄的囚衣,瑟抖着身子被上了拶刑。
竖直的木棍被两侧的麻绳收紧,压力从两侧倾轧在指骨,时尘安才堪堪养好的手指立刻指甲崩裂,淌出血来。
她疼得哆嗦,说不出话来。
这时袁姑姑带着缴获的‘赃物’进了来,居高临下站在时尘安面前,刻薄地问道:“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可以辩解?”
时尘安现在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用沾泪的目光望着袁姑姑,可是当她能说话的时候,她把嗓子说到哑,慎刑司的人仿佛耳朵聋了,没有一个人肯听一听。
袁姑姑道:“你来说。”
时尘安看到了桃月。
不过几日,她瘦了,人也少了精气神,望过来的目光仿佛在鸩毒里浸过,时尘安只看了眼,就觉得疼。
桃月道:“袁姑姑,婢女所说的句句属实,宫女时尘安与太监小川借着夜学的名义,暗度陈仓,私通款曲,瓜田李下,绝不清白!姑姑从时尘安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就是证据,送书送笔墨纸砚犹然有话可以辩解,可这小川无缘无故地为何要送时尘安头面?一个男人可不会轻易送一个女人首饰。”
时尘安忍着疼,愤怒道:“那是小川送我的生辰礼,我们清清白白,前两日刚结拜成了兄妹……”
“什么样的兄妹?”桃月瞥过带着讥诮的一眼,“情哥哥与情妹妹吗?”
时尘安一怔:“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时尘安,”袁姑姑开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时尘安道:“小川夜晚教学是经过陛下许可的,我们清清白白,实在不曾苟且,若姑姑不信,只管看我练下的字,若是我们二人当真私通款曲,我又怎么会练那么多的字?”
皇帝教她的东西实在多,教她识字,把《千字文》《三字经》都教完了,现在正拿了《论语》给她授课,除此之外还有珠算盘账,她也学了,可以说每天两个时辰,皇帝将每一刻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只要袁姑姑翻一页时尘安练的字,记下的笔记,她就能知道时尘安的清白。
但可惜,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
袁姑姑眼皮微抬,厚重的眼皮下透出一点精光,她急声厉色:“受了拶刑还不肯老实交待,时尘安,你的皮也忒厚了点!继续给我夹,夹了还不肯说,就打,慎刑司有七十二道刑,总有一道刑能让你认了罪!你不肯说,也没关系,我慢慢陪你耗。”

第21章
“医案呢?取来让朕瞧瞧。”皇帝拢袖,立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仿佛一棵挺拔直立的雪松。
他长眉入鬓,眄来一眼,压得银姑立刻垂了头。
银姑道:“请陛下稍候。”
她折身回屋,打开的房门里飘出浓重的药味,皇帝吩咐刘福全:“让太医进来。”
他离宫时也带了位太医,专门来为太后把脉,查看医案。
银姑将医案取出,此时大雪已停,但在浅淡的阳光下,积雪开始化水,空气湿润,温度要比往常低许多,太医脱了暖手套捧着医案看了几页,手就被冻红了,只是皇帝没有进屋坐着的意思,太医自然也只能忍着寒冻舍命陪着。
“陛下,这医案怕是有假。”皇帝与太后不睦已久,太医自觉他是为皇帝效忠,这话说得倒快,没有丝毫隐瞒。
“假的?”皇帝虽是疑问,但并未有多少惊奇,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这结果,“怎么是假的?”
太医道:“太后这医案记载与先帝晚年医案几乎一致,可是先帝晚年醉心求仙问道,吃了好些仙丹,太后不曾如此,二者的医案怎会一致?更何况,这页的墨迹还未干。”
太医翻开一页,指给皇帝看,皇帝垂眼,就见蝇头小楷的字,端正收住的笔锋上有洇开的墨水,接连沾着两三页,他伸出手指一捻,得到指尖一点杂黑。
皇帝慢慢地两指摩挲着那点杂黑,道:“说吧,她又在发什么疯?”
银姑一噎,她想到皇帝会识破,但也不曾料到识破的这样快。
这本医案不算厚,但也绝对不薄,她辛辛苦苦抄完,前后都抄得精细,但为了赶工,中间几页却是有些敷衍,她原本以为皇帝不会细致地每页都查看过去。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她以为’。
银姑被拆穿后,没了应对的法子,只好道:“太后想见陛下。”
皇帝轻嗤:“她是瞧着大雪快到了,又想起了静安王吧。”
阴阳怪气的,就好像静安王靳川赫非他同胞的兄弟。
但有时候,皇帝宁可靳川赫不是他的亲弟弟,否则他难以理解为何同样是太后的孩子,太后可以视靳川赫为眼珠子,却将他弃若敝履。
皇帝道:“天下水流同归一脉,她要是想了,不拘哪里,舀碗水来对着哭一哭,也是一样的,何必非来我这找不痛快。”
他话毕,转身,紧闭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原本该奄奄一息卧床不起的太后妆容端肃,眼睛发红,仿佛看着仇人看着皇帝:“靳川赫是你的亲弟弟,你杀了他,你将他挫骨扬灰,抛进护城河中,靳川言,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你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生!”
皇帝止了步子,回头。
刘福全赶紧把太医请了出去,把院门紧紧关上,透过渐合渐窄的门缝,刘福全最后一眼看到皇帝缓步拾级而上。
他的手心发了汗,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劝一劝。
但最后,他还是把门扉紧紧扣上了。
两年前,太后助靳川赫夺宫失败后,皇帝都没有杀了她,想来两年过去,皇帝也不会一时冲动让自己背上弑母的骂名。
皇帝站在了太后面前,太后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看到他的薄唇冷淡地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说:“他该死。”
太后发了怒,向皇帝扑去,银姑死死抱住她的腰身,她回身撕扯银姑,皇帝就站在两步外,看着她的爱与恨编织出的闹剧,像是个冷漠的看客。
终于等太后累了,乏了,她无力地瘫倒在银姑的怀里,却仍旧把愤恨的目光投向皇帝:“哀家诅咒你,众叛亲离,永失所爱。”
皇帝道:“我又不在乎。”
他提步,转身,落下台阶一步。
太后尖声道:“那两碗堕胎药怎么没堕掉你?”
皇帝又落下一步。
太后恨道:“你就是个讨债鬼,前世畜生投胎才这么冷清冷血,白眼狼,怪胎。”
皇帝往下走了两步。
太后推开银姑,冲上去朝他喊道:“早知道我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宁可当时从楼梯上掉下来直接摔死!”
脚印串串,连到院门前,未曾有丝毫停顿,皇帝将门反手关上,侧影漠然。
太后怔了一下,银姑扶住了她,她顺势靠在银姑的怀里,侧脸问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银姑抚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太后怔松完后,便是一笑:“无所谓了,他好不容易有个感兴趣的玩具,也快被弄死了吧。”
“当真是活该。”
她抬眼,目光好似能掠过重重檐山,望向东边那深深宫廷。
“你认还是不认?”
时尘安吃力地抬起头,看到袁姑姑深刻的法令纹在脸上蔓延,线条硬朗无比,让她显得分外铁石心肠。
说不起究竟在慎刑司熬了多久,带刺的长鞭抽人特别疼,一鞭下来,好似要把她的骨头抽断,她几次疼晕过去,都被兜头冷水浇醒,无力地趴在血和水沃出的地面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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