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瑶在屋里拾掇东西呢,早上起床没来得及拾掇,屋里乱糟糟的,木头床上粉花小被子歪七扭八堆在那,地板砖上的白色小皮鞋也给踢到一边儿去了,五斗橱上的藤编小箱子里面也乱七八槽。
顾春梅打了香皂,洗了一盘水灵灵的桃子,她跟林瑶一人抱着一个啃。
厨房小锅咕嘟嘟冒着甜香,顾春梅鼻子嗅了嗅,“瑶瑶,你锅里蒸的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嗯,跟端午节吃的甜粽子一样香。
林瑶莞尔一笑,拍拍手道,“刚蒸的白糖糕,要不要尝尝?”
哪还用说!
顾春梅小鸡啄米点头,她在供销社站了大半天,就吃了两个鸡蛋糕,公社食堂又没饭了,这会儿肚中空空,要不然干啥啃桃子吃!
林瑶给了她一个“等一下”的眼神儿,没一会儿,端了盘冒着热气的白糖糕来。
顾春梅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拿筷子夹了一块白糖糕,不吃不知道,一入口整个人都被惊艳到了。
白糖糕她不是没吃过,云水县老街上专门有卖白糖糕的摊子,一分钱一块,在大锅里炸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糖精放多了,吃起来不怎么香,反而有甜到发苦。
哪跟瑶瑶蒸的白糖糕一样,雪白晶莹状如白玉,软糯糯甜叽叽,还有一股浓郁的糯米香,比甜粽子更香!
顾春梅大饱口福,一口气吃了好几块。
林瑶担心她吃多了不消化,按住不让吃了。
顾春梅也吃了半饱,抱着肚子灌了一杯子绿豆汤,眼睛亮闪闪眯着眼对林瑶笑。
那模样好像要扑上来抱着林瑶啃一口似的。
林瑶赶紧退后几步,护住自己的脸蛋子,警惕道:“春梅姐,你这是什么眼神儿?”
顾春梅笑得牙不见眼,“瑶瑶,我哥眼光不错,以后真是有福气了。哎,我怎么闻着院子里还有香味,哟,锅里剩下这么多白糖糕,咱家就几口子人,吃也吃不完,家里留下一盘子,其他的送到公安局去,也让我哥跟大头尝尝咱家瑶瑶的好手艺。”
林瑶:“………”
也不是不行。
县公安局里,一群大盖帽小伙子一手文件,一手卷宗忙的团团转。
前面顾时安看了抢劫犯的画像,抢劫犯右手赫然少了小手指,他沉默不语,让徐向前调出55年云水县老煤炭厂塌方的存档资料。
徐向前一头雾水,55年那会儿煤炭厂崩塌,不是早结案了?
那时候煤炭厂因为挖的太狠了,上头领导安全工作做的不到位,地面都裂开了,县里的老人念叨煤炭厂早晚要出事。
好几回,徐向前去上学路上,透过煤炭厂的大门,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黑乎乎高耸的煤堆跟开裂的场地。
后来一个暴雨天,老煤炭厂受不住,真就塌方了,碗口粗的立柱被暴雨冲刷,支撑不住大幅度倾斜着深入地下不见了,这场事故搭进去好几条人命,有个老矿工没了条腿,还有个中年矿工被压在窑洞口,命是保住了,右手却给压住了,听说少了根手指头……
徐向前眼睛瞪的老大,一头钻进档案室不出来了。
公安局档案室大半月才打扫一回,里面灰尘遍布,档案袋一摞一摞,抹上去一手灰。
顾春梅拎着白糖糕在公安局门口等着,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大头哥脸上乌漆麻黑,连头发上都蒙了层灰,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没看眼。
徐向前先去院子里洗了把脸,露出清俊分明的脸庞,才跑过来露一嘴整齐的白牙,“春梅你怎么来了?”
顾春梅晃晃手里的饭盒,“瑶瑶蒸的白糖糕,送来给你们尝尝。”
徐向前很惊讶,“瑶瑶那丫头还会做点心?”
这话顾春梅就不爱听了,“我家瑶瑶怎么就不会做点心了,会不会说话!”
媳妇儿不开心了,徐向前摸了摸鼻子,很自然把话题一转,“时安忙了一上午,午饭还没吃呢,我给他送去垫垫肚子。”
顾春梅叹了口气,“我哥就是这个性子,闷头忙起来,什么都忘了,知道你们忙,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
徐向前赶紧表忠心,保证以后一定听春梅同志的,又偷偷牵了把媳妇的小手。
顾春梅红着脸跑了。
大头哥哼着小曲儿,满面春风回了办公室,他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放,大咧咧道,“老顾,你家小姑娘做的点心,给你送来了!”
徐向前此话一出,原本鼓噪的办公室鸦雀无声。
一群大盖帽小伙子溜溜儿看过来,徐向前跟没事人似的,挥挥手道,“看啥呢,有啥好看的?,该干啥干啥去,人家小姑娘送的点心再好吃跟你们有啥关系,那是顾副局长的,瞅瞅你们一个个眼睛瞪的跟成铜铃铛也没用,啧,一群倒霉孩子,怪不得老大不小了还没媳妇儿呢。”
公安局的光棍蛋娃子们:“………”
县公安局大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平时一群年轻人,嬉笑打闹开玩笑惯了,脸皮早练出来了。
虽然他们老早就听说副局长结婚了,小嫂子挺年轻的,好像才二十岁?是乡下嫁到城里的姑娘,乡下姑娘八九岁在家干活打猪草,多半面皮黑红,手脚粗大,打扮起来也没有多好看。
副局长家的小嫂子可不一样,生的粉面桃腮,肌肤如雪,漂亮得跟电影海报上的女明星一样,大杂院早传开了,对他们副局长又好,行,这门亲事他们同意了!
一群小伙子很有颜色,嘻嘻哈哈走人了。
留下徐向前赖在那儿,厚着脸皮想蹭块白糖糕吃。
饭盒盖子打开,一股浓郁的米甜香就传了出来,铝制饭盒里整齐排列着雪白晶莹的白糖糕,——不对,是改良过的白糖糕。
白糖糕送来前应该是刚热过的,热乎乎冒着热气,里头加了青豆、咸腊肉跟甜红豆,吃起来软糯香甜中带着腊肉的油光鲜香,简直不要太诱人。
徐向前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顾时安一个没注意,这家伙儿就拿了块白糖糕送进了嘴里,一块改良版白糖糕下肚,徐强前眼睛倏的就亮了,连连赞道,“好吃!太好吃了,老顾再来一块!”
他爪子刚伸过去,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把饭盒拿走了。
徐向前一抬头,顾时安面无表情一张俊脸,不疾不徐把饭盒端走了,留下徐向前死乞白赖在那喊,“老顾,别拿走啊,再让我吃一块儿,就一块儿!”
顾副局长表示,别说一块了,就是半块也不行。
想吃让春梅给做去。
徐向前:“………”
那还是算了吧,就春梅同志出神入化的做饭手艺,他宁愿饿肚子也不想吃一口。
徐向前悻悻然走人了,顾时安垂眸看着饭盒里白生生的白糖糕,眼底笑意弥漫。
下午三点钟,养猪场换班了,张翠兰照旧拿了一篮子猪下水回来。
顾时东在院里打水呢,老儿子难得勤快一回,张翠兰刚想开口夸夸他。
臭小子丢了水桶跑过来,“妈,篮子里是啥啊?”
“猪下水,吊在井里,等明天去乡下看你姥带上。”
“乡下也吃大食堂了,我姥爷还稀罕吃猪下水啊,为啥不去供销社割两块五花肉,给我姥炖红烧肉吃!”
“吃吃吃,吃个屁!红烧肉不要肉票咋地,兔崽子整天站着说话不腰疼,当钱那么好赚?钱难赚屎难吃,让你吃屎愿不愿愿意?不愿意也不行,不赚钱喝西北风去吧,你老子在车间站一天也吃不上一块肉,滚!”
张翠兰把老儿子训了一顿,把臭小子赶回屋里去了。
小偏房里窸窸窣窣响,林瑶在外头听了听,心道不是闹老鼠了吧?
这年头大杂院里老鼠也不少,稍不注意家里的粮食就遭了殃。
林瑶就推门去看,想真是闹老鼠,赶紧往屋里放老鼠夹子。
门一开,屋里的顾时东吓了一跳,臭小子撅着屁股在屋里偷吃白糖糕呢,脸上糊了满脸的白糊糊,整的跟个白眉大侠似的。
顾时东以为他妈进来查岗呢,见是林瑶,拍着胸口跳下床,“嫂子,你可吓死我了。”
林瑶毫不客气给了他一巴掌,“臭小子,倒打一耙是吧,前头不是给你留了一盘子白糖糕,怎么又偷着吃?”
还糊了一脸的白糊!
顾时东“哎呀呀”叫,“嫂子,我错啦,再拽耳朵掉下来啦。”
林瑶松了手,瞪了顾时东一眼,“你瞅瞅你个屋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小心你哥回来收拾你。”
好好的一个屋子,给臭小子捣腾成狗窝,不对,是一半狗窝一半标准军人宿舍。
顾时安离开部队,也严苛自律,他的衣服叠的板板正正,生活物品摆放整洁有序,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铺的一个褶皱都没有。
这几天顾时安兄弟俩一人睡一个铺,墙边摆了张单人铺,军旅色的床单铺的很平整,东子拿张床又是书,又是瓜子皮的,乱的简直没眼看。
臭小子这才想起来,他哥晚上还回来跟他一块儿睡的!
他磨磨蹭蹭抄着笤帚在屋里扫地,林瑶嫌屋里有灰,跑到自己屋里去了。
没想到,顾时东把自个儿屋拾掇干净,敞开窗户,又在屋外探头探脑。
“嫂子,我问你个事儿呗?”
林瑶在屋里卷毛线球,不用看都知道臭小子话里有话,狐疑看了他一眼,“问什么?”
废话就别说了,她可没空。
顾时东抿抿嘴巴,两只手扭捏地对了对,“嫂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啊?”
林瑶:“这是什么话?”
顾东平挠挠头,干脆搬了张小板凳来,竹筒倒豆子把放在心里心里的话倒了个一干二净,“嫂子,你别看我年纪小,就觉得小屁孩儿什么都不懂,其实你们大人说的那些我都懂。我奶奶以前活着的时候,老说人的好日子是过出来的,两口子在一块要想过日子,就得心连心,你想着我,我想着你拧成一股绳子往前闯。我奶还说了,谁跟谁过日子都是有缘分的。你跟我哥在一块儿真挺有缘分的,而且我哥对你跟别人不一样,以前那个林红娜老往我家跑,我哥看都不看她一眼。自从我哥回来了,一进家门老看你,见你还老笑。
二姐说什么,对那是春心荡漾,老树开花。我没听懂,不过我知道我哥心里有你,嫂子对我哥也好,你俩就是互相喜欢,为啥不把话说开了,不是有句话,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白娘子跟许仙想在一块儿让法海拆开了,多可怜呐,你跟我哥条件这么好,就好好过日子呗。除非,嫂子你不喜欢我哥。”
林瑶被顾时东清亮的眸子盯着,实在说不出,她不喜欢顾时安的话来。
那什么,——她的确被顾时安的美色吸引来着。
顾时东多机灵啊,立马嘿嘿笑了:“嫂子,原来你真喜欢我哥啊!那可太好了,什么,不让我跟别人说?放心嫂子咱们是好朋友,我绝对给你保守秘密!放心吧!”
臭小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
林瑶最后是木着脸把顾时东送走的。
这臭孩子临走前,还不忘对她挤眼睛,“嫂子,我哥其实挺好的,个字高长得帅,工作好,身材也好啊,往后赚了钱觉得一分不差全给嫂子你,嫂子想咋花咋花,往后有了小侄子,就让我哥给洗尿布擦屁屁,他可会带孩子了,生十个八个我哥都能带。”
林瑶:“………”
老母猪下崽呢,还生十个八个!
快走吧你!
林瑶送走化身小唐僧的熊孩子,托着腮在桌前想了老半天。
上辈子吧,她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上大学那会儿,从大一到大四,都有帅气小鲜肉追她。
林瑶这个人对感情有些慢热也有些挑剔,她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恩爱夫妻,从小在轻松愉悦的家庭里被毫无保留的爱着长大。
林瑶得到了足够的爱,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悠闲自在,对所谓的爱情需求度就没那么大。
面对小鲜肉的追求,她是能拒绝就拒绝,一来没有眼缘,二来也不想过早陷入情情爱爱里。
大学四年她短暂经历过一场恋情,追她的那个学长家境不错,人品也不多,绅士守礼,两人的感情如白开水寡淡无味,后来这段感情因为性格不合而结束。
林瑶非但没伤心,反而松了一口气。
面对前男友跟面对顾时安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她捂了捂发烫的脸,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上顾时安了。
既然心动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当天下午,林瑶决定来个守株待兔,把顾时安抓过来,好好谈一下。
林瑶是个行动派,说守株待兔就一定守株待兔。
这年头老百姓没什么娱乐活动,大杂院又没通电,一到晚上八九点,家里人就洗洗睡下了。
林瑶穿过来也跟着养成了早睡晚起的好习惯,生物钟一响,都不用人催,她自个儿就乖顺躺在床上约会周公了。
而顾时安自打进了公安局,加班到十一二点是常事儿。
林瑶为了不耽误守株待兔,特意搬出顾时安用过的“金鸡”牌闹钟,把时间调到晚上十一点,就心安理得上床睡了。
——她不是贪睡啊,这是先睡个早觉,养精蓄锐好把顾时安抓过来。
晚上十一点,五斗橱上的老闹钟开启雷达模式,嗡嗡嗡铃铃铃响个不停。
林瑶精神抖擞从蚊帐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啪”一下关掉了闹钟。
午夜的大杂院一片静谧,退去了白日的燥热,窗外的竹林随风晃动,沙沙细竹声伴随着青草地里的虫叫和树上的蝉鸣。
林瑶在屋里撒了花露水,还熏了艾草,厢房里的蚊虫立刻销声匿迹。
她坐在窗前,托着下巴等了一会儿。
顾时安还没回来,林瑶百无聊赖下干脆抽出毛线针,一上一下织起毛手套来。
现在八月中旬了,日子过的快着呢,一眨眼功夫就到秋天了,过了秋天就是冬天。
云水县的冬天冷得吓人,尤其是近两年,去年还没到十二月呢,就连下了两场大雪,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县里好多人得了冻疮,脚上冻手上也冻,那手红的跟萝卜一样,擦上冻疮膏也不怎么顶用。
翠兰婶子冻手好几年了,大杂院不供自来水,吃饭炒菜都要自己烧水,城里又不跟乡下似的,能去外头捡柴禾麦草生火,老顾家冬天烧水都是烧蜂窝煤的,冬天蜂窝煤特别紧俏,顾家这样的五口之家,上头一个月才给百来块蜂窝煤,一家人吃饭喝水洗脸,压根儿不够用。
翠兰婶子长年累月用冷水洗碗刷锅,手不冻才怪。
林瑶防患于未然,跟顾春梅商量了下,姐俩儿一块凑了几斤毛线票,走的供销社的内部价,买回来几斤毛线头。
顾春梅忙着上班,再说她手生,织毛衣慢的跟乌龟爬一样,林瑶大包大揽,直接全包圆了。
她打算给翠兰婶子和满仓叔各织双毛线手套,老两口以前都是戴厂里发的劳保手套,那种手套不暖和,秋天戴戴还行,冬天戴着出门没走几步,手就给冷风穿透了。
至于顾时安兄妹仨,自然也人人有份。
林瑶自己整套的保暖衣,羽绒服,毛衣毛裤要多少有多少,就是不能堂而皇之拿出来穿,只能拆吧拆吧,跟顾春梅拿回来的毛线掺在一块儿,重新捣腾一遍儿,织成现在流行的“老奶奶“毛衣。
屋里烛火摇曳,晚归的顾时安面带倦色进了家门,他正要打水洗脸,一挑眉意外发现了东厢房亮着的烛光。
厢房的窗户在夜色中敞开,月光如纱,一袭碎花小睡裙衬托着林瑶一张艳如桃李的小脸,小姑娘正一针一线认真奋斗织毛衣呢。
这么晚了,瑶瑶怎么还没睡?
顾时安沉默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敲一下门,让小姑娘早些睡。
他又想林瑶一向是有主见的姑娘,晚上没睡说不定在忙其他的事情,自己贸然去打扰,会不会惹她不开心?
顾时东这臭小子半夜起来撒尿,看到这一幕,嘴巴一咧,在那嘿嘿笑,原来他哥也有给感情烦扰的这一天啊。
看吧,谈恋爱哪是那么简单的。
顾时东又充当一回狗头军师,帮了他哥一把,蹬蹬蹬跑到东厢房敲门,“嫂子,我哥回来了,你不给他炖碗宵夜?”
林瑶如梦初醒,一抬头,妈呀,都十一点半了,她只顾着织毛衣了,差点儿忘了顾时安了。
她忙丢下手里的毛线针,笑眯眯从窗户里探出小脸跟顾时安打招呼,”回来啦,晚上没吃东西吧?肚子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去吧?”
说完,林瑶就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顾时安嘴角翘了起来,瑶瑶关心他呢。
顾时东头一次见他哥笑的这么欠抽,啧了声,溜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