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惊慌退散。
他啐了两下继续往里走,远远看见闻人惊阙坐在桃园亭下,面前摆着一壶茶、一盒棋子。
木犀知晓,自家公子这是在练习听声辨位。
这时节的桃园没有娇艳的花儿,但是多瓦雀,闻人惊阙根据瓦雀叫声抛出棋子,最初十颗棋子仅有一两颗能命中,练了几日下来,能有一半击中了。
木犀没见过比自家公子性情更坚韧的人。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酸。
都怪那多嘴多舌的六姑娘,被关宗祠纯属罪有应得!
木犀心里埋怨着,刻意加重脚步走去,到了近前,说道:“公子,司徒少卿已按您说的做了。”
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提拔一个平平无奇的新科举人?
“公子觉得贺笳生是个可造之材?”
闻人惊阙捏着棋子笑了笑,道:“只是记得这个名字,帮她一把而已。”
“听过名字就要帮他?”木犀依然摸不着头脑。
“日后你就知晓了。”闻人惊阙抛出手中棋子,惊得亭外瓦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他摇头叹气,搁下棋盒,伸手去摸靠在石桌上的竹杖。
木犀想拿过递给他的,想起他说过如非他开口求助,不得帮他的命令,只得作罢。
闻人惊阙摸到竹杖站起,点着竹杖试探到台阶处,缓慢地迈下,那谨慎的动作看得跟在身后的木犀心中发酸。
“让人备车,更衣后我要出去一趟。”
这是他回府后首次说要外出,木犀惊讶,“公子要去哪儿?”
“去……”闻人惊阙迟疑,但声音中带有浅浅笑意,“去查案。”
木犀应下,打算送他走完这段小路再去。
主仆俩走得慢吞吞,尚未出桃园,有人来道:“五公子,老太爷请您过去一趟。”
闻人家的老太爷,就是外人口中的辅国公,年近七旬,精神抖擞,是闻人家说一不二的家主。
闻人惊阙到时,恰好碰见大老爷与大夫人离开。
双方于书房门口相遇,大老爷被夫人捣了一下,刚端起长辈的架子,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咳声,他瞬间熄了声,简单关怀小辈几句,疾步走开了。
书房中,高坐上的辅国公从闻人惊阙无神的双目看到他手中竹杖,再移到他迟缓但稳重的步伐上,待他站定,方道:“你走偏了。”
闻人惊阙耳尖一动,循着他的声音向右前方迈出两步,这才立到正中央。
与辅国公行礼后,道:“还不熟练,再过半个月应当能好些。”
辅国公双目闪烁着敏锐与洞悉的光芒,注视他片刻,问:“当真全然看不见了?”
“祖父怀疑我?”
“如今这个结果,你不该被怀疑吗?”
闻人家三公子的发妻是西凉袁家嫡女,闻人惊阙的亲事不会比他的差。
辅国公原本想给他定的是云襄郡主,因他意外眼盲,这桩双方长辈有意的婚事没了影,可供的选择也骤然减少。
毕竟云襄郡主之类的贵女,即便是为了笼络权势,也不会选择失去前途的瞎子。
“你从来就没想过顺从我的安排,不是吗?”
闻人惊阙沉默片刻,幽幽一叹,道:“祖父英明。”
“所以菩提庙路上的意外是你一手安排的,所谓的眼瞎,也是假装的?”
“那日偶遇云襄郡主,知晓六妹与她透漏了孙儿行踪,我心中不悦,的确生出这样的计划,想要教训她一顿。只不过被人捷足先登了。”
否认意外为自己所策划,闻人惊阙停顿了下,再道,“孙儿眼睛确有受伤,但并非完全不能视物,只是模糊了些,犹若浓雾笼罩。离得近些,是能看得见的。”
说着,他将竹杖背在身后,长身玉立地站在书房中央,微笑注视辅国公。
那双眼睛眸光流转,好似幽深的潭水,与初踏入书房时判若两人。
辅国公眯起眼,细细端详他一遍,道:“坐下说话。”
“是。”闻人惊阙走向一侧椅子,动作很慢,像是在努力辨认,又像凭着记忆摸索。直到他顺利坐下,手中竹杖都未曾点地试探,却也未离手。
辅国公神色莫测地看完全程,向着安静伫立在角落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点头,悄无声息地将桌上倒扣着的笸萝掀开一道碗口大的口子,正对着闻人惊阙的方向。
“既能模糊视物,为何谎称全然看不见?”
“祖父教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祖孙二人说着,半开的笸萝下有猩红蛇信探出,就在闻人惊阙右手边几寸。
辅国公瞥见,适时端起茶盏,杯盏碰撞声遮掩了红斑黑蛇“嘶嘶”的吐信子声音。
一黑一青二蛇相继爬出,一只顺着桌腿向下爬,一只沿着红木扶手爬上闻人惊阙坐着的椅子,光滑油亮的细长尾巴悬空搭下,就垂在他手臂上方几寸。
闻人惊阙无知觉地继续与辅国公交谈。
“你伪装得很好,老夫竟也看不出你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祖父教的好。”
闻人惊阙刚说完这句,恰好青蛇落到他脚面上,他眉头一蹙,往下看了一眼,并无其余动作。
黑蛇则是贴着椅背爬到他身后,在他颈后拱起上半身,分叉的血红蛇信危险地探到他侧颈的经脉处。
那里有汩汩的滚烫血流,很脆弱,只要毒牙刺破,瞬间就能将毒素灌入全身,大罗神仙也难救回。
闻人惊阙手脚呈现自然放松状态,平静地与辅国公谈话,“这双眼没瞎,也与瞎子差不了多少。孙儿无意拖累高门姑娘,还请祖父……”
正说着,“啪嗒”一声,椅背上的黑蛇砸落在他肩上。
闻人惊阙猛然停住,右手迅如疾风地朝着颈侧探去,擒住黑蛇的瞬间,他好似才意识到这是什么,面色一白,重重将其甩出。
细长黑蛇被摔在地上,身子扭曲成畸形。
屋中陷入死寂。
几道粗重的喘气声后,闻人惊阙手腕一翻抓紧竹杖,将微微颤抖的手指藏起,站起身道:“祖父技高一筹,孙儿服输。”
辅国公冷漠地看着他,道:“所以,你当真什么都看不见?”
闻人惊阙闭眼,眉宇中写满不甘,“是。”
“便是闻人家的公子,瞎了之后也只能依赖他人,与废人无异。”
“孙儿知晓。孙儿自会找个靠得住的,不会拖累家中。”
谈话就此结束,闻人惊阙行礼后,转身的动作一板一眼,精准地控制着角度,凭着记忆中的方位迈出数步,方才举起竹杖,试探门槛所在。
辅国公冷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忽地拂袖站起,无声地跟到了门口。
只见闻人惊一手虚空地向前摸索,一手敲着竹杖试路,在他侧前方,另有一侍卫横着把寒光长剑,剑尖直直对着他的咽喉。
只要他不改变路径、不停下,就会迎上长剑。
闻人惊阙径自用竹杖探路,神态认真,全然未看见面前无声的危险一般。
眼看脆弱的咽喉距离长剑越来越近,侍卫斜瞟着辅国公,手心发汗。
辅国公没示意他收剑。
直到人将撞上,才看见辅国公眼皮跳动,侍卫已来不及收剑,匆忙将长剑向上倾斜了一个角度,剑尖擦着闻人惊阙的侧脸划了过去。
闻人惊阙仍在仔细辨路,这样走出五六步,似是意识到什么,他迟疑地停下,伸手摸了摸侧脸。
再之后,他捻着指腹在鼻尖嗅了嗅,僵住。
几息后,他转回身,苦笑着朝书房方向再次作揖。
“笃笃”的竹杖声重新响起,逐渐远离。
等闻人惊阙的身影彻底消失,辅国公斜了眼紧捂口鼻、蜷缩一旁的木犀,淡漠道:“还不跟上?”
木犀慌张松口喘气,朝着闻人惊阙离去的方向奔出几步,又停下,慌乱地与辅国公行了个礼,再匆匆追去。
他在拱桥小径旁追上闻人惊阙,看着他颧骨上那道血痕,惭愧道:“公子,我……”
“不怪你。”闻人惊阙平静地打断他,问,“什么时辰了?”
“近午时。”
闻人惊阙停步,思量了下,自言自语道:“这时辰见面,勉强能蹭上一顿午饭……行,回去更衣……”
走出两步,记起在他身侧盘旋很久,与他有过碰触的青黑两蛇,眉头一皱,将手伸出,道:“沐浴后再去吧……木犀,扶我一把,咱们走快些。”
第12章 水榭
江颂月被贺笳生升官的消息刺激到,当下恨不得立刻与闻人惊阙成亲,好在地位上压死那忘恩负义的卑劣小人。
和青桃一起骂了他几句,用过午膳后,江颂月冷静下来,认清这事暂时只是她一厢情愿。
江颂月哀叹几声,让人将账册搬去水榭。
这几日她闲着无事,午膳后常有小憩,这日实在被气得睡不着,干脆趁闲暇琢磨下生意。
至少目前在家财上,贺笳生远不及她。
她翻看的是云翘等人从海上运回的货物清单,珠宝首饰之类的放进缘宝阁,富贵人家看见了,会主动掏银子。
鲛鱼锦稍微难些。
中原地大物博,罗锦缎绡种类繁多,数不胜数,海上来的鲛鱼锦胜在稀奇上,若能寻机让它出个风头就好了……
江颂月正琢磨这事呢,管家急匆匆赶来,隔着青石小径挥手喊道:“县主,有人前来拜访!”
江颂月精神一震,心里后悔今日犯懒没梳妆,同时嘴上问道:“是不是闻……”
“是小侯爷!”
“哦。”江颂月的眼睛就跟划过流星的夜空般,瞬间恢复平淡。
誉王府的小侯爷,名叫陶宿锦,比江颂月小上一岁。
江颂月在宫中见过他几次,常听太后责骂他,就是个招猫逗狗、没脑筋的纨绔。
但凡他生在寻常人家,不是早早败光家业,就是被人活生生打死了。
“他来拜访我做什么?”江颂月与这位小侯爷见归见过,话却不曾说过,唯一的关联是他那小酒馆乱传谣言,害江颂月被辱骂。
事情几乎被遗忘了,他来登门致歉了?
“不知,就说有事要见县主。”
管家说完,又有侍女脚步匆匆,隔着池塘喊道:“县主、管家,小侯爷走了!说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待会儿再来!”
江颂月料想这小侯爷没什么正经事,摆摆手道:“再来了就领过来,不必刻意准备什么,应付下就成。”
管家应声下去。
江颂月没把小侯爷当回事,因被打断思绪,干脆放弃生意事,转而看起庭院秋景。
九月共落三场雨,每一场下来,秋意就浓厚几分,至今日,已满院萧索,落叶纷飞了。
江颂月坐着宽大的藤椅,小腿伸直架在脚凳上,手肘撑着藤椅扶手,懒洋洋地看着池中晚荷与水面浮叶。
庭中景色美,可惜没有银杏树与枫树。
看了会儿,记起流落山野那日,被闻人惊阙背出密林时看见的壮阔美景,江颂月的心思一下子飞远了。
“县主!”隔岸管家再次打断她,“县主,周家表公子来了……”
“撵出去!”江颂月喊道。
她出事的这十几日,周贯朽隔三差五来探望,话里话外都是府中没男人不行,想要帮江颂月掌管家中生意。
赤/裸裸的心思,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连接被打断两次,江颂月的心静不下来了,烦躁着呢,管家第三次跑来。
“就说我休息了,谁也不见。”
管家急道:“是闻人五公子!”
江颂月瞬间心不躁了,气也顺了,忙道:“快请他去花厅好生招待!茶点记得用最好的,不许别人靠近惊扰……还有,喊祖母过去……来人扶我回屋梳妆!”
一口气吩咐几件事,正说着,水榭外江老夫人被侍婢扶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江颂月回来后,曾将所有事情说与祖母听。
江老夫人对闻人惊阙很是满意。
从菩提庙相遇到被武夷将军找到,从头到尾,言辞与行为上,他都不曾有半点轻慢江颂月的意思。
被怀疑装瞎,也未生气。
这是一个老成持重却不迂腐、温柔机敏且身子强健的儒雅公子,会读书、有功名,家世与背景能为江颂月撑腰。
再有就是闻人惊阙简在帝心,虽瞎了,却未被革职。
倘若江颂月与他成亲,那躲藏在暗处的夜鸦山匪顾忌他的身份,首定不敢轻易动手。
怎么看,两人成亲对江颂月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纵是自觉高攀,老夫人也不愿江颂月表现得太卑微,问:“人都瞎了,你梳妆给谁看?”
江颂月如梦惊醒,“是哦!”
江老夫人再道:“不必去花厅了。你腿脚不便,让他多走几步到这儿来。其余的照正常招待贵客的方式来。”
一声令下,管家侍女齐声应是,退下忙碌去了。
江老夫人这样说有道理,但贵客来访,主人家既不梳妆,也不亲相迎,江颂月总觉失礼。
府中仅有她祖孙二人,她无法去迎接,难道要祖母这个长辈去吗?
江颂月最终没反对,只是坐端正了整理起仪容,完了再往前倾去,想把架在石凳上的脚放下,好显得端庄些。
“他看不见!”江老夫人拿着拐杖戳她的手。
江颂月“哎呀”躲着,道:“我怕他的小厮看见告诉他。”
“你气死我得了!”江老夫人嘴上生气,实际上看着孙女儿这样,回忆起自己的年少时光。
情窦初开的姑娘都这样,傻里傻气的。
稍坐了会儿,她道:“得了,今日我还是不见他了,就说我病了在屋里躺着。”
江老夫人被侍女扶回去。
闻人惊阙被管家带来。
江颂月所在的水榭背靠花墙,半面临水,有两条通道可以抵达,一条连接里院,是低低架在水面的曲折石桥,另一个是通向外院的青石小径。
小径中间有一段是由铺在水中的石块构成的,连通着两个池塘,约莫四五步,需要踩着石头过来。
常人眼中,这是趣味。
放在盲眼的人身上,就成了障碍。
江颂月看着止步于石块前的闻人惊阙与懊恼的管家,觉得若她是这时的闻人惊阙,会觉得被人戏耍嘲笑了,可闻人惊阙未见怒容,甚至在笑着宽慰管家。
无论何时,他都礼数周全、从容不迫。
江颂月低头看看自己翘起的小腿,忙喊侍女取张毯子过来。
待她将不雅地翘着的小腿遮上,闻人惊阙也到了水榭中。
不等客套,江颂月就惊讶问:“你的脸怎么了?”
“目不能视,难免会有磕绊。”闻人惊阙笑着回答,颧骨处细长的疤痕带着血迹,格外刺目,“小伤,不碍事的。”
江颂月心里不是滋味。
她与闻人惊阙两个残缺不全的人流落山野时,都没有磕绊受伤,怎么回府反而受了伤?
是被人欺负了吗?
人多,就会有纷争。
江颂月知道,大户人家的阴私有时候比猛虎还要可怕。
恰在这时侍女送来茶点,她借势瞟了眼候在水榭不远处的木犀,低声道:“你府中下人照顾得不尽心吗?”
闻人惊阙扬着的嘴角微收,默了默,语焉不详道:“总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像是怕江颂月误会,他解释:“例如睡醒时,不知身在何处、是何时辰……”
“没有小厮守着吗?或是、或是……”
有钱人家的公子都是有通房侍女的,小时候照顾,长大后暖床。江颂月的表哥周贯朽就是这样。
江颂月跟着宋寡妇那几年,见识过很多,房中事也是知晓的。
她从不畏惧提及这些,然而这会儿对着闻人惊阙那张不可亵玩的清俊脸庞,突然耻于开口。
“闻人只能接受携手一生之人酣睡身侧。”闻人惊阙答了她第一句,再答她未问出的话,“没有通房和妾室。”
江颂月的脸顷刻红成夏日晚霞。
这话题似乎越界了。
她一面这样想,一面止不住的高兴。
没有意中人,后院干净,现在受伤了正需要亲密的人照顾,是提出成亲的最好时机!
江颂月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有点紧张,呼吸不自觉地转急。
她还在做准备,闻人惊阙语出惊人:“县主上回问我可有意中人,是有意与闻人成亲吗?”
江颂月惊岔了气,拍着胸口咳起来。
闻人惊阙摸索到桌上茶盏,轻递过去,在江颂月接过后,自嘲道:“瞎眼之后,闻人的脸皮也变厚了……若是在下多想了,冒犯之处,还请县主见谅。”
江颂月饮了口茶水才缓下,面红耳赤道:“没有……”
这是坦白的最佳时刻,就算不成,也只是在闻人惊阙面前丢脸,他不会外传的。
江颂月将贺笳生那丑恶的嘴角、表姑丈贪婪的目光,以及山野中稳稳背着她的闻人惊阙一一回忆后,沉息,盯着闻人惊阙脸上的鲜红伤疤,破釜沉舟问:“若我的确有这想法,你会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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