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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夫君瞎了眼(鹊桥西)


——这还是在她已知周围环境的情况下。
闻人惊阙对这些可是完全未知的。
江颂月“唰”的睁开眼,因他瞎眼而消失的提防心重新出现,她屏息凝气,认真打量起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右手拿着竹杖,在前方左右至少敲击两下,方才谨慎地迈出一步。
脚步不偏不倚,恰是竹杖点过的地方。
每一步都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他走得并不狼狈,只是目力终究是有影响的,他将注意力放在竹杖上,左手捧着的水就不太稳当了,时不时撒下一些。
在他距自己五步远时,江颂月突然出声:“正前方有个水坑。”
闻人惊阙立即停步,竹杖向着左侧探去,触到一块有人小腿那么高的石头。
竹杖点了几下,似是意识到不易跨过,他适时放弃,向着右侧试探。
江颂月全程未出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怀疑闻人惊阙是假装的,又怕他真因看不见而受伤,好在直到闻人惊阙到她近前,都未发生意外。
“县主?”闻人惊阙与她确认方位。
“这儿!”江颂月心虚地提高声音。
宽叶装着的水递到她手中,只剩一半。
江颂月看着水中摇曳着的自己的倒影,心里有些难过,理智告诉她,怀疑闻人惊阙是应该的,他适应得太快了。但万一他是真的看不见了呢?
他这样信任自己,艰难地去湖畔给自己取水,自己却怀疑他、骗他绕路,是在恩将仇报。
“是天色更暗了吗?”闻人惊阙躬身摸着树干,在江颂月身侧坐下,眼睫颤了颤,道,“不知是我目力继续减退,还是日光消散,竟连模糊光影也感知不到了……”
江颂月听得心酸,惭愧道:“是太阳落下去了。”
湖面上的金光沉入水中,只短短的半盏茶时间,原本辉煌若仙境的湖畔阴暗下来。
余光犹在,闻人惊阙却感知不到。
他完全看不见了。
秋日太阳落山后,天很快就会转黑,要快些找地方歇脚。
江颂月收拾起杂乱的心思,捧着树叶饮下清凉的湖水,停下时,树叶中还剩一点儿。
她就着水面照了照,偷偷瞧了眼闻人惊阙,然后捏着衣袖蘸水,偷摸在脸颊和鼻尖上擦了擦。
擦完一看,衣袖上有一小片污痕。
此时她鬓发凌乱,脸上落了灰尘,一定很难看……还是让他瞎着吧!
饮完水,闻人惊阙重新背起江颂月。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顺着湖畔走出没多远,发现了一棵挂满硕大果实的石榴树,摘石榴时,江颂月眼尖,在枝头看见砍伐过的痕迹。
两人在附近绕了绕,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前,发现一个用树枝藤蔓遮掩着的山洞。
山洞不大,胜在能遮风挡雨,里面还有一张竹席、一块薄毯,以及两捆柴,像是猎户的歇脚处。
“县主灵心慧性,福运傍身,说沿着河流走,果然没错。”火光下,闻人惊阙轻笑。
他若是夸别的,江颂月还能谦逊一二,提到“福运傍身”,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这是真的,我自小就得菩萨偏疼。”
闻人惊阙仍是笑,“此话怎讲?”
左右被困山洞,无事可做,江颂月小心翼翼地屈起双膝,与他说了起来。
“七年前,我祖母病重,急需千年灵芝医治。我家没有,幸好钱家外出的商队有采买到,只不过他们耽搁在了灵州。”
“灵州你知道吧?打京城过去,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五日,我祖母撑不到那时候……”
江家祖父急得嘴上起泡,但是时日不足,他没办法。
可江颂月不服输,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尽力一试,不断催祖父派人去灵州取药。
江家祖父本就心慌意乱,被她一吵,头痛欲裂,干脆让人将她锁在院中。
他小看了江颂月的执拗,没想到她会带上银子首饰,翻墙出逃。
买了匹马,江颂月摇摇晃晃向着灵州的方向赶去,遗憾的是方向感太差,白日能依靠太阳,入夜后就两眼摸黑了。
江颂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玉坠子,上面雕刻着眉目慈祥的菩萨,她轻轻抚摸着,道:“是菩萨为我指路,让我不到两日就寻到了灵药。”
“在何处寻到的?”
江颂月略微迟疑后,道:“一个山沟里,我摔倒了,恰好摔在灵芝旁。”
“原来如此。”闻人惊阙敬叹道,“县主有勇有谋,难怪被菩萨偏疼。”
江颂月注视着他,见他眸中跳跃着火光,目光散漫,有着盲人特有的虚空感。
她暂时打消疑虑,“嗯”了一声,手中捏着那块菩萨玉坠,仰目看向山洞外。
为防夜间有野兽闯入,洞口被他二人用树枝掩映住,仅余上方一小块空隙。
江颂月望着宁静幽深的漆黑夜空,低头摸摸无法动弹的右腿,喃喃:“祖母该着急了……”
她鬓边散发因此垂下,遮住了身侧晦暗不明的视线。
京城,云襄郡主由闻人家的车撵送回府中的消息传出,有心人正琢磨着辅国公府与康王府是否要结亲,闻人惊阙与江颂月遇刺、消失山野的消息就在京中炸开。
江老夫人听后,面上血色瞬间全部褪去,当即颤声让人拿信物入宫求救。
信物取来了,才反应过来与江颂月一同消失的,还有闻人惊阙。
这让江老夫人镇静许多。
按闻人惊阙的名声,他不会弃江颂月于不顾的。
且闻人惊阙的身份比江颂月金贵多了。
果然,天将黑时,由武夷将军亲自率领金甲骑兵向着事发地疾驰,身后跟着闻人家侍卫,加一起足有数百人,声势浩荡。
江老夫人收到宫中传来的安抚口信,知晓自家比不得闻人家,仍是派出大半家丁过去寻找。
她还想亲自过去,被钱双瑛劝下。
翌日天亮,事情已传得沸沸扬扬。
“还没消息?”
“没呢,听说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全部出动,都在查。这可真是怪了,什么人胆敢刺杀闻人五公子?”
“怎么就是冲五公子去的呢?说不准是江颂月惹的祸。”
“她能惹上什么杀身之祸?”
“七年前江老夫人不是得灵药救回来了吗?听说那药是江颂月从山郊的乱葬岗里找到的,和夜鸦山匪有关……”
街头传言流入一夜未眠的江老夫人耳中,她眼中满是血丝,既惊且怒:“什么叫颂月从夜鸦山匪手中夺得的救命灵芝?她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如何能斗得过山匪!”
惊惧如潮水袭向江老夫人,当年事她听江颂月说过,事情不清不楚的,她怕惹出祸端,不许江颂月往外提。
怎么今日就传出去了呢?
夜鸦山匪……那是一伙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虽多数被剿灭了,但还有个匪首流窜在外,难保他不会卷土重来。
因为一箭之仇,就敢把军中都尉灭族,何况她祖孙俩!
江颂月这次遇险或许不是夜鸦山匪的手笔,以后就难说了。
江老夫人心惊肉跳,当即将剩余家丁几乎全部派出寻人。
江颂月因腿上的疼痛闷哼了一声,朦胧中听见有人问:“醒了吗?”
她惊得一阵激灵,猛地睁眼看见半灭的火堆、火堆旁的闻人惊阙,以及空荡的山洞,昨日事情才依稀回到脑中。
江颂月没吱声。
孤男寡女共处,总是让人不安的。昨夜她硬撑着不肯闭眼,直到夜深,才没忍住打起瞌睡。
席子她占了,毯子本来是给闻人惊阙的,谁知他道:“闻人外在不显,实则骨子里狂妄自大、以大丈夫自居,若是占了这毯子,以后就没脸说自己是男人了。”
话有几分真,江颂月无从得知,反正她被迫盖上毯子,夜间没觉得冷。
夜间应当是冷的。
一道凉气传来,江颂月望向洞口,见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个秋日总是落雨。
江颂月裹着毯子再看闻人惊阙,后者坐在火堆旁静静等了会儿,没听见她说话,敛着袖口,张开手掌往火堆上摸去。
动作很慢,感受稍许,他收回手,摸寻到身边的柴枝,估量着距离将其投入火中。
江颂月再看火堆,见昨夜她燃起的那堆已变成灰烬,这堆是新燃起的。
闻人惊阙看不见,自己试出来的火堆范围大,火苗小,柴枝七零八落,许多只燃了一半。
江颂月看了会儿,闭起眼在竹席上摸索起来。
手刚摸出竹席的范围、触及山洞地面,就不安地收回,接着睁开眼。
很难想象闻人惊阙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眼睛当真受伤了?
昨日湖畔的疑虑重回心头,江颂月屏息坐起,借着雨声的遮掩,敛着裙摆探身,慢动作抓起一根带着星火的柴枝,无声无息地朝闻人惊阙抓着竹杖的手背递去。
她抓得很紧,很小心,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将柴枝收回。
毕竟她只是想试探下闻人惊阙是不是假装的,没想伤他。
江颂月憋着气,抓着柴枝缓慢递近时,看见闻人惊阙手背沾了尘土,指骨处有摩擦出的伤痕。
心中一软,就要将柴枝收回,陡然听闻人惊阙道:“县主怀疑我?”
刹那间,江颂月心口猛跳,手中带着星火的柴枝险些掉落。
他看的到!
江颂月心中波涛翻滚,急喘数下,咬牙道:“你骗我,你看的到。”
闻人惊阙侧目,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直勾勾地对着江颂月。
他仍是随和的平静模样,可这时,江颂月心中只有被欺骗的失望与难堪,她不明白闻人惊阙为什么要骗她。
“戏耍我好玩吗?”
闻人惊阙忽而一笑,眉眼中似有春风流转,语气无奈道:“柴枝上有火,靠近了能感受得到。”
江颂月愣住,伸手在柴枝上感受了下,果不其然,有危险的热度无声地发出警告。
“县主想试探我,最好的办法是抛出一颗石子转移我的注意力,趁此时机举起匕首。”
闻人惊阙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感受了下长短,把它折成匕首大小,再将尖锐的断处对准他额颞的位置。
“再喊我一声,引我转身。”他说着,向侧面转去,左眼正对着那根被折断的锐利枝条,再道,“随后将匕首刺来。”
言毕,他猛地将尖锐树枝朝他左眼刺下。
“别!”江颂月惊呼着朝他扑去。
树枝掉落地上,她扑到闻人惊阙怀中,而闻人惊阙未免碰到不该碰的,双臂展开,两手悬空。
他的视线再次失去焦点,虚无地漂浮着,安慰道:“县主莫怕,闻人只是演示……这样才能试出真假。”

钱财不算多,权当是养条狗了。
让江颂月耿耿于怀的是贺笳生翻身之后高傲的态度,和对祖父祖母的不敬。
如今他门庭来往皆是清高的文臣官宦,只要一想他是何等的风光,江颂月就倍感憋屈。
另一人叫蒋平勉。
江颂月因被封县主,接触到诸多贵女,见识过她们抛花传诗的名门风采后,深刻感受到自己与她们的差异。
自觉学识浅薄,难登大雅之堂,回府后,她就打开祖父尘封的书房,翻看起那些枯燥文章与诗句。
她看不懂。
府中没有读书人,她就斥巨资请尚贤书院的夫子登门教导。
蒋平勉教了她两个月,让她参照先达名诗进行仿写。
名诗句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江颂月绞尽脑汁仿出一句:河水冲走游鱼,急忙忙。
蒋平勉未予点评。
翌日恰逢佳节,江颂月带祖母外出游玩,偶遇闻人雨棠等人,以及在远处点头哈腰候着的蒋平勉。
闻人雨棠邀江颂月对诗,当着众闺秀的面念出这句仿诗,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十六岁的江颂月胸无点墨,偏爱附庸风雅的名声,就此坐实,被嘲了整整一年。
也由此,她认清自己的确不是舞文弄墨的料,再怎么努力,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权贵闺秀们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江颂月放弃追逐她们,丢弃晦涩难懂的诗书,重新做回满身铜臭的商女。
她讨厌被人欺骗,掏出真心反被人耻笑的感受,她不想经历第三次。
幸好闻人惊阙没有骗她。
他真的瞎了,所以没看见她偷藏落下的枫叶,没看见她饮水时偷偷擦脸与那不雅的睡姿,更没看见她此刻拖着伤腿、姿势扭曲地趴在他怀中的模样。
江颂月喜欢瞎了眼的闻人惊阙。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了……”江颂月是打侧面扑去的,鼻子不慎磕到闻人惊阙肩膀,疼得她声音嗡嗡的。
她攀着闻人惊阙的肩膀想爬起来,半跪着的膝盖一用力,小腿骨上就传来阵阵刺痛,疼得她差点流下眼泪。
“不怪县主,姑娘家警惕心重些总是没错的。”闻人惊阙体谅地为她开脱。
江颂月更是愧疚。
“其实县主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实不相瞒,闻人双目已完全失明,内心惶惑不安,只是恐在县主面前失态,为保住脸面,硬是调动全身所有感官,拼尽全力装得淡然……”
江颂月惊诧,仰脸与他确认:“你害怕?泰然自若的样子都是装的?”
“是,不然怎么总要县主来拿主意呢?”闻人惊阙似有惭愧,停了下,苦笑道,“县主伤了腿尚且沉稳镇定,我一个大男人,若是惊慌失措、痛哭流涕……”
那的确太丢人了,也有点让人瞧不起。
江颂月心中舒坦,腿疼都因舒畅的心情而缓解,她道:“那你挺会装的。”
闻人惊阙的眼皮在这一刻猛然跳动了下。
可惜江颂月忙着从他怀中起来,心里正在感叹他身子骨好结实,被自己这样攀着,上半身竟然一点晃动都没有,未注意到他这点异样。
严守男女之防的闻人惊阙两手始终未触碰到江颂月。
在江颂月艰难地坐回去后,他低沉开口:“昨日我说的那些,县主全忘记了吗?”
“啊?”江颂月恍惚有种幼时被祖父查背功课的紧张感,在脑中将昨日种种过滤了一遍,懵懂问,“你说了什么?”
闻人惊阙沉默。
他主动示弱,昨日又再三言明他有着所有男人都具备的好面子、狂妄自大的毛病,本质就是一个庸俗透顶的人……江颂月一个字也没记住,仍把他隔在那堵无形的墙外。
“哦,对,你说了。”江颂月搜索枯肠,恍然大悟道,“你能通过风、日光与温度,判断周围环境……我怎么就忘了?真不枉你读了那么多书,真是才高识远,颖、颖……”
“颖悟绝伦?”
“对,就是这个词!”
读书多的人,就是比寻常人聪明。
江颂月彻底信了他。
因这遭误会,她对闻人惊阙有歉疚,再听他坦露心声直言胆怯,一时保护欲膨胀。
江颂月坐回竹席,在身侧拍了拍,道:“外面下着雨,反正也出不去,坐过来吧,正好咱们都盖着毯子,省得着凉。——你放心,有人找来,我立刻把毯子收起,不会让人看见传闲话的。”
闻人惊阙嘴角动了动,最终,心底的话被一声轻轻的“嗯”代替。
外面雨声啪嗒,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未停,听着还更大了,风也呼啸起来,吹得洞口的树木疯狂摆动。
凉意肆虐。
雨水与凉意断绝了二人主动寻路离开的可能,幸好昨日摘的石榴还剩下两个,两人隔着一人的距离分享毯子,在火堆前边掰石榴,边琢磨接下来的事情。
思来想去,两个伤患的能做的,唯有等待。
闻人惊阙安慰她:“县主放心,天黑之前,一定能有人找来。”
这个江颂月是相信的,闻人惊阙失踪了,不说皇帝,就是闻人家也会派人来搜山,一天一夜下来,能把山头能翻个底朝天。
江颂月庆幸道:“幸好没有刺客追来。”
闻人惊阙又轻“嗯”了一声。
两人没有多少话题可说,冷不冷、饿不饿、如何回京的事情谈过,气氛就沉静下来,只余外面凄凉的风雨声。
江颂月惦记着自己与菩萨许的愿望,有心与他多说些好建立起感情,苦于没有共同话题,半天没能憋出一个字。
雨声哒哒,就在她转动脑筋想话题时,闻人惊阙忽而轻笑一声,道:“京中传言说闻人与县主曾同一檐下避雨,相谈甚欢,这回成真的了。”
江颂月的脸倏然涨红。
这是两人头一回开诚布公地谈论那些流言,她既因那些贬低羞耻、无地自容,也因闻人惊阙的话产生几分羞涩。
大概是因为他是笑着说的,语气太过轻松,还承认“相谈甚欢”。
江颂月做贼般偷看闻人惊阙一眼,见他自然地垂着眼,眸中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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