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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雪(雪落千山)


两人吃了席面,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这事闹得太大了,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贪污受贿之事来。证据确凿,圣人惊怒,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近日被人提出来,竟只剩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若是被秋后问斩,我才会拍手称快!”
苏绾绾心下知道,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唇亡齿寒,圣人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用完膳,郁四娘道:“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
两人带着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处高亭时,郁四娘坐下,说道:“好累,我们且歇歇吧!”
苏绾绾应好,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
郁四娘一时兴起,问道:“扶枝,你会弹奏乐器么?”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郁四娘恳求她弹琴,她应了,净手焚香,坐于琴前,又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曲《绿萼惊雪》。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两人相逢,互相引为知音。瑞雪落在绿萼梅上,惊飞过冬的麻雀,那两人一见如故,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竟忘了冷。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时,本应去用膳,听见这琴声,他的脚步不由顿住,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园中繁花似锦,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他只见到她的背影,被清风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见到他,连忙行了一礼:“郎君。”
“你去何处?”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吩咐厨下去做。此时才做好,婢子给她们送过去。”
“给我吧。”郁行安道。
侍女愣住,将食盒递给郁行安。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未曾听过。”
“这叫《绿萼惊雪》,是有些生僻,听的人少一些。”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一时又清冷。这曲子有何意?”
苏绾绾笑道:“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还有一首曲子,唤作《雪吻绿萼》,这两曲加起来唤作《绿萼落雪》。”
郁四娘的脸红扑扑的:“扶枝,你的意思是,你我互为知音么?”
苏绾绾轻轻一点头:“很好的朋友。”
郁四娘耳根飞红。
郁行安走进亭中,郁四娘眼尖瞧见,站起身,受宠若惊道:“阿兄,你怎么给我们送食盒?是玉锦糕么?”
郁行安颔首,将食盒置于案上:“偶然遇见的,就顺手带来。四妹,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他拿出锦盒,郁四娘接过,见是一套真珠首饰,十分惊喜。她道:“对了,阿兄,扶枝的琴声与你不相上下呢,我方才听她弹奏一曲,十分好听。”
郁行安看她,又望向苏绾绾。
郁四娘回忆着老师近些时日教的内容,说道:“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她用眼神暗示苏绾绾,要不要再来一曲。
苏绾绾收回视线,起身道:“四娘,我坐得累了,想再去逛一逛。”
郁四娘一听,也跟着起身,对郁行安道:“阿兄,那我们再去逛逛?”
“去吧。”郁行安温和道。
两人带着侍女离开,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的背影入神,直至她的最后一丝裙摆也被树影吞没,他才收回视线。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看见案上未曾被尝过的玉锦糕。
他敲了敲桌案,望向苏绾绾抚过的那张琴。
亭中还留有两个侍女伺候,见郁行安看琴,侍女忙问道:“要下雨了,婢子们可要将这张琴收好?”
“不必了。”郁行安道。
他坐在苏绾绾方才的位置上,指尖搭在琴弦上,似乎还有她的余温。
他闭上眼睛,手指拨动琴弦。
苏绾绾隔着树影和花阴,听见清雅的琴声。
“这是何曲?是阿兄在弹琴吗?”郁四娘往那里探头探脑,“真好听,不过和扶枝方才弹奏的不是一个风格呢。”
琴声缥缈如在云端。
苏绾绾听了一会儿,说:“这是《雪吻绿萼》。”
郁四娘“啊”了一声:“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这曲子讲了什么,怎么风格陡变?”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边走边道:“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他们被迫分离多年,重逢仍在那间破庙。”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郁四娘兀自想像,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小脸一红:“这名字也太香艳了,听起来好刺激。”
苏绾绾:“……”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又曲调多变,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弹奏的人自然少。
苏绾绾也没想到,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
她倏然问道:“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几岁开始议亲?”
郁四娘道:“十二三岁吧,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他一时就没插手。”
郁四娘叹口气:“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
苏绾绾笑道:“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
郁四娘面露憧憬。
“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应是议亲了吧。”苏绾绾道。
“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郁四娘搓了搓脸,“不过也快了吧,我离开河西道时,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
“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
“应没有你美吧?”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她叫蓝六娘,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可我未曾见过她。扶枝,我见过你,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
她道:“有啊,有很多。”
郁四娘:“是谁?”
“比如你。”苏绾绾微笑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兴致高昂。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体恤、聪明,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轻自己。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
郁四娘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天色将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们下回再见。”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清幽隽雅,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慢慢松口气。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他放下琴,起身走过来道:“送客么?”
“嗯。”郁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还要请苏三娘。”
“好。”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
他也跟着一起走,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
苏绾绾没有看他,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像雪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那影子修长干净,又挺拔。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侍女扶她上马车。
她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
浅粉色的,大约是蔷薇花瓣,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郁四娘个子矮,竟没有发觉。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
苏绾绾上了马车,和郁四娘道别,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
车夫扬起马鞭,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对郁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们快回去吧。”
“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郁行安问道。
郁四娘怔住,连忙叫了一声“扶枝”,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等了一会儿,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送到马车边。
她说:“要下雨了,扶枝,你带这把伞回去吧。”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但在阆都,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仍代表珍视之意。
苏绾绾接过伞,微笑着道谢:“很漂亮的伞,多谢。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郁四娘嘟囔了两声,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连忙道,“不过你喜欢便好!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
她收下伞,再次道了一声“多谢”,让车夫驱马离开。
车轮碾过地面,到了苏家宅邸时,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
侍女要撑伞,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说道:“用那柄山水画的。”
侍女应好,扶着她下马车。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展开一幅山水画卷。
细雨被隔绝在外,苏绾绾走上台阶,被侍女扶住左手,丝毫也没有淋湿。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百里嫊对苏绾绾道:“我给你出几道考题。”
苏绾绾作聆听状。
百里嫊笑道:“不必紧张,几道简单的小题。”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对苏绾绾道:“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
苏绾绾一看: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
她思索片刻:“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
“是啊。”百里嫊笑道,“你总是静坐,平日不是读书写题,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小娘子们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马球打得那么好,一年只打一回。我听人说你擅弹琴,可也很少见你弹过。”
“我喜欢静坐,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苏绾绾道。
百里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会好起来嘛。学习非一日之功,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你将身子养好,日后……”
她絮絮说着,话里话外尽是关切,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
她眨了一下眼睛,敛去眸中情绪,俯首道:“谨尊恩师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让苏太保求了恩典,携苏绾绾同去。
夏苗很热闹,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
她顿下脚步,对侍女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见尽头是一块巨石,也无旁人,便应了好,在外头等她。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远远的,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清隽优雅,是郁行安。
苏绾绾有点失神。她想,隔这么远,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
苏绾绾转过身去,绕过木槿花,往小径的深处走去。
如此便看不见了。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郁行安走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说道:“不想此处没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并非特意来找她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话。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脚步更慢。他们越走越远,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决定先行出去。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挡在苏绾绾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老虎扑来,他愿意以身饲虎吗?
苏绾绾这样想着,虎啸声慢慢停了。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像是在等她。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檀香木、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
绕过这棵木槿花树,就可以看见小径外头的场景了。
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有许多郎君走过。
郁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头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闲话。
苏绾绾应好,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时,倏然又听见他说:“你近来似乎对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清冽:“那两首曲子要连起来弹的,可你只弹了一首便走了。”
苏绾绾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只停留在原地。
小径很窄,他们衣摆相连。夏末的风将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将飘到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将它拿开了。
苏绾绾猝然抬眸,只看见郁行安捻着花瓣的修长手指。
他安静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苏绾绾静了静,垂下眼眸,想往前走。
以往这时候,郁行安都会道一声失礼再往后退,但此时他没有退开。
他轻声说:“你身上总有落花,木槿花、蔷薇花……”
苏绾绾的目光落在郁行安的衣袖上。
她听见了郁行安说话的嗓音,等他说完,苏绾绾抬起头,发现郁行安仍望着她。,
两人视线相对,郁行安对她微微一笑。
苏绾绾心里漏跳一拍。,
她的视线在他的眉眼上徘徊,忽然想起在遇见他之前,身边的人总是对她提起郁行安。
他们用不同的词藻来描述他的出众美丽。
她确实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郎君,整个阆都的儿郎,竟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此时他望着她,目光专注,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
郁行安问:“可以告诉我么?”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
她目光挪开,说道:“听闻郁翰林温文尔雅,待谁都是这样古道热肠。”
“不是。”郁行安说,“我从未古道热肠地对待其他人。”
苏绾绾感觉脸颊发烫,她觉得今天的日头好大,她忽然不愿继续问了。
她点点头,说道:“我知晓了。我要走了,侍女还在前头等我。”
郁行安让开了路。
苏绾绾的脚步有些急促,当她转过木槿花树时,脚步逐渐慢下来,恢复成往日的端庄模样。
郁行安凝望她的背影,手指拂过方才的木槿花瓣。
夏苗结束之后,圣人回到阆都。
苏绾绾这才知道,原来那几声虎啸,是有人故意放了老虎进去,意图刺杀圣人。
圣人自然没有出事,那人被严加审讯,吐出一个“崔”字,就暴毙身亡。崔宏舟因此受了牵连。
与此同时,蓠州刺史上书,说发了水患。
举朝震惊。
因为蓠州曾经年年水患,但百里嫊曾去蓠州治水,那堤坝若是照常维护,可保蓠州千年百年。
除非蓠州堤坝像阆东渠一样年久失修。
圣人暗自后悔没有听取郁行安的建议,此时只好拨款赈灾,又遣工部勘查。
下了几十场秋雨,一个难民千里跋涉来到阆都,敲醒登闻鼓,说圣人虽已拨了钱款,但那些粮食没有一粒发到他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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