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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雪(雪落千山)


大枣眼睛一瞪:“我家郎君怎能——”,
郁行安抬手打断他的话,回道:“不必了。”,
那娘子道:“我瞧你衣着朴素,不如入赘我家,日后不说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也是有的。你旁边这位——令妹?令妹也能跟着享福。”
郁行安和苏绾绾总是隔着半步距离,面无狎昵之色,看上去不像新婚夫妇,而像是兄妹。
郁行安低头,望了苏绾绾一眼。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假装没发现他的目光。
郁行安收回视线,说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舍妹乃千金贵体,受不得丝毫委屈。”
那娘子满头疑惑,哪有这样形容自家妹妹的?
她上了马车离开,一行人入了铺子,选购面具,之后换上面具离开。
刻意挤过来的人立刻少了许多,几人又去买了一些平日常用的东西,路过玉器阁时,苏绾绾进去转了片刻,买东西出来。
之后几人回了船上,船还没开,大枣回了房间,苏绾绾跟在郁行安身后,快到房门口时,叫住他。,
苏绾绾给了他一个玉镯和一棵用玉雕琢的梅树。
她说:“这镯子是赠予郁四娘的,多谢她对我的心意。这绿萼梅……是赠予你的,我在店中偶然瞧见它,觉得它雕工精致,寓意又极好,顺手买了。”
她停了片刻,说道:“梅绽于冬去春来之季,历经苦寒,仍不堕坚韧之志。绿萼梅开了,春日也就来了,望你往后处处逢春。”
郁行安手中拿着玉镯和玉树,安静听完苏绾绾的话,倏然笑了。
他笑起来时,双眸很漂亮,像一汪荡漾起来的水,哪怕是面具也遮不住这样的美丽。
他垂眸望着苏绾绾,说道:“从前和你待在一起时,我总是感觉如坐春风。如今,这种感觉似乎更甚于前了。”

第29章 羽毛
苏绾绾回了房间,不知是不是他们隐姓埋名的缘故,接下来一路还算风平浪静,只是中途一波宵小混到船上,被大枣和船家顺利解决了。
苏绾绾这才知道船家也会武艺。
船顺江水而下,越接近蓠州,粮价也越高,有时候捧着钱也买不到珍馐美味。
船家之前每日供给苏绾绾各式糕点、肉和蛋,慢慢的,食物的花样越来越少。这天,船家拿着食盒,歉然道:“今日只有这些了。唉,若非你们给的钱多,我是不愿来这蓠州城附近的,看多了都觉得造孽啊!”
苏绾绾揭开盖子,见里面只有一个蕃薯、一碗稀粥并一个鸡蛋。
她并未多说什么,平静地吃了。
船家生怕这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发脾气,此时他大松一口气,悄悄对船上的伙计道:“那一伙人虽芒屩布衣,但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早知他们身份不凡,更何况他们出手又如此阔绰。”
伙计啃着干馒头:“我只知他们举手投足不同常人,阔绰倒是没看出来。”
“阔得很哩!那郎君对他阿妹甚好,这么大的金子——”船家伸手比了一下,满意地看见伙计瞪圆眼睛,“就为了给他阿妹每日供一个鸡蛋!”
伙计咽下馒头,含糊了半天,说道:“原来每日的鸡蛋,皆是给那小娘子的啊。”
“可不是!”
“若我也是他家妹子就好了。”
船家拍了一下他脑袋:“想得倒挺美!快吃,吃完干活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绾绾几乎每日都是蕃薯、稀粥和鸡蛋。她以为郁行安他们吃的也是这些。
这日日薄虞渊,她回忆着写完自己之前的计算过程,用完膳,去甲板上吹风——那日船底漏水,她急着叫人,算纸全被淹了,好在还可以回想起来。
河道渐窄,她看见岸边有许多流民,路边还有一些饿殍。
洪涝应是退了,但涝灾带来的破坏力正在逐渐显露。
天边的霞光很美,但没有人抬头仰望美丽的景色。没人作诗,没人驻足欣赏,二十几个人为了半块麨米饼大打出手,最后麨米饼掉到地上,有人跪下来将它塞进自己嘴里,其他人打得他满头是血,他也咬牙不肯吐出来。
有人在翻饿殍的衣物,有人抢了路过行商的一匹马,当场杀马分食,血花飞溅。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挡住她视线。
“若是看得不开心,就莫看了。”郁行安道。
苏绾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看了多久,船已经开远了,她方才还在张望。
她眼睛有些胀痛,喉咙干涩,想起阆都软红十丈的时光。阆都的丝竹管弦之音几时消散呢?这些人在成为饥民之前,又在做些什么营生?
苏绾绾“嗯”了一声,别开脑袋,没有看向郁行安,而是望向辽远的江面。
郁行安嗓音平和:“你近日可还读书?有没有算出有趣的东西?上回听你说世界是一个球,我便觉得很有趣。”
苏绾绾没有算出什么新的东西,郁行安便请她重新说一遍上回的计算过程。
他一直引着她说话,聊算学之事。慢慢的,她心绪趋于平静,逐渐淡忘方才目睹的场景。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月亮升起来。夜色苍茫,笼罩在开阔江面上,江风徐徐,吹动两人的袖袍。
郁行安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认真倾听苏绾绾的每一句话,尚未接触过的概念,他也很快融会贯通。他总是适时赞美她,称赞她天马行空的想法,点到即止,毫不逾矩,又显得诚心诚意。
苏绾绾聊了半日,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她忍住一个哈欠,郁行安停下话头,说道:“你困了么?去歇息吧。”
苏绾绾点点头,和他行礼告别。她走了几步,忽而听见郁行安在身后叫她。
她转身,发现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三娘。”他望着她微笑,“一夜好眠。”
船在江面上摇晃,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飘动。
他的微笑安静温和,如同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终于到了蓠州城外的渡口,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几人已经下了船,行囊里只有一把伞,大枣将伞递给郁行安,说他自己身强体壮不怕淋雨。
郁行安将伞给了苏绾绾。
她接过伞,走了几步,发现郁行安淋着雨跟在她身旁。
她犹豫须臾,将伞递过去,什么也没说。
郁行安顿了顿,接过伞,两人指尖在伞柄上擦过。
之后他撑着伞,走在她身侧,伞面向她倾斜。
他肩膀宽阔,执伞的手指修长如玉,细雨就这样被隔绝到伞外。
大枣跟在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觉不可思议。
他知道这两人在假扮成兄妹,一路的铺面又统统关门,无处买伞。
但他跟了郁行安这么多年,郁行安有这样对谁好过吗?
没有吧!哪怕是郁四娘,他也只会将伞递给她,不可能主动为她撑伞吧?
大枣再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到脸上刀疤,他无语地想:江湖儿女皆会儿女情长,万万没想到清冷遥不可及的郎君也儿女情长。郎君儿女情长起来,似是比江湖儿女更缠绵一点。
因为他看见伞面倾斜,郁行安半边肩膀都被打湿了。
苏绾绾心跳略微加速。
她似乎是设想过郁行安会撑伞笼罩住两人的场景,又似乎是没有设想过。
总之,她将伞递给郁行安,郁行安很自然地接过来,如今两人同行在一把伞下。
她感觉脸有点烫,吹过来的风是灼人的,然而一步步走去看见民生凋敝,心中又有说不上来的酸涩。
这些复杂的思绪搅拌在一起,搅得她昏头涨脑,忽而听见一道嗓音响在耳畔。
这声音清雅,像是只对她一个人的温柔。
郁行安道:“莫要担忧,一切皆会好起来的。”
苏绾绾抬眸看他,片刻后问:“真的吗?”
他凝望着她,轻声道:“真的。”
两人入了城,观察完涝灾和赈灾的情况,才去了蓠州刺史府。
此时天色已晚,蓠州刺史姓郑,长得仪容端正,威容严恪,一看就是适合当官的好相貌。
他听说钦差来了,连忙出来迎接:“不知钦差大臣来此,下官有失远迎……”,
他一番涕泪,请众人入府,一路说自己如何劳心费力,却仍旧无力回天,只能眼看赤地千里。
刺史府很大,郑刺史将他们安排在相隔不远的院子里,半路上,苏绾绾看见一个相貌丑陋之人,他抬头瞥了苏绾绾等人一眼,就匆匆走了。
百里嫊等人仍旧未到蓠州,苏绾绾独自一人居于小院,郑刺史给她拨了两个侍女。
晚上是一桌好菜,苏绾绾想到城外景象,有些食不下咽。她勉强吃了几口,跟郑刺史说好,明日要去查勘虞江渠。
郑刺史对她的言辞大为惊诧,但见郁行安面色平静,显然是支持之意;又听她说自己是百里嫊的弟子、苏太保的女儿、蓠州已败落的大族张家的外孙女,便允了,着人明日带她去看。
“那人相貌丑陋些,但是个会办事的。小娘子明日看了就知道了。”郑刺史这样道。
苏绾绾并不在意人的相貌,她回了屋,写下明日要测的数据,望了一会儿窗前的月光,打算出去转转。
她也不出府,只是在大门口看一看。
回来之后,郁行安已经不见踪影,听说连夜去赈灾了。
苏绾绾转过廊庑,瞧见大枣在那张望。
大枣手中拿着一个食盒,看见她,迎上来道:“小娘子今日晚膳没有胃口,刺史府正好有一个擅做玉锦糕的厨役,郎君便吩咐人做了玉锦糕。”
苏绾绾拒绝。
大枣道:“小娘子放心,这玉锦糕只是格外费工夫,食材倒是简单,无非是麦和糖,又容易克化,不会糜费的……”
苏绾绾心想,是谁知道她的心意?
是大枣吗?还是郁行安?
他连夜去赈灾之前,还想到了她今日晚膳的食不知味?
苏绾绾打发大枣走了,带着侍女回了小院。接下来几天,两人一个赈灾,一个修补虞江渠,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很少再碰面,但郁行安总是遣人来问候她。
他遣人告诉她赈灾的进展,遣人给她送来关心劝慰的只言片语,遣人带来玉锦糕。她听说他发落了许多人,和各大粮商谈了生意,一碗一碗的稀粥从粥棚里送出去,一群一群的灾民得以存活。
她知道来人说的都是真的,她走过虞江渠时,听见百姓开始称颂圣人和钦差的功德。
蓠州飞快地焕发生机,苏绾绾这日站在虞江渠畔,顶着秋季的烈日,看见大枣又来了,向她汇报赈灾的进展。
大枣满脸不解之色,因为他实在没见过江湖儿女谈情说爱时这样哄人的,连日来,他总是都是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汇报。
苏绾绾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大枣一愣。
苏绾绾将手抚上粗粝的堤坝,抬头,看见大雁南飞。
她想,倘若人也会飞就好了,此地发了涝灾,便统统飞走,人们便不会被淹死,也可以去别处觅食,不必为了抢半块麨米饼而头破血流。
金色的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儿,即将飘到她的发顶。,
郁行安骑着马,从她身后出现。
他伸出修长手指,接住了即将飘落到苏绾绾头上的落叶。
苏绾绾听见马蹄声,回头看见郁行安。
他坐在马上,这些日子他许是太忙,满脸风霜之色,视线却仍然温和。
他给了苏绾绾一片鸟的羽毛。
“在路上瞧见的,这样粗鄙的东西,本不应送你。”郁行安望着她,轻声道,“但我见它如此自由,心里又想,也许你见了会高兴。”

天边一抹云霞,郁行安坐于马背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苏绾绾先看他,再看那片羽毛,倏然想起来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那时候她很小,阿娘还在,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疼爱有加。算学、骑术、游水……如今她擅长的一切,都只是她年少时的游戏。
阿娘将小马翻雪赠给她,众人带她去骑马。苏绾绾问,这马会咬我吗?苏莹娘笑着说不会。阿娘让苏敬禾亲自牵马,带着她奔跑。,
当风刮过脸颊的时候,苏绾绾在马上颠簸,假装自己晕倒,吓得苏敬禾停下来,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猛然睁开眼睛,气得苏敬禾拂袖而走,众人忍不住大笑,又催她去哄他。
再后来,她闯了祸,被关在屋子里。她数着局脚榻的足,寻思足的数量与面的大小之间的关联,但直到她想完了,算完了,将自觉重要的结论写在纸上,都没有被放出来。
虽然有奶娘在屋中陪伴她,但她还是感到委屈。那天,她看见阿娘的绣鞋在门帘下徘徊,于是故意对奶娘说:“我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间了。”
奶娘连忙揽住她:“小祖宗,这是怎么了?”
她伏在奶娘怀里假装哭泣:“每个人都对我好坏,待我长大,我要……我要烧光所有人!”
奶娘连忙劝慰,她抬起毫无泪意的眼睛,悄悄看门帘。阿娘的脚从帘子下走过,而后离开。
当晚,她果然被放出来了。第二天,阿娘、苏莹娘、苏敬禾带她逛了她当年最喜欢的金鸟寺,看了百戏,吃了糕糜。她逛累了,阿娘给她擦汗,苏敬禾给她买来玉锦糕,绷着脸递给她。
她那时候其实知道苏敬禾不太喜欢自己,只是阿娘总是叮嘱他要照顾阿妹,又叮嘱她要对阿兄温柔体贴。她以往都很听话,那天却绷着脸接过玉锦糕。
阿娘叹气,将她抱在怀里:“阿娘已将那事解决了,陈家想让你去长跪认错,阿娘知道你那日是为了保护星水才与人发生冲突,不忍让你去认错,才暂且关了你。”
阿娘问她还喜不喜欢这个世间,她撇开脑袋,缄口不言。
阿娘说要喜爱这世间呀。
苏绾绾问,喜爱有何用。
她知道父亲不再喜欢阿娘,是因为阿娘的母家失了权势。她知道身边人人对她笑脸相迎,是因为她出身高贵。但她担心说了让阿娘伤心,于是只问了那一句。
喜爱不像权势那样瞩目,不像财富那样耀眼。喜爱一个人,也许会遭受背叛,也许会爱而不得。倘若只是要让人喜欢自己,那么只要有权有势,就多的是人趋之若鹜。
阿娘轻抚她的发顶,柔声告诉她:“喜爱是给予幸福的能力。”,
阿娘说,学会了喜爱他人,就可以给予你喜欢的人幸福;学会喜爱自己,就可以给予自己幸福。扶枝,阿娘担心你刻板偏执,你这样聪慧,偏执起来,只会比旁人走得更远。
苏绾绾那时仍旧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想,好的,阿娘,我会去喜爱这个世间的。如果我学会喜爱人,也可以给予阿娘幸福了吧?
后来阿娘快走了,苏绾绾问阿娘,有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幸福。阿娘那时已经说不出话,却仍然点点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如今,苏绾绾盯着郁行安手上的羽毛,忽然意识到,他也是想给予自己幸福的。
他洞悉她的心意,时刻想让她高兴,就连半途中看见一片鸟的羽毛,都想起了她。
那天众人落水,她在江水寻觅。她总是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却没有想到是他流了血。他总是陪伴着她,沉默温柔,像照耀她的一抹日光。
苏绾绾眼睫颤了颤,伸出手接过他的羽毛。
两人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苏绾绾感觉自己像被清茶灼烧。她这回没有收回手,甚至想抬起头,再望一眼他漆黑的双眸。
但她最后转身凝望堤坝:“我确实很喜欢。”
她停顿许久:“多谢。”
苏绾绾继续查勘堤坝,郁行安今日似乎得了闲,陪她走了一圈。
大枣远远跟在两人身后,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看了他们一眼,就告退了。
两人相隔半步,苏绾绾手抚堤坝,对郁行安说了近日修缮的成果,一回首,见到郁行安仍望着她。
她耳尖微烫,随意说了几句,和他一同离开。
回到刺史府,收到了一封来自百里嫊的信。
苏绾绾展信一看,才知百里嫊等人汇聚在一起,没有再遭逢危机。只是百里嫊年岁渐大,因落了水,湿寒之症复发,耽搁在路上。
他们听见行商们歌颂钦差大臣一清如水、文采风流,才知两人已经到了蓠州,试探着发了一封信过来。
苏绾绾一看便忧心,正好郁行安说圣人急召他回阆都,赈灾之事已了,虞江渠也修复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再次结伴而行,一个去往阆都,一个去拜见恩师。
离开蓠州以后,郁行安骑马跟在她的马车旁,说道:“那蓠州刺史是个巨贪,还与虞江道节度使有所联系。”
苏绾绾微愣。
虞江道下辖二十六州,蓠州就是其中之一。她早看出这地方的官员不清廉,却没想到郁行安会主动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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