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为何找我?”
侍女低声道:“圣人忽听人谈了小娘子前几日作的咏蔷薇诗,说小娘子诗才长进,要听小娘子现作几首,公主这才命人寻小娘子。”
“谁谈了我的诗?”
“尚书省崔仆射的妹妹崔九娘。”
“原来如此。”林家小娘子点点头,正待离开,想起苏绾绾,又道,“扶枝,我先去了,你先去更衣,随后我去水榭寻你。”
“好。”苏绾绾笑道,“得了彩头可要请我吃茶。”
林家小娘子笑着应好,跟着侍女离开。
此时苏绾绾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女和小良子。苏绾绾走了几步,见前方十分幽静,无行人往来,便说道:“不想更衣了,回去吧。”
侍女有些惊愕,但仍然应好。
小良子笑道:“小娘子可是累了?穿过这片树林也就到了,奴……”
苏绾绾转身往回走。
她想起上巳节惊马,二兄最后严查,查出是那个贪墨的邹管事被逐出府后,怀恨在心,唆使人做的。
小良子跟上苏绾绾,亦步亦趋道:“可是奴何处做错了?小娘子,奴实在惶恐……”
他一边说,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苏绾绾转头,见到小良子竟捂住侍女的嘴巴,将侍女往后拖。
苏绾绾遽然色变,正在此时,林中转出一个仪表不凡之人。
正是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
崔宏舟挥了挥手,小良子拖着侍女离开。他含笑走到苏绾绾身边,温柔道:“苏小娘子,好久未见。”
“你意欲何为?”苏绾绾往后退,却见到周围并无其他人。
“我意欲娶你过门,但你父兄不应,你也无心。”崔宏舟道,“我思来想去,只好学那偷衣裳的牛郎,出此下策。小娘子,你放心,我会好生待你。”
苏绾绾退到一处假山上,她背部抵着一块嶙峋怪石,盯着崔宏舟的脸。
“莫要这般看我。”崔宏舟伸手,想取苏绾绾的发簪,“我拿一件信物,去同你父亲说……”
苏绾绾的心怦然直跳,她垂眸,轻声道:“崔仆射可愿转圜心意?您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
“可我只看上了你。”
苏绾绾道:“我自己取,你莫要伸手。”
崔宏舟动作微顿,含笑道:“可。”
苏绾绾慢慢取下自己的发簪,乌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崔宏舟目露惊艳,伸手去碰苏绾绾的脸。
“苏三娘,我知你爱读书,又擅治水,日后你仍可读书,治水之事,我也会让工部呈来图纸,你虽长居家中,也可随心意修改……”他这样保证着,凑近,轻嗅苏绾绾的发香,慢慢按住她左臂。
苏绾绾握紧簪子,狠狠刺向崔宏舟的脖颈。她刺歪了,簪子划了一下,但因用尽全力,还是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崔宏舟惊愕失色,捂着脖颈,往后倒退两步。
苏绾绾提起裙摆欲跑,崔宏舟追上来,拉住她衣袖:“你为何不愿?我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生平最不喜牛郎的故事。”苏绾绾一甩衣袖,转身欲刺,崔宏舟却已经被她甩到地上。
他捂住脖颈的指尖在往外冒血,他会死吗?
苏绾绾握紧自己的发簪,往回奔走。
她不知该怎么办,第一反应是去找自己的二兄。
穿过一片翠竹林时,她慢慢顿下脚步。
她迟疑地站在林间,先看一眼自己披散的长发,再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方才崔宏舟是想褪她外裳吗?今日是重五节,她臂上系着长寿缕,但崔宏舟把它拿掉了。
苏绾绾用内裳胡乱擦掉发簪上的血迹,握起长发,想用簪子将它簪回原样。
她不擅长此事,慢慢做了五六次,才找到门路。她将簪子插好,但几缕散发还是落下来。
郁行安从翠竹林外经过,似乎是透过隐隐绰绰的竹影看见她,迈步进来。
苏绾绾往后退了几步:“郁翰林怎会在此?”
郁行安在二十几步外停下,说道:“我方才听见有人在此谋划,担心有谁遭了戕害,故而来此。”
他没有细说。
方才,他从水榭离开,本欲返回圣人身边,却听见宦者路过,谈到合欢红帔帛。
红绿紫黄,是大裕时兴的颜色。也许今日有许多小娘子都戴了合欢红帔帛,但因为他只细细瞧过她的,所以,不自觉的,只想到了她。
于是,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时,就留了心,等宦者们提到隐约的“崔”字时,他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叫来那两个宦者,一番攻心,拼凑出真相,一路寻来,最终看见了她。
她是吓到了吧?
苏绾绾见他没有肆意打量自己,也没有贸然上前,慢慢放了心。
她道:“原来如此。郁翰林,我欲略整衣发,若你无事,还望尽早离开。”
郁行安点点头,转身走了。但他也没走远,只站在竹林的边缘,像是提防有人忽然闯过来。
苏绾绾整理着自己的碎发,但怎么也整不好。她又担心自己的侍女出事,踯躅片刻,唤了一声:“郁翰林。”
郁行安转过身子。
苏绾绾道:“你可否去寻个宫女过来……不,你可否寻个宫女,请她将我的母亲叫过来?”
郁行安道:“可以。只是圣人再过一炷香就要赐宴,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赐宴了。”
苏绾绾沉默,听见郁行安道:“若小娘子不介意……我会簪发。”
苏绾绾抬眸看他。
郁行安似乎是怕她仍在害怕,依旧半垂眼眸,身姿却像翠竹一般干净挺拔。
他道:“我不会对第三人说出此事。”
熏风拂过竹叶,发出萧萧声响。苏绾绾听见自己道了一声“好”。
郁行安走至她身后,带来一阵檀香木和雪松的香气。
这应是他常熏的香,天长地久,浸到骨子里。
郁行安抬手,为苏绾绾簪发,他很小心,没有碰到苏绾绾的后脖颈,连她的头皮都只偶尔碰到几次。
苏绾绾刚感觉自己的长发像柔顺流水一样被簪起,又察觉郁行安拔出了发簪。
苏绾绾:“?”
“抱歉。”郁行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往常束的都是男子发式,方才发现有些许不同。”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苏绾绾便没有再动,等他重新簪一遍。
郁行安用指腹缓慢擦掉发簪上的最后一缕血迹,不久之后,他垂下手:“好了。”
苏绾绾起身,果然感觉头发被簪好,只垂下几缕长发。
这些长发垂落的位置,和今日出门时一样。
她道了谢,打算去寻自己的二兄。
郁行安道:“小娘子。”
“嗯?”
“你的长寿缕掉了。”
“嗯,我知晓。”苏绾绾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臂膀。
今日是五月初五,热浪排空,火伞高张,被认为是“恶日”,需要“除恶”。
长寿缕就是除恶所用的配饰,每个人的臂膀上都系了一条,基本都是相同的五色丝线。
郁行安道:“小娘子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又丢了配饰,贸然回去,不知有心之人是否会嚼口舌是非。”
苏绾绾立即想到了杜三娘,又听郁行安道:“正好我也有长寿缕,不如赠予小娘子。”
“那你呢?”
“我去寻宦者,说是丢了,再取一条便是了。”
苏绾绾犹豫片刻,应一声好,就看见郁行安将他臂上的长寿缕解下来,递给她。
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手指,苏绾绾将长寿缕接过,往自己的臂膀上绕。
她系不好。她很少做女红,单手是系不好一个结的。
“我来吧。”郁行安道。
苏绾绾将长寿缕还给他。
郁行安接过,回忆了一会儿她原本的长寿缕所在位置和绳结大小,帮她系一个和先前一样的。
日光斜射而下,整个竹林如一幅画卷,千竹森森,清幽茂盛。
苏绾绾看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总是在家中的小池塘前徘徊,见到竹叶飘入水面,就细数水面会荡开几圈涟漪,思索涟漪与竹叶的关联。那时候,方才被拖走的侍女,总是站在她身边。
她回想着竹叶、侍女和涟漪,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像竹叶一般清雅的嗓音。
那是郁行安的嗓音,他很认真地为她系好长寿缕,说:“吾郁二郎上苏小娘子续命。”
这是每年重五节这天,系长寿缕时常说的祝福之语。意为:我郁家二郎为您系好长寿缕,愿您富贵长寿,福泽绵延。
苏绾绾的思绪飞快回拢,她侧头看一眼郁行安,看见他长睫低垂,面色平静,系长寿缕的手指修长如玉,稳稳地打好最后一个结。
苏绾绾心中一跳,像是年幼时看见的那汪池塘,被竹叶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她垂下眼眸,轻轻收回自己的视线。
之后,苏绾绾离开竹林,去寻二兄苏敬禾。
蔷薇苑仍热闹喧嚣,水面上正进行最后几队龙舟竞渡,却无端让人觉得不安和寂寥。
苏绾绾找到苏敬禾,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苏敬禾脸上还带着看龙舟争渡的愉悦神色,听完她的话,脸色慢慢沉凝下来。半晌,他低声安慰她几句,又道:“莫怕,你回去看龙舟,同往常一样。阿兄会将此事处理得妥妥贴贴,你的侍女,阿兄也一并寻回。”
苏绾绾点头,被他一路送回水榭之外,心中逐渐安定。
不久之后,赐宴结束,苏绾绾坐马车回了家,没有听见这件事闹出来。
次日,侍女被送回来,惶然道:“崔仆射被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救醒了。圣人知晓了此事,当时郁翰林不知在一旁说了些什么,圣人便没追究小娘子刺杀朝廷命官。婢子回来时,见到主人和二郎正坐马车去崔府……”
苏绾绾听完,沉吟许久,安慰了侍女,让她好好歇息几天。
日子一天天地过,这件事似乎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仿佛她只是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重五节。
临近生辰时,郭夫人携了苏绾绾的手,笑道:“六月二十是你生辰,打算如往年一般,和素来交好的小娘子们一道热闹热闹么?”
苏绾绾近来总有些出神,闻言慢慢回过神来,笑道:“是,多谢母亲惦记。”
她给十几位交好的小娘子写了信,定下去阆都南面的芳霞园过生辰。
郁四娘拿着苏绾绾的信去寻郁行安:“阿兄!六月二十是苏三娘生辰!她邀了我!”
郁行安正坐在书案前写字,日光镀在他执笔的手上,腕骨清瘦,如竹如玉。
他并未停笔,只淡淡应了一声。
郁四娘道:“之前她们商量去何处过生辰,也问了我。我没什么主意,听她们定了芳霞园。听闻郭夫人已遣人去芳霞园订两桌席面了,我还未想好准备什么礼物。”
郁四娘瞅着郁行安,等他出主意。
“我知晓了。”郁行安仍在垂眸写字,“你去吧。”
苏绾绾坐在书案前,正执笔核对邀客单子。
侍女藉着送茶的工夫,瞥了一眼:“都是各家小娘子呢。”
苏绾绾点头:“老师和几个长辈都不愿去。”
侍女笑道:“也是,除了这些,旁的人倒也不便去邀。”
六月十九那天,郁行安递给郁四娘一卷算经、一支诸葛笔和一个手镯。
“这是何物?”郁四娘问。
“你第一回 交朋友,为兄替你准备一些赠给朋友的生辰礼物,免去你的为难。”
郁四娘震惊,她翻了翻算经——看不懂,合上。再瞅一眼诸葛笔,最终拿起手镯:“阿兄,这镯子挺漂亮的,只是和其它两样不太相衬。怎么想到送苏三娘这个?”
“此乃一个暗器。”郁行安摩挲手镯上的绿萼花纹,手镯打开,原来里面是中空的,滑出一些暗色粉末。
他说:“用指尖沾上这些粉末,捂住对方口鼻,或加入酒水中,对方三息之内必定陷入眩晕。只是要小心些,自己别吃进去太多。”
郁四娘瞠目结舌:苏三娘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这些东西啊!
她不由自主地想,莫非苏三娘有什么隐藏的身份,众人都知道,唯独她蒙在鼓里?
郁行安平静地看着郁四娘神色变幻莫测,最后郁四娘将这三样东西收好:“我会将这些送给苏三娘的!”
第二日,苏绾绾先去向各处长辈请安,又去了一趟肖家,得了百里嫊赠的一卷珍本。她临近中午时去了城南的芳霞园,楼上已经有诸多小娘子在等她。
苏绾绾下了马车,正待上楼,见到一群世家郎君从树林里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郎君们互相推搡,有些脸色通红,有些在对上苏绾绾视线时,露出盎然笑容,道:“小娘子生辰大吉!”
苏绾绾站在原地,点头道谢。越国公世子率先命仆人拿出生辰礼,打算赠与她,其余郎君也纷纷不甘示弱,献出自己的礼物。
苏绾绾抬步上楼,口中道:“多谢诸位好意,只是这礼我不便收下。”
“阿兄,那是苏三娘!那些郎君怎么总跟在她周围?”郁四娘骑在马背上说道。
她也是难得到城南来玩,郁行安说他今日有事要来佛塔,顺道送送她。
郁行安抬眸望去,见到跟在苏绾绾三五步之外的郎君们,慢慢摩挲了一下缰绳。
“过去吧。”他说道。
郁家一行人策马过去,越国公世子率先看见郁行安,动作僵住。其余郎君们也逐渐注意到郁行安,纷纷行礼,恭敬问好。
郁行安淡淡颔首,越国公世子攥紧自己未曾送出的生辰礼,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马背上的郁行安,发现郁行安的视线正落在苏绾绾身上。
郁行安望她的目光淡而平静,仿佛皎洁月色,照于深秋的湖面上。
下一瞬,郁行安的视线从苏绾绾身上挪开,扫了一眼在场的郎君们。越国公世子和郁行安对视一眼,如同直面陡峭高山,只一刹,他就慌乱垂下目光,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输了,未战先败。
越国公世子的指节因攥得太过用力,显得有些发白。他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才敢再次抬首。
郁四娘已经携了苏绾绾的手说笑,两人与众人告辞,带着侍女一道上楼。
郁行安仍在望苏绾绾的背影,越国公世子忍不住想,郁翰林在想什么?
是她冠绝阆都的灼人美貌,还是清澈见底的双眸?抑或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笔墨纷飞的锦绣文章?
郁翰林喜欢的这些,他们这些郎君也喜欢。倘若是其余郎君,他还敢全力一争,可如今,他们这些阆都的郎君们加起来,又如何敌得过一个郁行安?
夏季熏风吹过草木,送来远处的芙蓉清香。
苏绾绾带着郁四娘上了楼,听见郁四娘如同一只鸟雀,叽叽喳喳地说郁行安的事。
“阿兄乃是细心周到之人,今日也去佛塔呢。早听闻芳霞园东面与佛塔相连——哎,这池芙蕖开得真美!”郁四娘将手撑在阑干上远眺。
苏绾绾和她聊了几句,又与其他小娘子们见过。众人在楼上吃喝玩闹,怡然自得。
宴席过半,苏绾绾起身去东圊。
十几名侍女连忙跟上她,几个小娘子抚掌而笑,问她们怎么这么大阵仗。侍女忙笑道:“二郎命婢子寸步不离地跟随。”
小娘子们纷纷笑道,苏敬禾甚是疼惜阿妹。苏绾绾含笑下楼,被楼里的博士一路引到东圊。
芳霞园美轮美奂,哪怕是东圊也修建得精致无比。此处临近佛塔,苏绾绾无端觉得气氛过于静谧。
她想到出门之前,苏敬禾对她道:“父亲已和崔仆射谈拢了,两府各不追究,崔仆射也说不会再来纠缠你。”
苏绾绾定了定神,入内净手,出来之后,却见侍女和博士都不见了。
她唤了几声侍女的名字,迟疑片刻,决定先回楼里。远远的,能看见芳霞楼上仍是热热闹闹的,郭夫人特意请来的乐工弹琴鼓瑟,丝竹之声盈耳。
路上来往的小博士们却不见了。
苏绾绾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但当前方猛然跳出来三十来个黑衣壮汉,堵住她去路时,她干脆利落地丢了树棍,转身往回跑。
去哪里?东圊,还是佛塔?
苏绾绾的脑海中闪过东圊华美却并不结实的门,很快否决掉这个选择。
她奔至角门,打开门闩,跑出去,不忘堵住这扇门。
苏绾绾提裙飞奔,听见身后传来撞门的声音。她跑了几步,回眸一看,见那群黑衣人已经撞开了门。
不知是什么划破了她的脚踝,她眼看着几十个黑衣人越来越近,无暇他顾,只身进了佛塔。
在这个瞬间,她不是没有回忆起郁行安的脸,以及郁四娘方才兴高采烈地说“阿兄今日也去佛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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