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芙敛了敛眸子,先道:“你去回许答应一声,我与陆贵人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泠主子这是何意?许主子好心邀请,泠主子为何再三推辞,是见不得许主子有了龙裔么?”那小宫女牙尖嘴利,处处机锋,许答应得势,这底下的人也跟着张扬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婉芙冷下眼,手腕忽被人按住,她疑惑地侧眸,陆贵人出手要比她快,一巴掌扇到那小宫女脸上,“放肆!谁叫你的规矩,敢跟主子这种语气说话。”
陆贵人出手得重,打得那小宫女好半晌才缓过神,陆贵人位份虽高,在后宫却不受宠,她从没正眼看向陆贵人,态度甚是敷衍,挨了这一巴掌后,好似欺软怕硬,才缓过心神,垂下脑袋,掉两滴泪,再不甘愿,在主子面前都得低头,谁让她是个奴才。
“贵人主子恕罪,是奴婢蠢笨无礼,贵人主子息怒。”那小宫女脸火辣辣得疼,缓了会儿,才继续道:“非许主子擅作主张,只是皇上答应过许主子,待金灯花开,便与主子同赏。主子在坤宁宫问安,正是金灯花开时,主子才邀各宫小主们同赏。”
婉芙了然,许答应好不容易怀了龙裔,必要炫耀一回,尤其是皇上到场,给足了她体面,她又怎会轻易放掉这个争得荣耀的机会。
既然皇上也在,她们便不好不去了。
那小宫女给二人引路,到望月台时,已到了大半的嫔妃,皇后也在这,许答应一人又是说又是笑,花枝乱颤,任谁看不出她的心思。
婉芙与陆贵人给皇后见了礼,两人默默退到后面,这日是许答应的主场,她怀着身孕,旁人就是再瞧不上她那个得意劲儿,也不会去出这个风头。
金灯花在宫里是稀奇物,红艳艳的一簇,开花时不见叶,生叶时不见花,因难得,又稀罕不好养活,内务府一年也只养成这一盆。
许答应抚着小腹,盈盈一笑,“耽搁各位姐妹的事了,只是皇上赏了我这盆金灯花,我也不好一人独享,才将各位了姐妹聚到一处,料想姐妹们也是没见过,可以一饱眼福。”
这话听着刺耳,好似整个后宫里只有她得宠。若非她走运有了龙裔,皇上怕是连她是谁都不记得。她竟还在这沾沾自喜,丝毫不知收敛,简直是小人得志!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呛声,“许答应倒是好心,不过这金灯花早不是什么稀罕物,许答应竟还这般在意,真是够小家子气了。”
婉芙眼睛一动,朝那说话人看去,竟是璟嫔。璟嫔在后宫里一向安分,除却先前那桩野猫的事,璟嫔再没闹出风波,安安静静,像没有这个人。
许答应听出话中的挤兑,她出身不低,可在后宫一众官宦世家嫡女中,就寻常了些。璟嫔育有一女,品阶要比她高,许答应心中有气,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这金灯花,她确实从未见过。
许答应攥紧了手心里的帕子,她没见过又如何,后宫里不知多少人也没见过。这是皇上给她独有的荣宠。
她冷哼出声,仗着有着身孕,并没将璟嫔放在眼里,毕竟璟嫔膝下只有一个公主,而她腹中怀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她巴望着是个皇子,日后也有一分希冀。
她回之一笑,道:“璟嫔姐姐说得对,是嫔妾小家子气了,只是皇上所赠,嫔妃总归是要珍惜着。”
“旁人也没少得皇上赏,都不见将赏赐如许答应一般,大张旗鼓地叫人观赏。皇上待许答应还真是与众不同呢!”又有一人阴阳怪气怼了回去。
是璟嫔身边的刘宝林,婉芙微微凝眉,刘宝林这是做什么,回嘴许答应,对她有什么好处。
没等她反应,只听刘宝林又幽幽道:“说来泠才人也受了好些日子宠了,那头上的钗环,身披的狐裘,哪样不是皇上所赐,价值连城,可比你这金灯花值钱得多。人家泠才人从不像你,眼皮子这般浅,给些小恩小惠就受不住。”
“我没说错吧,泠才人?”
众人视线转过来,才发现婉芙与陆贵人不知何时,已默默站到望月台的凭栏边。
婉芙错愕抬头,不知这刘宝林又打什么主意,偏她还装得一脸憨傻的无辜模样。婉芙自诩做戏高手,在刘宝林面前竟也甘拜下风。
因刘宝林一席话,在场嫔妃才开始打量起婉芙。鬓发间并没有宁贵妃那般张扬明艳的翡翠珍珠做点缀,一支梨花并蒂簪斜斜簪入发髻,细眉如柳,明眸如波,那件昂贵的狐裘裹身,只露出女子一张娇媚的脸蛋,清纯娇媚,愈发衬得人摇曳生姿。
泠才人生了一张勾人摄魄的面孔,并不妖娆,却乌云堆鬓,杏脸桃腮,犹似海棠醉日,勾去了人心神。
不怪乎这张脸会得圣宠。
第45章
婉芙察觉到暗中打量她的眼色, 她捏紧了手中帕子,弯起唇,只避不答:“嫔妾从前只听`闻阑边不见蘘蘘叶, 砌下惟翻艳艳丛’。曾心神向往, 而今是借了许答应,见到这金灯花,一饱眼福了。”
许答应自请了这些人来, 不是受奚落, 就是受嘲讽,终于听了一句舒心的话, 看向婉芙的眼神和善了许多。
许答应虽是缓了脾气, 但旁人听婉芙这一句奉承,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心道,那日泠才人敢打宁国公夫人,还以为有多大的胆子,如今来看,也不过是一见风使舵之人罢了。
嫔妃眼中鄙夷毫不遮掩, 陆贵人冷看一眼,正欲开口,衣袖被人牵动,婉芙朝她极轻地摇了下头, 她这才抿唇作罢。
望月台中围满了嫔妃,二人这番动作不动声色,还是落入一人眼中。
皇后微微合唇, 淡淡掠了了一眼,目光停留在陆贵人身上, 若有所思。
已是站了许久,还不见皇上人来,有人便坐不住了,看不上许答应的得色,嘲讽道:“兴许皇上不过随口一说,就叫许答应记在心上了。”
“是呀,说不准,皇上早将这事忘了呢!”
她们这些人留在这,明面是许答应相邀,实则心里都巴着见到皇上,等了这么久,还不见皇上过来,便忍不住又酸又挤兑地说起了闲话。谁会相信皇上真的宠爱没有容貌家世的许答应呢?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揣着的龙种罢了。
许答应被三言两语说的,脸上也有了怒容,遣来身边的小太监,去乾坤宫询问。
等的久了,这望月台又没坐的地方,于养尊处优的主子而言,渐渐站得腿酸,不耐烦起来。
许答应也站不住,不想跟这些个见风使舵,心怀鬼胎的人一处,兀自去了凭栏,想到泠才人说得让她舒心的话,便也便那人走了过去。
婉芙可不想离后宫有孕的嫔妃太近,眼见着许答应过来,她拉了拉陆贵人的衣袖,转身要走,刚迈上两步,皇后看向她,笑着开口,“泠才人倒是跟许答应说得上话。”
“娘娘说的是,怪不得泠才人讨皇上喜欢。”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许答应就走了过来。
婉芙眼神闪烁,她可没有附和许答应的意思,皇后把许答应与她拘在一处又是何意。
没等她深想,许答应一惊一乍地呼出声,“泠才人这发簪好生别致,我倒是从未瞧见过。”
婉芙发髻簪的是一支碎玉红珊瑚珠钗,勾着银线环,打远瞧并不起眼,走近才能发现个中玄机。这是皇上赏她发簪中的一物,她觉得好玩才戴着,不想竟着了人眼。
许答应这般说,其他人便也颇有兴致地走近来看,都堵在了凭栏一处。
婉芙眼皮跳了下,不想再待下去,正欲屈身跟皇后请辞,背后一道力气,不知谁推搡她一把,前面就是正倚着凭栏的许答应,婉芙瞳孔微缩,脸色煞白,她这般撞过去,许答应腹中龙种焉能无事。
刹那间,只听耳边一声惊呼,有人似是要扯住她的衣袖,却终究没有拉住,婉芙咬紧了唇,脚踝一转,紧闭着眼朝旁边的凭栏撞了上去。那凭栏年久失修,一声刺耳的松动,转瞬间,腰身便随着那横着的黄花梨木,重重跌入了湖中。
“泠姐姐!”
“主子!”
紧接着,湖里再次炸出水花,陆贵人也随之跳了下去。
“主子!”
“愣着做甚,快下去将陆贵人和泠才人救上来!”皇后沉声发令,围在台上的嫔妃都看傻了眼,吓得忙向后退,生怕惹上自己。个个噤若寒蝉,觑着湖中掉下去的两人,没再方才拈酸的喧哗。
许答应吓呆了,眸子直直地看向湖中挣扎的女子,抓紧了贴身宫女的手臂,“雪茹,方才泠才人……”
“主子。”雪茹轻轻拉她,方才情形她看得清楚,泠才人不知怎的,突然向主子扑了过来,若非泠才人狠得下心撞向凭栏,只怕现在落到湖里的人就是主子。但皇上不在,那人不明是谁,此时不宜声张。
銮舆缓缓行近,李玄胤阖眼靠着软椅,避风的垂帘隔绝了寒风,远远杂乱的动静,吵得他不耐地拧起眉。
李玄胤指骨叩叩了椅沿儿,“前面吵什么?”
陈德海冷不丁被发问,忙应下声,遣人快去看看。
这日早朝,政绩考核的折子拟下,朝廷便掀起了议论之声,甚至有几个不愿的大臣,宁可丢了乌纱帽,请皇上收回成命。
那几个大臣,都是皇上御极的功臣,不能这么快处置了,免得伤了人心。就这般,半推半就,政绩考核的新令只下了一半,剩下的要紧之处,有待商榷。
皇上是铁了心要颁布新政,这召令拟了数月,皇上自不会轻言放弃,只是要拔了那几个铁钉子,还要费些心力。
皇上脸色冷淡,陈德海可不敢轻易招惹。
本是没多远的路,探信的小太监很快跑回来,陈德海一听,吓得头顶的三山帽差点掉下来,心惊胆战地到銮舆侧复命,“皇上,是泠才人和陆贵人,从望月台掉下来,落水了。”
“什么?”李玄胤声线沉寒,吓得陈德海愈发心惊肉跳,下一刻听皇上吩咐停辇,蓦地銮舆的帐帘掀开,李玄胤脚步急快,朝望月台行去。
陈德海也不知那边怎么回事,抹了把脸,才发觉出了一层冷汗,赶紧遣人去备炭炉姜汤,送到望月台,吩咐完扶稳帽子,惶恐地跟了过去。
无尽的赤寒包裹着婉芙,砭入肌骨,强烈地窒息感夺去她的呼吸,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要活下去,可是她好累,湖水太凉,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捆住了她,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她不甘心。
宁国公府未倒,江铨尚是公侯,刘氏母女逍遥快活,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泠姐姐……泠姐姐……”有人在叫她,婉芙眼皮微动,费力地掀起眼,片刻,猛呛了一口水。
眼中透进一线光晕,她看不清那人脸,全身像掉进了冰窟中,僵硬着,勉强动了下指尖,发白的唇轻轻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忽地,婉芙被一道大力打横抱起,源源不断的热气裹住了全身,才觉出,自己还活着。
她渐渐看清了那人,鼻若悬胆,面如刀裁,是九五之尊的君王,唯一可以帮她除掉宁国公府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该如何博得男人同情,如何讨好他,一直宠着自己。
所以,她很快缩到李玄胤怀中,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颤抖,眸中泪水肆流,如线似的往下掉,砸到胸怀,扯得心口疼,恨不得让人替她承受这痛苦。
“皇上,嫔妾好冷,好冷……”
陈德海几乎是小跑着跟上皇上,赶到时不断地喘着粗气,他是御前的大太监,也算半个主子,杂事都交给小太监做,养尊处优得久了,这一路小跑还真累得够呛。
赶到时,只见皇上先前披着的鹤氅此时裹到了泠才人的身上,严严实实避着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而皇上的脸色比泠才人还难看,阴沉得可怕,他从未见过皇上露出这般吓人的脸色,即便当年知道应嫔那档子事,也不曾有过。
他赶紧避过身,正欲跟上去,只见皇上微顿了脚步,吩咐,“给陆贵人披件衣裳,备皇后仪仗送陆贵人回去。”
陈德海忙应声,一听后面的话,吓了一跳。后宫里有仪仗的主子,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娘娘,赵妃,庄妃今日不在,确实只能是皇后娘娘。
陈德海心中苦叹该如何去跟皇后娘娘说。见陆贵人叫一堆宫人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浑身滴水,十分狼狈。不敢耽搁,让小太监捧着手里的斗篷,快步送去给陆贵人。
望月台只是一处观景台,离得最近的宫殿也要走过两条宫道。
婉芙被李玄胤抱进了銮舆,厚厚的垂帘落下,遮挡住外面的寒风。婉芙不断缩在男人怀里,汲取着热量,她好冷,冷得快要死了。这般想,便也委屈地说了出来,哭得一抽一抽,呜咽着。
“皇上,嫔妾是不是快死了……”
李玄胤厉声斥责,“说什么胡话!”
婉芙这时只感觉男人很凶,阿娘和舅舅们都会哄着她,从未这般厉声训斥,本就难受,听着男人斥责,愈发委屈。
身前一凉,是李玄胤将她衣扣解了,很快剥去了外衫。
“皇上做甚?”婉芙很冷,声音跟猫似的弱,打着颤。
李玄胤绷住下颌,心头盛着一股莫名的火,个中滋味,于多年运筹帷幄的他而言,实在陌生。他眼色稍暗,下意识不想去深究那股牵动他的情绪。
“你要一直穿着这身湿衣裳?”男人脸色不好,难看得厉害,婉芙默默闭了嘴巴,止住了哭声。
只是,这光天化日,虽在遮挡严实的銮舆中,但剥得这般精光,还是让她脸上生出一丝羞赧,幸而寒意未退,瞧不见绯色。
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婉芙偷偷抬眼,只见男人的黑眸正盯着她那处看,眸色晦暗不明,那处沾了水,不知是何等娇嫩欲滴。婉芙顿时忘了所有的惊忧,又羞又恼,脸埋到男人胸怀,“皇上,嫔妾好冷!”
李玄胤轻咳一声,这才正回脸色,为她裹紧了鹤氅。
紧跟着,炭炉、羹汤,一溜烟地送进来,都是李玄胤伸手去拿,婉芙自始至终未抬眼。
銮舆内多生了一盆炭炉,这女子还缩在他怀里,李玄胤端着那碗羹汤,睨向怀中的人,“起来自己喝,还等着朕喂你?”
“嫔妾冷,端不动。”怀里女子闷着头,说话软乎乎的,带着点鼻音。
李玄胤拨了拨拇指的玉戒,不想惯着这人,正欲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掌心倏然触到冰凉,微顿了下,那瘦弱的肩膀尚在不停颤抖。
已是入冬,那湖水结了一层薄冰,有多冷,可想而知。
李玄胤掌心捂着她冰凉的肩头,指腹摩挲两下,声音甚至带了上了从未有过的轻哄意味,“坐起来,把姜汤喝了。”
婉芙这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手臂却依旧挂在李玄胤腰上,她身量太小,小小的一团缩在男人的鹤氅里,又娇又弱。
“嫔妾手没有力气……”这人极为委屈地撇了撇嘴,快要哭出来。
李玄胤不禁头疼,还从未有人敢让他伺候,不可否认,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他确实有几分心疼。
调羹在碗中搅了搅,一勺一勺地喂入婉芙嘴里。李玄胤哪会伺候人,一勺接着一勺,婉芙应接不暇,被呛了一口,下一勺过来时,蓦地避开脸,不满道:“皇上慢些,嫔妾吃不下了。”
李玄胤额头突突跳着青筋,快被她气笑了,欲发作时,这人软绵绵地腻着他胸怀,“皇上,嫔妾真的半点力气都没有,您可怜可怜嫔妾。”
李玄胤冷睨她那双紧紧缠着他腰身的玉臂,哪里冷,他看她分明是要无法无天了。
“嫔妾还想喝。”怀里的人乖乖地张开小嘴,明眸含波,期待地看着他。
李玄胤被她闹得这气不知该如何去发,只寒着一张脸,任命又喂了她一勺。
一碗姜汤见底,婉芙才觉捡回了一条命。
她乖顺地依偎着男人,李玄胤握了一把湿漉漉的青丝,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拿出干净的帕子,再次认命地为她拭干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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