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哪敢欺骗泠主子,皇上自下了早朝,便在里面看折子。皇上不发话,奴才也不敢进去不是!”
“主子暂且一等,奴才这就进去通禀皇上。”
不得婉芙说话,陈德海转身就进了正殿的门,片刻功夫,从里面出来,笑得愈发殷勤,几欲哭出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主子快进去吧!”
入了殿,李玄胤正伏案批阅奏折,婉芙屈膝福下身,李玄胤却是眼也没看她,她抿抿唇,也没等皇上让她起来,自己上了御阶,走到男人身边,将食盒搁置到了御案上,不偏不倚,正压住了折子一角。
这人整日都不让他安生。
李玄胤撂了笔,指腹拨弄着白玉扳指,板起脸训斥道:“好大的胆子,敢扰朕处理政务。”
“皇上让嫔妾进殿,不就是默认嫔妾可以打扰您嘛。”
婉芙撇撇嘴,厚着脸皮挪蹭到李玄胤怀中,纤细的手臂绕过男人脖颈,眼眸盈盈,仰起一张小脸,理直气壮道:“陈德海说皇上还没用午膳,这都后午了,皇上忙于政务,也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嫔妾是担心皇上。皇上还偏不领嫔妾的情,净让嫔妾操心。”
“哪那么多歪理!”李玄胤眼皮子睇着依偎在怀中的女子,轻嗤一声,手掌却扶住了她的腰身,免得她摔下去。
不可否认,这些话,李玄胤很是受用。算这女子还懂些事,没跟他犟着置气。
李玄胤指骨拨开怀里人颊边的发丝,云莺是他的人,只这一点,他便清楚了这人昨日委屈,她若想动手,何不在江贵嫔受冷落的时候下手。而今江贵嫔复位,位份远高于她,她心中不会没有埋怨。
李玄胤等着这女子开口,再板起脸从前朝考虑,义正言辞训斥她一番,却迟迟等不到这人说话。
他睨了眼怀里的人,“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
婉芙眼睛眨了两下,倏忽反应过来,眸子一亮,李玄胤已冷下脸色,不打算惯着她,正等着她问,就见这女子转了身,从食盒中拿出午膳,“嫔妾带了旋切鱼脍。这是嫔妾外祖家有名的菜品,嫔妾折腾好久,才出这么一小碟,不知皇上可喜欢?”
李玄胤微顿,拨了下扳指,钳住女主的脸蛋,掰过来,正对上那双潋滟秋波的眸子。他双眼微眯,“别跟朕耍花招。朕昨日给江贵嫔复位,你心里在埋怨朕?”
蓦地,女子眼睫一眨,便落下一滴泪来,烫到了他的手心。
李玄胤打量那张渐渐现出委屈的小脸,松开了手,黑眸转开,平静道:“事情关乎前朝,朕要安抚人心,秉公处理,不能只顾忌你一人的感受。”
“皇上要秉公处理,陆贵人小产之时,皇上当真一无所知么?那时皇上为何不说要秉公处理,不去查清背后害得陆贵人小产之人?”
“无非是因为牵涉到的二人,一人背后有执掌大权的母家,另一人则是皇上曾经的旧爱,皇上舍不得罢了。陆贵人算什么,无依无靠,就跟嫔妾一样,只能生生吞下这口气!”
怀里的女子倔强地仰起脸,眼眸中是从不会对他流露出的愤怒与委屈。
李玄胤勃然变色,铁青着一张脸,呵斥:“江婉芙,你放肆!”
婉芙抹去脸上的泪,别开眼,挣扎着要起来,“嫔妾失言,皇上要罚就罚吧,就算把嫔妾降到采女位份,嫔妾也不会说什么。”
李玄胤眼皮子一跳,只觉被这人气得太阳穴突突发疼。
他压了压眉心,想降降火,偏怀里人还不知死活地挣扎着要出去。
“皇上快放开嫔妾!”
婉芙腰身一动,很快被一只大掌按住,她眼睫颤了下,唇瓣沾上一抹薄凉,李玄胤含住了她的唇。
婉芙微愣。
这番情形,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昨日江晚吟复位后,她没有立刻去见皇上,甚至,还把御前传话的小太监给拒了。君王之心,怎会猜不中她心生了怨怼。
是以,今日她来这,必要撒泼一回,惹得皇上震怒了,再委屈可怜,依附于他。就像攀附于女萝草的菟丝花。
她不是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让她先开口,继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她说明前朝情势,制衡之术改变不了,委屈她一人,就连皇上也不觉得有错。
便如世间大多女子一般,温顺乖柔地体贴夫君,顾忌夫君在外的艰难,可都去体贴夫君了,谁来体贴那些女子。在外的男子辛苦,难道就该由女子忍着吗?
刘氏相貌不俗,主持中馈,委曲求全。可为何江铨偏偏喜欢那么貌美柔弱的姨娘,女子委屈多了,便被男子以为理所当然。
更何况,这男子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下的君王。结果无可改变,婉芙免不得要受委屈,但她要皇上知晓,她不愿受这委屈,她要皇上愧疚,要日后皇上待她更盛的宠爱,要为余家报仇,要这后宫,再没人敢欺负她。
婉芙停了挣扎,手臂攀附住男人的后颈,眼睫颤颤,泪意盈盈。
“朕给你胆子了,日日挑战朕的底线。”李玄胤捏了把掌中软腰,听怀里的女子吃痛轻口今,才松了力道,凉凉训斥。
婉芙绵绵着呼吸,依偎到李玄胤胸怀间,柔软的指腹抵住了男人的薄唇,小心可怜,娇声软语,“嫔妾除了皇上,一无所有,皇上要待嫔妾更好,嫔妾才能原谅皇上昨日给嫔妾受的委屈。”
陈德海装死地垂下头, 默默端了一碟新裁的宫裙入殿。这已经是皇上第二回 破例,第二回在这议事的正殿幸了后宫嫔妃。
偏偏这两回还都是同一人,都是泠才人。他心中唏嘘, 这泠才人在皇上心里头的地位倒底有多高。
“皇上, 午膳都凉了……”
“闭嘴!”
耳边一道女子的娇声,紧接着,被皇上暴躁的训斥打断, 陈德海一听, 端着托碟的手猛地抖了下,霎时, 脖颈生凉, 他连跪都不敢跪,放下托碟,逃似的告退,“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传膳。”
说罢,忙不迭退出了正殿。
待没了人,婉芙才从李玄胤怀中仰起脸,露出一张潮红的芙蓉面, 美眸睁圆,似嗔非嗔地瞪了眼男人,“皇上做甚又对嫔妾这么凶,都吓坏嫔妾了。”
李玄胤掐住那张脸蛋, 呵笑道:“你这般胆大包天,还会怕朕?”
婉芙莞尔一笑,讨好地蹭了蹭李玄胤掌心, “皇上是一国之君,嫔妾虽是嫔妃, 可说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奴才,怎能不怕?”
说着,她还极为诚恳地眨了下眼。
李玄胤冷嗤,松了手,懒得再去看她,下巴朝那托碟抬了抬,“去把衣裳换了。”
婉芙爬出来,雪白玲珑的玉足,踏在御阶之上,往上,是一双纤细的小腿。婉芙看似削瘦,除了衣裳,身材却是窈窕有致,丰盈多姿。
她扯了把避身的龙袍,后者却漫不经心地看她,手掌抓住了龙袍一角,有意折腾,轻飘飘道:“朕的龙袍,也是你能穿的?”
婉芙气鼓鼓地瞪了李玄胤一眼,“皇上给嫔妾穿的还少嘛?”
李玄胤故意沉思一番,眼皮子掀开,朝她睨过去,“朕这回不允。”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像婉芙这般娇媚的女子,世间难寻出第二个。
婉芙赤身站到御案上,许是羞赧,那雪白的肌肤,通身生了一层绯色,如含苞盛放的娇艳海棠。
李玄胤眼眸晦暗,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到案上,眼神直勾勾地览过女子姣好的身段,从不清白。
晚膳时,婉芙忽然想吃旋切鱼脍。这道生鱼,是余府上一个厨娘从老家学的,阿娘吃不得生,整个余府,只有小舅舅和她吃的不亦乐乎。
这般想着,婉芙愈发想吃,唤来千黛,问御膳房可会做这道菜,千黛狐疑地摇了摇头,“主子从何处得来的吃法?奴婢从未听说鱼还能生吃。”
婉芙一时无言,幸而她幼时跟着小舅舅看过厨房的做法,约莫还记得起来。一刻钟后,她写完方子交由秋池,让她去拿给御膳房。
秋池在御膳房当差已久,还从未听说过有做生鱼的法子,不禁讶异。
“主子确定,这生鱼当真能吃?若是吃坏了主子可怎好?”
婉芙被她再三问得烦了,推了推秋池的腰,“让御膳房多做几碟,你也尝尝,届时就知道能不能吃了。”
秋池最是贪嘴,一听主子这般说,立马升起笑颜,“奴婢这就去。”
将要掀帘时,婉芙拦住她,秋池狐疑地蹙眉,只听主子道:“多做几碟,给吟霜斋和凌波殿都送去一份。”
庄妃娘娘是越州人氏,大抵也会喜欢。就是不知陆贵人喜不喜这口味,多送一份总归是没错。
秋池没走多久,婉芙就向窗外看了两眼。
入了冬,庭院的碧桃谢了,剩下光秃秃的枝杈,仰头便是这皇宫的四方天地。她进宫也有大半年了,竟习惯了这日子,大抵是在皇宫里住着,虽危机四伏,却远比宁国公府舒坦吧。
“咸福宫可有什么动静么?”婉芙下巴搭着手臂,趴在半开的小窗上,身上裹着狐裘,足以挡住吹进的寒风。
她眸子清淡,看起来漫不经心。
千黛怕冻着了主子,在炭炉里多夹了两块银丝炭,闻声动作顿了下,侧眸看了眼趴在小窗前,漫不经心的主子,分明是愉悦的眉眼,却透着淡淡的哀伤。
她没忍心再看下去,“江贵嫔失了龙嗣,在宫中修养,倒是安静许多。”
婉芙什么也没说,抬眸望着树梢洁白的雪。
幼时冬日里,阿娘最喜抱着她在院里堆雪人,给她裹得圆乎乎的,小舅舅嘲笑她像一团胖球,非要招惹她哭个不停,下场是遭到几个舅舅的暴打,捂着脑袋在院里绕圈跟她道歉。
婉芙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转过脸,眸子弯着,“我都饿了,快去看看秋池怎么还没回来。”
那张娇媚雪白的脸,眸光依旧,仿若无事发生。
泠才人是皇上新宠,泠才人提的要求无人敢不应。但这生鱼的做法委实古怪,御膳房捣鼓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做出四碟。
秋池眼瞅着快过了晚膳的时辰,心下着急,连连催促宫人装好,小心地将食盒护在怀里,回了金禧阁。
上京到越州路远,婉芙尝了一口,滋味与越州时相差甚远,勉强入口。她吃一口就不想再吃,秋池津津有味吃着自己那一份,婉芙唤她过来,秋池嘴边还有生鱼的肉片。
婉芙抿唇一笑,唤千黛赶紧给她擦擦,让人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金禧阁吃不起饭了。
千黛指尖点到地方,秋池舌尖一抵,将那生鱼片吃进了嘴里,“主子,这生鱼还真好吃。”
婉芙兴致缺缺,“较越州的差远了。”
面前的碟子只动了一口,她眼瞟到秋池双眼放光地看着跟前的旋切鱼脍,她眼睛转了下,指尖点了点碟沿儿,秋池迫不及待,“主子不爱吃,就赏了奴婢吧。”
婉芙沉吟稍许,眼眸一挑,在秋池殷切的期盼中说道:“装好了,送去御前。”
“好!”秋池压根儿没听清婉芙说什么,正要去拿,反应过来,直接愣住,“啊”了声,“主子,这……您不是吃过了。”
婉芙瞥了瞥干净的碗碟,“我就动了一筷,你不说,皇上怎么知道。”
旁人都到御前送过精致的糕点羹汤,唯独她没献过这殷勤。御膳房做了这么久,闹得动静也大,她送了吟霜斋,送了凌波殿,若是再不送去御前,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御膳房做了那么多,她只用过一小口,皇上应当看不出来吧。
正殿议事的朝臣方才散去。
李玄胤靠坐着龙椅,指腹压了压眉骨,眼底疲乏。
陈德海小心翼翼地上前进茶,快到年关,前朝又是一摊子烂事。昨夜皇上近子时才歇下,他实在看不过眼,即便皇上勤政,也不该这般劳累身子啊。
身为御前的掌事太监,太后离宫前就敲打过他,照顾好皇上,莫要让皇上过于操劳政务,累坏了身子。可他倒底是个奴才,在这事上,哪有说话的份。
“皇上,奴才让御膳房传膳吧。”
他候在外面,不知道皇上要与朝臣商议政事到何时,若非到了寒冬,晚膳晾在外面冷了,他倒想一进门就把晚膳端进来,不然,皇上怕又是以不饿为由将他打发。
如他所想,这句话落,皇上就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耐,似是在说他怎么这般多话。
陈德海苦笑着低下头,非他有意多嘴,只是他不提,皇上是半点不拿自己的龙体当回事儿。
这时,看门的小太监进来,手中提了个食盒,福礼道:“皇上,金禧阁泠主子送了晚膳过来。”
陈德海无声看了皇上一眼,李玄胤姿势不变,眉宇却挑了下,陈德海分明看见皇上面上一闪而过的愉悦,心中感叹,论让皇上舒心,还得是泠才人。
他极为合君王心意地问了一句,“泠主子可一块儿来了?”
那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泠主子吩咐宫人送的,并未亲自来。”
陈德海倏然噤声,恨不得打一巴掌自己这张多事儿的嘴,这大冷的天,依着泠才人那般娇气的性子,没有仪仗也不会亲自过来。才人位份是没有仪仗的,除非皇上为泠才人提品阶,或者亲自去一趟金禧阁。皇上后午召见了豫北王,这空挡是过不去了。
果不其然,皇上脸色淡了下来,他忙出声让那小太监将食盒放下,再遣他去御膳房端些热羹到乾坤宫。
陈德海很有眼色地打开食盒,这泠才人可不常往御前送吃食,正想着这回做的是什么汤,结果入目的是一碟摆得齐齐整整的鱼片,虽摆得精致,贴着几朵梅花装饰,赏心悦目,但这鱼片瞧着,好似是……生的??!
“皇上……”
陈德海真不知泠才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竟敢往御前送生鱼。
李玄胤扫了眼,眉心微动,冷嗤了声,却没让陈德海将那生鱼端出去。
这夜皇上未进后宫,婉芙倒不在意皇上召哪个嫔妃侍寝,只要她在宁国公府彻底没落之前,受着荣宠就够了。
从前她想着,为余家报了仇,便没了那个对皇上虚以委蛇的心思,如此在宫中过活着,也不是不好。可后宫没有龙裔傍身,日子总归艰难些,她吃多了苦,觉得无所谓,却不能苦了跟着她,贴心侍奉的宫人。
何况当下后宫这些个受宠的,早将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想争,那些人怕也不会放过她。陆贵人说的对,她该想想龙裔的事。
婉芙抚住平坦的小腹,这子嗣是个缘分,赵妃跟了皇上那般久,也不曾听说有孕,还不敌侍寝一两回的陆贵人和许答应。
求,是求不来的,不如顺其自然。
婉芙敛下眸,眸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往昔,历历在目。
“日后哪个混小子想抢走我们宝贝窈窈,得问问舅舅们答不答应……”
“窈窈,你少于那高家的混蛋来往,他最是风流,专门招惹你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下回他再来,看三舅舅和小舅舅不打断他的腿!”
“大哥,你别教窈窈这些个规矩,要那些端庄淑女模样做甚?有咱们护着,在这越州城,谁敢对窈窈不好。”
“主子?”
已是深夜,千黛见寝殿烛火亮着,以为主子要唤她,问出一声。
婉芙擦掉眼角的泪,翻过身,衾被蒙过头顶,“将烛芯剪了吧,亮得刺眼。”
翌日问安,赵妃闭门不出,江贵嫔落胎,这坤宁宫内殿倒是照以往安静。婉芙与陆贵人同坐着,过了时辰,皇后便遣人散去。
婉芙与陆贵人同出了宫门,两人没走出多远,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将二人拦住,那小宫女先有礼地福了福身,接着道:“二位主子,许主子邀主子们去望月台一赏金灯花。”
两人互看了眼,彼此都不想去凑许答应这个热闹。陆贵人有孕时小心翼翼护着腹中龙裔,吟霜斋的门都没出过,末了,还不是遭人算计,险些没了性命。这许答应是半点不怕腹中龙裔出事,竟这般张扬,敢邀妃嫔们去望月台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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