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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眷正浓(楮绪风)


盘中鲜红圆润的樱桃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这可是皇上亲赏,只坤宁宫和启祥宫独有两份,别人想吃也吃不到,娘娘竟就这么摔到地上了。
灵双慌忙遣人捡起来,莫要叫有心人看见。
“娘娘息怒,不过是一卑贱之躯,福薄得很,想必也没那受着龙裔的气运。”
宁贵妃冷笑一声,“那贱人福薄都能怀了龙裔,本宫服侍皇上这么久,为何还没怀上!”
灵双跪在地上,劝道:“娘娘洪福齐天,又圣宠在身,何愁怀不上龙裔。后宫这么多嫔妃,如今还不只是有大皇子和顺宁公主。皇上待娘娘的宠爱哪是旁人比得过的,料想……料想不久启祥宫就传出喜讯了!”
“当真?”宁贵妃皱了下眉,怒气倒是因这番话平复了下来,她抚住小腹,“你去太医院把郭太医给本宫请来,本宫要好好问问他,这药还要吃多久才能调养好身子。”
陆常在怀了龙裔,皇后体谅她身子不适,免了每日的请安。便又有人拈不住酸,“璟嫔姐姐有顺宁公主的时候,请安可是日日不落,这陆常在是仗着龙裔不将娘娘放在眼里。”
说话的正是陈贵人,陈贵人与陆常在一同入宫,家世不知比那七品小官高了多少,偏偏那人竟如此名号,不声不响承了圣宠,又意外得了龙裔,简直可恨,让她嫉妒得牙痒痒。
这话没人去接,却也是认同,说好听点陆常在是小心谨慎,以龙裔为重,说不好听了就是恃宠而骄,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毕竟一个无封号的常在,后宫里一抓一大把。
沉默中,有人忽开了口,“嫔妾瞧着也是,那陆常在太过矫情了些。”
说话的人正是江贵嫔,江贵嫔掩唇一笑,但那话中却是酸的。
请安过,梳柳走过来为皇后捏额间,“娘娘这头风是愈发重了,奴婢去太医院请陈太医过来给娘娘看看吧。”
“老毛病了,吃什么药都好不了。”皇后支颐,一手揉着眉心,扫了眼下面案上冷掉的茶水,“宁国公府那个庶女还在冷宫呢?”
梳柳见过那庶女一面,确实是个极美的美人胚子,面相与江贵嫔并不相像,有独有的娇媚韵味,好似画中走出来的人。后宫的女子就没有不美的,可那人生生将这三分变到了十分。
“皇上在咸福宫歇晌那日,回乾坤宫的路上看见了被宁贵妃责罚的女子。江贵嫔震怒,将人打了二十鞭子扔去了冷宫,还未放出来。”她顿了顿,又道,“娘娘或许多虑了,皇上勤勉政务,若看中了那女子,何故让人白白挨打受罪。”
皇后掀开眼,笑道:“你错了。”
“倘若不是皇上暗中关照,凭那庶女本事,受了二十鞭子,又被关在无人问津的冷宫,能活到现在?”
“就譬如那冷宫里的应嫔。”
提起应嫔,梳柳小心看了眼娘娘,低着头不敢多言。
皇后淡淡道:“应嫔是废妃,合该不能留人伺候。那庶女受了罚,江贵嫔是留不得了,陆常在有了身孕,正好缺人手,就把人调过去吧。”
梳柳一惊,“娘娘这般,皇上那……”
皇后已是疲累,垂下眼,“怕什么,皇上若有意那庶女,自是满意本宫的做法。但那庶女是否生出异心,与皇上有私,害得陆常在小产,就与本宫无关了。”

陆常在确实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自有孕后便孕吐不止,太医诊过脉,只说女子体质各不相同,偏她属于容易孕吐的一种。开了几副方子,吃过依旧难受得厉害,早膳喝了几口清粥又吐了干净。
昨日皇上来看过一回,没说两句话,朝中又有正事要忙,陆常在虽想让皇上留下,但后宫事哪大得过朝政,她这些计较还是有的。
她忍着难受吃了小半碗清粥,柳禾又端过来苦汤药,药味刺鼻,苦得厉害,陆常在接过来,眼也没眨,一口气喝了下去。
柳禾看得心疼,“奴婢看后宫主子们吃药都是备蜜饯的,奴婢从御膳房拿了两包,主子慢些,吃两个蜜饯解苦。”
“母亲时常教导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口苦药罢了,只要能让龙裔稳妥,没什么是我吃不得的。”陆常在放下药碗交给她,只要了一碗清水去去苦气。
细细想来也能明白,陆常在出身低,府中用度自是不比京中高门,譬如宁贵妃那般的世家贵女,是一口苦也吃不下的,若是吃,巴不得要皇上看见才好。
婉芙就是在这时入了吟霜斋。
陆常在有孕,却身子不适出不得殿门,若想让这个龙裔不能诞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身边安插人手。而这个人最终无论如何都会是弃子,婉芙是皇后最好的选择。
她进了殿门,恭恭敬敬跪在陆常在面前,“奴婢见过常在主子。”
既是皇后亲自指的人,陆常在就是想说也不能多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搅了搅手中的帕子,又看了柳禾一眼,柳禾会意,双手叠在身前,刻意带了几分威压,“主子让你抬起头来。”
婉芙顿了下,慢慢抬起脸,一双眉眼却始终低着,温顺恭谨,倒瞧不出别的心思。
那张素净的小脸抬起时,陆常在心头猛地滞了下,不为其他,这张脸实在过于好看了些,她从未见过这般娇媚明丽的女子,就是江贵嫔都不及其三分。
她讶异过后,心中蒙上一道浓浓的忧思。眼下她有了龙裔,皇后却明目张胆地将这般娇丽的女子安排到她宫中,是何居心!偏她只能受着憋屈,多说一句就是不知尊卑,恃宠而骄。
柳禾也震惊于那女子的容貌,不禁又为主子多了几分心疼,主子自打有了身孕就寝食难安,偏那些人见不得主子好过!
“主子,这……”
陆常在能说什么,她苦笑了下,似是乏累,“东厢无人,你日后就住那吧。”
婉芙离了殿,柳禾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主子,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分明知主子有了身孕,还将这般姿容的女子送过来,置主子于何种境地啊!”
陆常在想得要比她透彻,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有宁贵妃,江贵嫔在先,就会有其他貌美的女子,皇上今岁未至而立,三年一选秀,掐得出水的女子前仆后继,一茬一茬的,嫉妒是嫉妒不过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肚子里的龙裔,这是她在宫中后半生的倚靠。
她垂下眼,轻轻抚住小腹,“查查那女子是哪宫出来的,只要她安守本分,便由她去吧。”
柳禾还要再说,见主子面有惫色,将腹中的话咽了下去。
北方大旱,李玄胤召集朝臣议事,到晌午人才散去。他倚靠到椅背上,指腹摩挲着白玉扳指,眉宇微锁,倦意显然。
他御极五载,风调雨顺,只京中朝政难缠的琐事,却到了今岁大旱,出不得京,地方那些官员继先帝之时便是贪腐顽固,而今灾情一出,弊端尽显,不管百姓如何,一个个都想从中大捞一笔。
陈德海入殿,见皇上面色疲惫,就知又是为大旱一事劳心了。两月过去,派出去的官员回来一波又一波,脸色蜡黄焦绿,一个比一个不好,官员尚且如此,可见那些百姓又是怎样水深火热。
“皇上,晌午了,可要奴才去御膳房传膳?”
李玄胤半掀起眼睇他,这眼神让陈德海一凛,不明白自己这句话哪说错了,小心翼翼劝道:“皇上体恤百姓,是万民之福,整日操劳政事也要注意身子。皇上早膳没用上几口就上了早朝,这午膳可不能再耽搁了。”
帝王久久未语,屈指在案上叩了叩,有一搭没一搭的,每叩一下,陈德海头垂得愈低,暗暗叫苦,这御前的活儿是没法干了,他越来越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
良久,陈德海脑袋快埋到金砖缝里,终于听皇上开了尊口,“传膳吧。”
陈德海深深呼了口气。
他将走出殿门,猛地顿住脚步,拍了下脑袋,坏事了,皇上方才约莫是想问婉芙姑娘的事,婉芙姑娘调去吟霜斋这么大的事竟让他给忘了,传了午膳可得记得说与皇上,这般要紧事都能忘记,他这御前大太监也是做到头了!
陈德海催促着御膳房做了午膳,急急忙忙地端去乾坤宫,甫一进门,就见御前立着一女子,不是宁贵妃还有谁。
宁贵妃言笑晏晏,红袖添香,平素颇有傲气的人低眉顺眼在帝王身边伺候笔墨。宁贵妃面相生得并不和善,丰唇大眼,乌发斜斜簪着一只艳红的芍药,放眼后宫都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张扬的。
听见动静,宁贵妃看过去,道:“陈公公辛苦了,皇上刚用了山楂汤开了胃,正好用午膳。”
陈德海福过礼,干笑了下,慢吞吞将午膳端过去,也不知宁贵妃要在乾坤宫待多久,他还有关婉芙姑娘的要事要说,宁贵妃在这时不好说的,他也不敢说的。后宫谁不知道宁贵妃的脾气,骄横跋扈,就是在皇后娘娘那也不见得多恭敬。
李玄胤撂下笔,瞥他一眼,“有事?”
宁贵妃狐疑地看过来,陈德海哪敢说,一脸憋着的表情,欲言又止。
李玄胤掠过他,拉过宁贵妃的手,拍了拍,“你先回去,朕晚上去看你。”
虽是逐人的话,但被帝王拉过的手腕都生了暖热,皇上性情冷淡,待后宫妃嫔更是如此,她是少有不同的一个。宁贵妃抿住嘴角,羞涩一笑,“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
待人离开,李玄胤脸色淡下来,“说吧。”
陈德海眼瞧着宁贵妃得意洋洋地离去,不禁暗叹了句,皇上待贵妃娘娘确实不同,但论根源还不是贵妃娘娘有一个强硬的母家,皇上能从一众皇子中厮杀出这条路,可少不了左相的功劳,论起来,左相也算是皇上的恩师。虽说宁贵妃与皇上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但若没有左相撑着,就依着贵妃娘娘这作天作地,目中无人的性子,迟早得遭了皇上厌弃。
他敛下心神,忐忑道:“先前奴才还有一事未向皇上禀报,皇后娘娘把婉芙姑娘调去吟霜斋了。”
他垂着头,却也感受到头顶那道视线有多么锐利,帝王淡淡道:“这就是你口中的日日看着?”
陈德海头也不敢抬,觑了觑皇上的脸色,又倏地收回眼,“奴才疏忽,请皇上责罚。”
李玄胤掠了他一眼,“罢了,你跑一趟吟霜斋,将御膳房新送进了荔枝送去一碟,”
陈德海诧异,婉芙姑娘对皇上再怎么特殊,到现在也是个奴才,旁人都不知道这事,荔枝就算是送入了吟霜斋,也是落到陆常在肚子里,婉芙姑娘岂不是白白看着。
疑惑归疑惑,陈德海可不敢再耽搁,听了吩咐,立即退出了大殿。
荔枝送进了吟霜斋,主子因新送进来宫女的事儿难受了一日,可终于有件高兴的了。柳禾将荔枝洗好,拿到陆常在手边,笑意妍妍,“可见皇上是把主子放在了心尖上,这荔枝放眼后宫,也就皇后娘娘和宁贵妃才有呢!”
陆常在心中溢出丝丝甜蜜来,但想到是因腹中的龙裔,不禁黯然,“圣宠无常,倒底是因为这个孩子。”
柳禾忙道:“不是人人都能怀上龙裔的,主子侍寝一回就有了身孕,可见是有天大的福气在身上。”
陆常在终于忍不住笑,将一颗荔枝塞到她嘴里,“你呀,就会哄我。”
自打进了宫,陆常在小心谨慎,甚少有流露心绪的时候,这还是头一遭,主子高兴,做奴才的自然也跟着高兴。
谈笑间,柳禾记起正事,“主子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打听到了。那新来的婉芙,原是江贵嫔身边的人,听说是定国公在外的庶女。”
陆常在眼神凝重下来,庶女入宫,不必猜也知那定国公府是何意,看来这个婉芙当真是给皇上安排的人。
“主子。”柳禾低下声,做了个手势。
“不可。”陆常在摇头,“再怎么说她是皇后安排过来的人,若非她自己生出的事端,难免会招惹上皇后。”
她无一倚仗,在这深宫里谁都得罪不起。如今有了身孕,就愈发招人眼,万事当以小心为上。
“让人仔细盯着,切不可疏忽大意。”
柳禾应了声是。

当夜启祥宫卸灯,翌日到皇后那请安,一众嫔妃都说了好一会儿话,宁贵妃才姗姗来迟,她给皇后虚虚福了礼,落下座,娟帕抵唇,懒懒打了个哈欠,“昨夜臣妾侍奉皇上晚了些,故而才来的迟,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话说的是怪罪,那眉眼的娇艳得色,哪有请罪在里。
旁人看得嫉妒牙痒,却是不能酸陆常在那般将话说之于口,毕竟宁贵妃可不是好惹的,在这宫里宁愿得罪皇后,也不能得罪宁贵妃。
皇后倒底是六宫之主,面上平和,看不出丝毫异样,“既是为伺候皇上,本宫有何怪罪。”皇后笑了笑,“倒是倦成这样,一日请安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大度,倒显得宁贵妃小家子气,宁贵妃一张不在乎这个,只要圣宠在身,她是乐得旁人嫉妒。
请安风波自然波及不到吟霜斋,陆常在依旧孕吐不止,一大早殿内就进进出出要了几次水,吟霜斋内的宫人本就不多,两人去拿了早膳,婉芙一出屋,就见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宫女噼啪打碎了两个茶碟。
她到殿内,听见一阵干呕之声,不禁蹙眉,早听闻陆常在因身子不适不能去坤宁宫问安,本以为是托辞,不想却是真的。
陆常在扶着桌案呕吐不止,一张脸苍白消瘦,身形也愈发清减,不像有孕,倒像大病一场。
她拿起案上的茶碗漱口,茶碗空空,瓷壶里的水也是一滴不剩。
柳禾见到,放下痰盂,正欲去取水,案上就放上了一碗温水,不烫不冷,正是入口的温度。
陆常在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叫她看去,背过身擦了擦嘴边的水渍。
柳禾抽了一条新帕子擦掉主子衣摆上的污痕,看了婉芙一眼,“主子用不上你,你日后就在殿外伺候吧。”
婉芙不意外陆常在会有此举,将她留下就已经是顾忌着皇后的颜面,再让她留到跟前服侍,可就是没眼色的了。
她敛下眼,没多说什么,只道:“奴婢舅母有孕时也曾孕吐不止,后得一民间方子,在腕间绑缚几块生姜片,便能缓和些症状。主子不妨询问过太医后,一试。”
陆常在颇有深思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嘴,没应声。
婉芙也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主子,她这是什么意思?”柳禾为陆常在抚住心口,狐疑问道。
陆常在亦是不知,不过这女子倒是安分,视线又落到那碗清水上,心里终归是有点膈应,“倒了吧。”
婉芙本也没指望陆常在会因她细心的一句提醒改观,毕竟她来吟霜斋的目的本就是这般。后宫没有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分出皇上的宠爱,即便谨小慎微,万事多思的陆常在,亦是如此。
殿内用不到她,婉芙自是不会再去上前讨嫌。
至晌午,前头小太监通禀,圣驾将临吟霜斋。
消息一出,本没几个宫人的吟霜斋一下忙得脚不沾地。
陆常在吐了一早,宫人们忙忙碌碌给她盥洗沐浴,她胎像不稳,不能沐浴太久,草草出来坐到妆镜前。女子有孕是不能涂染朱砂,陆常在本就是中下之姿,若无脂粉点染,整个人无形中就暗淡了几分。她对着妆镜摸了摸脸,没摸到肉,那张脸愈发憔悴。
“柳禾,有孕当真不能上妆吗?”她喃喃问道。
柳禾心中一惊,生怕主子为了容颜生出什么念头,“女子有孕都是如此,主子若想添几分颜色,不如明日奴婢去多采些花瓣,挤出汁水,做成膏,涂在唇上也是一样的。”
陆常在这才得到几分安慰,点了点头。
圣驾到吟霜斋前,陆常在就由柳禾扶着,引一众宫人恭谨福礼。
李玄胤下了銮舆,便见到吟霜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不由得一拧眉,昨日皇后拨了几个奴才过来,竟还是这么几个。
他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宫人,倏忽停留在那最后一人身上。她跪得实在太远,头又垂得低,若不细看,根本瞧不见人。
日头升至正中,流光的碎金洒在女子的身上,乌发斜斜如瀑,只露出一株小巧圆润的耳垂,他曾见过那一点生出的红,含羞带怯,欲语勾人,此时却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跟在一众宫人后面,头低得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她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若有若无的,婉芙觉得帝王那道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始终低垂着头,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不敢逾矩,她或许明白了皇上想要什么,也明白怎样一步一步地走近更为稳妥,就像昨日乾坤宫送来的一碟迟来的荔枝,她知那不是巧合,是帝王给自己的一个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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