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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眷正浓(楮绪风)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伺候过几天先帝,可眼前这位帝王比之先帝,城府不知深了多少。
他始终垂着首,未见皇上神色,却感觉到脊背都透着股冷飕飕的凉意,良久才听见,“挑个人照顾着。”
陈德海正要应是,又听道,“北方大旱,定国公是为肱骨之臣,该出京去视察民情,以昭皇恩。过几日让他跟着工部一块出京吧。”
他心中惊诧,谁不知那定国公风流浪荡,奢侈淫逸,这去了旱区还了得,三两日就得受不住,偏是皇上亲旨,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陈德海退出去。
李玄胤靠回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拨弄拇指的白玉扳指,指腹尚有濡湿柔软的触感,那人倒是比他想得沉得住气,这么久才露面。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宇,脸上嫌弃,就是人太蠢,想什么法子见他不好,偏偏挑了一种最笨的
他压了压眉骨,敛下心绪,投入案牍之中。
一个女子罢了,比不上政事重要,还不值得让他多费心神。

婉芙确实是被扔进的冷宫,两个婆子架着她,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人一走,就插上了冷宫的铁门。
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冷宫在皇城最偏僻一隅,往日高墙外都很少有人经过。比起金碧辉煌的殿楼琼宇,这冷宫实在破烂。两间偏殿,院中杂草丛生,墙角的枯草有半人高,其中有黑影晃动,好似一个老鼠,很快就蹿没了踪迹。门框上缠绕了一团蛛网,台阶碎石瓦砾,无人洒扫。
婉芙腰臀疼痛难忍,动一下,不禁嘶了口凉气,咬着下唇,扶住掉漆的凭栏缓上片刻。
“你是哪个宫里过来的?”
婉芙朝后看去,只见那摇摇晃晃的门推开,走出一粗布荆钗的女子,弯眉细眼,虽不施粉黛,却姿容不俗。能入的这深宫,到了皇上跟前的,不说惊艳,也是中上之姿。
只是眼前这女子虽是极为温和的面相,那双眼却犹如潭水,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料想在这冷宫之中,有生气才是奇怪。
婉芙撑着腰臀的痛楚,勉强提了提唇角,福身,“奴婢婉芙,见过主子。”
“不必了,一个冷宫的废妃,哪担得起主子二字。”她上下打量婉芙一眼,见她这模样大约是受了罚才过来的。
“你运气倒好,前几日刚死了一个,眼下这宫里就你我,伤重着就去养伤吧。”她冲着对面的偏殿抬抬下巴,“以后你就住那,我喜静,没事儿别来烦我。”
这女子说得快,像懒得看她一眼,转身关了那扇摇摇晃晃的格子门。
既然冷宫只剩下她一人,婉芙猜测这女子是不是云莺口中的应嫔。来时她便想过曾圣宠一时的应嫔是何等模样,今日一见,倒是诧异了,应嫔姿容虽也在上等,却不比宁贵妃明艳,也不如江贵嫔俏丽,若说长处便是那双温柔的眉眼,可如今那双眉眼被死气彻底掩去了。
婉芙上了偏殿台阶。
吱呀一声,门推开。
偏殿要比奴才住的耳房大得多,只是宽敞虽宽敞,杂乱也是真的杂乱。两张长案,上置的茶碗随意的放着,里面盛的水落满了灰,甚至漂了几只小虫。地面也是尘土覆盖,踩上一脚,生生留下一道鞋印。鼻翼下,不知从何处漂出的一股酸臭发霉的气味儿。
她走到榻边,那张榻放着一床被褥,被角破败不堪,不知缝补了多少回。衾被里还有干涸的褐色痕迹,混杂着几滴血迹。
婉芙实在疼得厉害,将那床被褥扔到地上,扫过上面灰尘,除了宫裙平铺到上面,直接趴了下来。
幸而如今是夏日,不必担心炭火和被褥。冷宫这境况要比宁国公府好上太多。
婉芙趴下后,眼皮沉沉,昨夜一夜未眠,如今落下心,就撑不住困意了。那些后路与谋算等她缓过来再细细去想,江晚吟以为将她打发到冷宫就万事无忧,殊不知正给她引了另一条路。
醒时,已是近夜,她整整睡了大半日。
婉芙揉揉眼,朦胧一瞬,腰痛撕裂的疼痛提醒她身在何处,又是怎样落入今日这番田地。
她勉强爬起来,门推开,应嫔手里提着食盒放到榻边的凭几上,“倒是托了你的福,能吃上一口人吃的东西。”
婉芙狐疑,应嫔打开食盒,将饭菜拿出来布到案上,“是一个叫云莺的宫人送过来的,这奴才有些本事。”她说得意味深长。
婉芙听是云莺,心底了然,趴着撑起身,应嫔将碗筷递到她手边,随意拿了张圆凳,也不在乎上面落的灰尘,坐了下来。
饭菜冒着腾腾热气,女子眉眼依旧透着股寡淡的凉薄。她坐得端正,脊背挺直,显然是世家出身,即便在这破败之中涵养犹在。
“奴婢还不知如何称呼主子?”
应嫔闻声一顿,凉凉看她一眼,“我姓应。”
果真是应嫔。
应嫔离开,婉芙费力地靠到软榻上,侧躺下身,掀起眼,视线正对着视线扇半开的小窗。
应嫔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影孤寂消瘦,眉间不见当年的半分温婉。
圣宠如应嫔,都能被打入冷宫,更何况她如今还是一个无人记得的小小宫女,她只是想为阿娘报仇,从未想过对上那六宫之主。
但若真的受了宠,伴在帝王身侧,会没有那一日吗?如今宫中又为何只有皇后膝下一个龙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碍于权势,不敢言说罢了。
婉芙沉默下来,多想无用,眼下紧要是养好伤,离开冷宫,在御前得眼。以往不是没有宫女上位的嫔妃,她确信皇上对她是有几分兴趣,但却又好似只是那几分。她耷拉下眼,下巴被玉扳指硌得痛意犹在,那日旁人眼中是一番嫉妒,实则只有她自己清楚,皇上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男子。
是夜,吟霜斋卸灯。
各宫得知这个信儿,无不大惊。圣驾许久未临后宫,而今却去了新人寝殿,无不是又酸又气。这吟霜斋住的不是别人,是去岁新进宫的秀女,家世甚低,不过是七品县令之女,又生得寻常,性子唯唯诺诺,不惹人眼,谁也没想到,皇上会翻了她的牌子。
此时吟霜斋也是一片哗然。
小太监提前来通信儿卸灯,连连道喜。吟霜斋一年没这么热闹过,主子不得圣宠,下人服侍得也不尽心,有几个早早抱上了别宫的大腿,此时殿里下人就是凑一凑也不过十个。
柳禾是分配到陆常在身边的贴身宫女,此时满脸喜色,一面让人去外看着圣驾,一面招来几个小宫女为主子梳头更衣。
“主子配青色好看,不如穿这身青碧色的襦裙。”
陆常在自打进宫,因家世低,处处谨小慎微,受过不知多少白眼。一年多没得圣宠,连她自己也不抱希望了,此时闻得圣驾亲临的音讯,犹如做梦一般,嘴角微抿,眉梢也上了笑意。
随着小太监那声通传,合殿的人都出去拜见,陆常在含声细语,“嫔妾给皇上请安。”
“爱妃不必多礼。”
李玄胤步入殿中,扫了眼屈膝福礼的女子,只略点了头。
不是谁都能由皇上亲手去扶的,陆常在曾在御花园中见皇上扶起宁贵妃时的情形,宁贵妃笑语晏晏,她见之无不艳羡,而今真到了自己,皇上只是略点了头,眼神黯淡下来,勉强挂起笑,起身随侍在男人身后。
“嫔妾想夜深了不好消食,就让御膳房做了羹汤送过来,皇上且尝尝。”
“不必了。”李玄胤坐到里间窄榻上,眉宇下陷着疲倦,脸色冷淡,让人不易接近。
被拒绝,让陆常在打好的腹稿完全无可用之地。
她是头一回侍寝,以往别说侍寝,就是见皇上一面也难得,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求助般看向柳禾,柳禾朝她点了点头,陆常在这才鼓起勇气般走过去,站在男人身侧,“皇上可是累了,嫔妾伺候皇上歇息吧。”
李玄胤微阖着眼,平淡地“嗯”了一声。
夜中,陆常在如常侍寝,过上一刻,便叫了水。陆常在是头一遭,记着教养嬷嬷的话,不管是不是头一回侍奉,都要紧着皇上的心思,不管她多疼,多难受都得忍着。陆常在是忍了,但她实在紧张,又疼得厉害,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不知皇上是否看出来,失了兴致般退了出去,“你身子不适,歇着吧。”
圣驾在夜中,离开吟霜斋回了乾坤宫。
皇上一走,陆常在就抱着引枕,忍不住哭出声,柳禾过去安抚她,“主子别哭了,叫有心人听去,传出去倒底不好听。主子往好处想,倒底伺候了一回皇上不是?去年新进宫的秀女,可有的还没见过皇上面儿呢!”
柳禾好说歹说,才将陆常在哄住,可她心里还是闷闷地。毕竟是刚及笈的少女,对男女那些事抱了些期待,加之见过皇上待宁贵妃时的照顾,让她以为皇上待自己也会如此。可倒底不是,不仅没有怜惜,也没有留恋。
圣驾连夜回乾坤宫,陈德海摸不清皇上什么意思。皇上久未近后宫,龙裔也是要紧事,今夜他试探着问了一回,皇上正忙于案牍,随意指了去岁新进宫的秀女。
他心中想着,又不禁暗叹,小门小户出来就是跟高门不一样,陆常在初次侍寝,紧张情有可原,可皇上被伺候惯了,哪管那个,就是凤仪万千的贵妃娘娘,在承欢上都得婉转体贴,不敢疏忽半点,想来是陆常在没伺候舒坦,皇上才隐有不虞,连夜也不过,就回了乾坤宫。
陆常在侍了寝,第二日理当去坤宁宫请安受赏,不过她这侍寝与旁人不同,还没到中天,圣驾就回了乾坤宫,是一刻也不想多留。
传到外人耳中都成了笑话。
陆常在一众嫔妃地打量下,恭恭敬敬地给皇后请了安,只是她妆容再多遮掩,终究盖不住眼底的清灰和疲惫。
皇后温和地让她起身,又赐了赏,有意无意的看了眼看热闹的众人,话说给他们听,“皇上久不进后宫,若有笑闹的功夫,不如到圣前为皇上分忧,一个一个地尽让本宫头疼。还是你体贴小意,才入了皇上的眼。”
陆常在昨夜哭了许久,一早用热鸡蛋敷了眼睛,才消退些肿意。听过眼中又蓄了泪水,难言地低下头,不想叫旁人看了热闹,低下眼,小心回道:“为皇上分忧是嫔妾本分,理当如此。”
皇后满意地点过头,“站了许久了,坐吧。”

婉芙在冷宫偏殿养伤,陆常在侍寝一事是应嫔说与她的,应嫔意味深长,“你那小姐妹心地倒是好,送吃食送伤药,连外面的音讯也妥帖地传进来。”
云莺与她倒算不得是好姐妹,毕竟在这之前,两人都未说过话。不过这些没必要与应嫔解释。
她听了陆常在侍寝的事若有所思,进宫后,她曾跟着去过几回宫宴,见过陆常在一两面。陆常在出身不高,却是正经的嫡女,是有些心气,不过这些心气在宁贵妃那般的名门望族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常在够谨慎小心,从不多言多语,得罪任何人,只是性子有时过于懦弱,想必是这一点惹得皇上不喜。她在心中默默为李玄胤添了一笔,不喜过于唯诺的女子。又不禁头疼扶额,伴君如伴虎,皇上可真是难伺候。
应嫔见她久久未语,似在沉思倒也没去打扰。
两人如往常用了饭。
距陆常在那桩事后,皇上又有一月多没进后宫,有人不禁心急了,到坤宁宫请安,明里暗里讽刺一句,到第二个月时,陆常在风寒告病,又是惹得好一阵酸声。
两月过去,婉芙已经能如常下地行走,冷宫虽不比咸福宫奢华,住的日子却是舒坦。在屋里闷了两月,她觉得自己的脸好似又白了些,衬得那双眸愈发明亮楚楚。
虽是能走了,应嫔依旧如往日将吃食拿到她屋中,食盒打开,见她正坐得端端正正等着用饭,嗤笑一声,“也不知我们两个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两个月,婉芙习惯了应嫔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倒是没多在乎,甚至笑着回应,“奴婢多谢应主子两个月的悉心照顾。”
女子俏皮地眨了下眼,让这死气凄冷的宫殿瞬间明媚许多,应嫔愣住,继而转开眼,脸色板着,却没那么冷了,“油嘴滑舌。”
“你伤也好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掠她一眼,“别以为我这冷宫会留你一辈子。”
婉芙若有所思片刻,忽而开口,“主子以为陆常在为何忽然告病,不仅不去请安,还闭门不出。”
“自然是因为受不住宫中流言蜚语,陆常在性子懦弱,若非承受不住,又何故装病,岂不是失了得宠的机会。”提到得宠,应嫔嗤之以鼻,颇为讽刺。
婉芙摇摇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料想皇上也该翻后宫的牌子了,只要皇上进了后宫,谁还会在乎那些。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陆常在告了病。”
“你是说……”应嫔手心一紧,“陆常在有孕了?”
“娘娘,陆常在怪不得是小门小户出身,心气也太小了这些,竟这么就病了。才得宠,日子还久着呢!”
嫔妃们请安过去,陈贵人未走,留下来多说了会儿话,提到陆常在就止不住发酸。
皇后支颐着额,因陈贵人的聒噪而不耐,“你心气大本宫也不见你在御前多得几眼,有逞口舌之快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服侍皇上。”
陈贵人再没脑子,也看出皇后脸色不悦,霎时闭了嘴,搅了搅手中帕子,干巴巴道:“谢娘娘教诲,嫔妾省得了。”
皇后这才掀眼看她,“后宫姐妹是为了侍奉皇上,你是新人,难免有不周到的。”她唤了一声,“梳柳。”
随即侍奉的宫女打帘出去,不多时再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妆匣,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如水的碧玉簪子。
“这簪子是皇上所赏,本宫见倒是衬你。”
陈贵人入宫后,自是见过不少好物,这簪子也是寻常,但它是皇上所赏,就不见得寻常了。她眼中一喜,方才不快扫空,“嫔妾谢皇后娘娘赏。”
“本宫乏了,你且下去吧。”皇后摆摆手,陈贵人请安告退。
梳柳上前为皇后揉捏额角,“娘娘何故赏了陈贵人,奴婢觉陈贵人不如陆常在有些手段。”
“陈贵人是蠢笨了些。”皇后神色疲累,靠到引枕上,“蠢笨有蠢笨的好处,最是得用,才能拿捏。陆常在虽有手段,却敏感多思,不好掌控。”她说着,眉心蹙起来,“陆常在告病多久了。”
梳柳回道:“有六日了。”
皇后眉下蹙得愈紧,“吟霜斋可传过太医?”
因着陆常在侍寝,宫中对吟霜斋的关注多了些,有些风吹草动都能传出去。
梳柳细想过,吟霜斋好似确实未传过太医,若是装病倒无所谓,但既是装病,为何不传太医演得真切些呢?
她想不通,回道:“陆常在病了有些日子,确实从未传过太医。”
皇后敛下眼,“主子病了,不传太医怎么行?拿着本宫牌子去一趟太医院,再挑拣些补品。陆常在也是伺候过皇上的人,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应照应妥当。”
梳柳惊愕,心底已隐隐有了猜测,却难以置信,陆常在不过才侍寝一次,皇上也没留多久,怎会这么幸运……
陆常在自以为的谨慎小心,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已经露出了马脚。她整日待在吟霜斋,并不知外面的风波。
留在宫里闭门不出,是下下之法,但她实在没了法子。自前几日请安过后,就开始孕吐不止,起初她以为是吃坏了吃食,让御膳房做得清淡再送过来。
毕竟是侍过寝的主子,御膳房做奴才的还是要好好伺候着,结果清粥入腹,依旧会作呕,柳禾最先生了疑,陆常在也是难以置信,后宫女子求而不得的圣宠和龙裔,竟然就这么容易被她碰到了。
她愕然许久,柳禾报喜,“奴婢这就去请太医给主子瞧瞧,日后主子诞下龙裔,有的是福气呐!”
柳禾刚要往出跑,被陆常在拦了下来,“不妥。”她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实在难想象这里已经有了龙裔,她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皇上登基五载,后宫却只有皇后膝下育有一子,璟嫔宫中育有一女。这后宫争斗向来是不见烽火,却处处如履薄冰,她想要保住这个龙裔,就不能太过张扬,惹了人眼。
念此,又不禁叹了口气,瞒一时是一时,至少能安稳一段日子。
但并未多久,坤宁宫就带了御医前来为她诊脉。
倒底是瞒不住了。
得知陆常在仅侍寝一回就有了身孕的消息,各宫都坐不住了。
“贱人!”宁贵妃一手将案上的果盘拂了下去,“不知生了个什么肚子,得皇上一回怜惜,竟然就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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