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渐大,陆常在的孕吐终于好了些,不再像以前吃什么吐什么。因着胃口好了,容色也清丽了些,看着倒比孕前还娇艳。
许是因着野猫的事,为了安抚,皇上来吟霜斋的次数多了几回。
陆常在有孕,便唤了宫人进来布菜。
用过晚膳,帝王倚到床侧看书,陆常在坐在妆镜前梳发,她一向小心话少,对上皇上更是不如那些会撒娇的女子随性恣意。有时她盼望着皇上来,来了又怕自己嘴拙,讨得厌弃,又希望皇上不来。
入夜时,该熄灯了。
陆常在平躺到男人身侧,规规矩矩地裹在被子里,不发出一分动静。
没多久,屋外忽传出几声动静,脚步迅疾又快,腾腾几下小跑到台阶,低语了几句,紧跟着门推开,陈德海着急地走进来,不敢进去,只隔着一道屏风唤人,“皇上,益州八百里加急,豫北王有要事求见。”
他站在外面唤人,见不得里面是什么动静,正着急着,只听一声干呕,又害怕是主子出了事,到外面喊守夜的奴才进来。
陆常在动静大,唤守夜的奴才是不够,连带着几个熟睡的宫人,衣裳也顾不得穿整齐,都小步跑了进来,一见里面情形,吓了一跳。
陆常在怕自己的脏污惹得皇上厌弃,边避身捂嘴,边道:“皇上恕罪,请嫔妾去净室收拾妥当。”
柳禾扶住她,伺候的宫人随陆常在一同去了净室。
吟霜斋的奴才大半都去伺候了怀着身孕的主子,陈德海心底骂这些奴才不知规矩,大抵是主子教导得不好,都去伺候陆常在,谁来伺候皇上。廊下又过来几道人影,待他看清是谁,笑意登时上了脸,忙点了中间的女子进去伺候皇上更衣。
帝王坐在榻边,眉宇皱起,缠绕着倦怠疲惫。以往前朝不是没有过夜中要处理的急事,这些政务缠得他分身乏术,先帝留下的祸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拔除的,这个位子坐得愈久,才愈知当好一个皇帝的艰难。
他微阖着眼,烦闷之时,忽然一道柔柔的人声入耳,“奴婢伺候皇上更衣。”
他掀起眼,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子。
她一如既往地,低垂着那双眉眼,仿似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避着。只露出黑乎乎的发顶,非要他逼迫一步,她才会惊惶地露出全貌。
但他清楚,这些不过是她算计好的伎俩,大胆地伸出爪子诱着他,等他走近,她又会缩回她的躯壳,不徐不疾地,勾出他的兴致。
李玄胤还从未被女子这般逗弄过。
那身雾蓝的宫裙的裙摆迤逦在地上,她蹲下身,拿起地上放置的龙纹锦靴,为他趿鞋。
李玄胤垂眸,情绪淡淡,乌黑的长发下是她挺翘的琼鼻,滑腻的侧脸,再向下便是宫裙中藏着的一片雪白。
她一无所觉般,为他捋着锦靴的褶皱,指腹轻柔地拂过他的踝骨。
他看着,忽伸出手,屈指摩挲过她的脸,指骨轻轻地剐蹭,温凉的白玉扳指,留下淡淡的红痕。那双蒲扇般的睫羽在颤动,昭示着,她并不如面上平静的心绪。
帝王眸色凉薄,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在捉弄一只不听话的幼猫,捏了两下,又回到那株丰盈唇瓣。
“起来,给朕更衣。”
婉芙抬起眼,那双盈水的眸子不藏半分心机,干净清澈,软弱无辜,实在太能招人欺负。
李玄胤眼眸深了,他竟一时也难分清,这女子本身如此,还是在他面前刻意为之。
“奴婢遵令。”她开口回话,眉眼垂得很低,温顺的,仅仅是一个奴才该做的事。
李玄胤忽地扯唇,漫不经心地收回手,只不过眼中的晦暗聚集更多。
他下了脚凳,面前的女子自红木架上拿过衣袍,为他束袖着身,余光中,一只素白的柔荑拂过他的肩背臂膀,捋平上面的褶皱,动作轻柔,有条不紊。
像一片羽毛,触之即离。
她踮起脚尖,去理帝王的衣襟。
李玄胤眼皮低下,正看入那女子的眼。四目相触,领口的动作顿住,那温凉的指尖,不知有意无意,落在了他的颈下。
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弥漫开来。
蓄谋已久,若有似无。
婉芙眼睫轻动,要拿开手,腰间一沉,忽地被帝王伸臂带住,勾去了男人怀中。她脊背蓦然一僵,心口不由得砰跳了下。
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细雨绵绵的那日。
刮着雨,两人一吻,微醺暧昧。
帝王也有所觉,锐利的黑眸不加掩饰地留恋在女子的眉眼红唇,到那小片雪白的肤。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破了婉芙所有的修饰伪装。
“欲擒故纵,好玩么?”
帝王的凉薄戏谑,让婉芙心头一怔,轻跳的眼睫泄露了她的一丝紧张。就在这时,耳边,隐隐传进说话声,是陆常在回来了。
婉芙倏地攥紧了衣袖,很快稳定心神,一动不动地在帝王怀里。
李玄胤盯着那双眼,终于在那张乖顺听话的小脸上看出了一丝惊惶,却又很快被隐去了。
他眯了眯眸子,眼底沁笑,钳住她的下颌,白玉扳指在雪肤上磨出一道红印,沉哑低声,“想要什么?”
婉芙抬起眼,与帝王对视上,坐拥天下的君王,对任何事物都是玩弄的态度,包括此时的她。因为得不到,因为时不时的试探勾引,才会惹得帝王不耐,要将此物收于掌中。
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的太多了,但她此时该答的,是皇上想要她说什么。
许久的沉默让帝王生出不满,他没那么多耐性,在这女子身上浪费太多的情绪、时间,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是不快,从未有过,也从没人敢。
怀中女子那张白净的小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愈发分明,帝王毫不怜惜地又逼问了一回,“说话。”
婉芙眼睫抖了下,唇瓣轻动,“奴婢想要……皇上。”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软细柔,眸子清如点水,分明无辜,却出言大胆,若是让陈德海听见,定会暗暗敬佩这姑娘的胆识,看着不声不响的,竟说出如此惊天之语。
李玄胤想过她要名分,要圣宠,要在这后宫有一席之地,却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种话。他也准备好了,念在她这么费尽心机的份儿上,勉强给她一个宝林的位份,宫女到宝林,旁人求而不得。
然,这句回应,确实让他有些新奇,勾出了心底更多的兴趣。但他是帝王,不论前朝后宫,都该是由他掌控,总不能叫一个奴才爬到头上。
他敛起眼底的玩味,松开了女子的腰身,却未放开钳她下颌的指骨,甚至用了几分力度,嗤道:“想要朕,好大的胆子!”
话落,李玄胤放开她,手垂到身侧,不着痕迹地推了下拇指的扳指,面色又变得寡淡下来,仿佛方才并未说过那些话,也并未发生那件荒唐的事。
婉芙低下眼,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时,才觉手心生出了一层凉汗。初见那日,或许是意外,这位帝王,远远没她所想的那般好糊弄。
陆常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帝王更了衣裳,面容冷淡,婉芙规矩地站在一旁伺候。她眼眸看过,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看不出什么,帝王已越过她,出了寝殿。
陈德海跟随在后,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后面恭送的婉芙姑娘,心底暗暗惊诧,方才他等不及,便要进去再催一声,结果就看见了那番情形,吓得他身躯一抖,忙退了出来。
心口砰砰跳得厉害,这婉芙姑娘果真是有些手段的,以前不是没有过宫女上位的嫔妃,然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侍寝过一两回,人在后宫一茬又一茬的花骨朵面前就没了声响。
还是头一回有女子让皇上起了这么大兴致。这手段实在高明,一步一步,跟算计好了似的,看来离婉芙姑娘晋升的日子不远,他该是准备那句恭贺了。
陈德海虽看到那一幕,可让他纳闷的事,皇上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甚至比被从夜中唤起时还要难看。他在銮舆旁侧随侍,忽听里面传出一句,“胆大包天!”
陈德海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在说谁,他可不想去自讨苦吃,装聋子当没听见。
圣驾离开,陆常在重新躺回了床榻上,她在回忆方才寝殿的那番情形,皇上当真对婉芙无意吗?她是不信的,不然为何寝殿里伺候的奴才只有婉芙一人。只是她实在看不出,皇上为何到现在还未给江婉芙一个位份。
陆常在低下眼,轻轻抚住小腹,她是希望,皇上能收了江婉芙。险些落水后,她便清楚的知晓,自己一个人护不住这个孩子。只要江婉芙不生出二心,她不介意,自己做一回成人之美的云梯。
第12章
益州八百里加急,因宁国公的修筑大坝之法,使得下游水库泄洪,淹没了周边的村庄田地,死伤无数,灾情加之地方官员欺压,引发百姓暴//乱。
豫北王星夜疾驰,将八百里加急呈到御案上。
“皇兄,臣弟已派州牧府兵暂时镇压,但补修大坝之事宜早不宜迟,再拖下去,只会激起更多民怨。”
李玄胤拿起那张封了火漆的信笺,看过,脸色渐渐沉下来,“陈德海。”
陈德海觑着皇上的脸色,忙不迭近前,“奴才在。”
“宁国公背后的人找到了么?”
听了发问,事出紧急,陈德海哪敢耽搁,回道:“大理寺暗中严查,已有了些眉目。”
豫北王闻声,恍然,“皇兄是怀疑……那修筑大坝图纸并非出自宁国公之手。”
李玄胤站起身,将腰牌置到御案上,陈德海会意,躬身拿到手里,交给豫北王。
“你拿着朕的令牌跑一趟大理寺,找到人速速赶去益州。”
“臣弟遵命。”
豫北王退出了大殿,陈德海埋着头在一边装死,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皇上正在气头上,他可不会没那个眼色。
豫北王是皇上的同胞兄弟,皇上夺嫡上位后,几个皇子处死的处死,外放的外放,也就留下了这么一个。豫北王天资聪慧,能文能武,办事妥帖,料想也不会出岔子。只是这月上中天,明日还有早朝,皇上总不能在这正殿里坐上一夜,身子还是重要的。
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劝了一句,“皇上,王爷办事妥当,定能平了益州的暴//乱,眼下夜深,为了龙体,请皇上早些歇了吧。”
李玄胤倒不是为益州暴//乱担忧,当下各地太平,也只有这一处灾情,翻腾不出什么大风浪。他倚靠着龙椅,微阖眼眸,却并无睡意。
这次灾情是给他提了个醒,一朝天子一朝臣,地方那些个欺上瞒下的老东西是该换换了。
李玄胤思量许久才拂袖起身,“歇了吧。”
陈德海如蒙大赦,立即唤人进来伺候皇上安置。
翌日早朝一过,朝中几个近臣就又被请去了正殿。
陈德海挨个伺候,有心的跟他私下打听,“劳陈公公透个底。”
陈德海也是上伺候朝中近臣,下伺候过后宫主子的人了,精明着,哎呦一笑,“刘大人,皇上的心思,奴才一个端茶送水的怎么知道。”
姓刘的大人见问不出话,打个囫囵过去,心中却是啐了一口,这事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个没根儿的比谁心眼儿都多。
他们之中有跟过先帝的老臣,因看准了时事,及时倒戈,才没受到牵连,有了今日荣华。
皇上勤政是真的勤政,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实在吃不消,三天两头被留到乾坤殿议政,有时到了晌午,腹中早已空空了,皇上却还似不觉饥饿疲惫一般与他们商讨,直到实在受不住,腹中发出咕噜声,皇上这才放过他们。
若遇到未商讨完的政事,就让他们留在东阁用午膳,吃完了继续议事,他们这把老骨头是真受不住。先帝在时还能有时间风花雪月,寻花问柳,而今只盼着早日回府,见自家婆娘都是喜极而泣,哪还有那些风月的空闲。
殿门打开,他们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谁知皇上又有何事,又要说上多久。
日头到了晌午,殿门才再次打开,这回几个大臣几乎是互相搀扶着出来,面如菜色,听完皇上的决意,而今才真觉得变了天。
官员政绩考核,这是建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政绩考核也就意味着那些混于其中,企图蒙混过去的官员日子就难上加难,这大魏江山终究是换了天地。
这日吟霜斋出了几个提篮的宫人,要去御花园采摘海棠花瓣,捣出汁水,为主子做蔻丹。
一行由青竹引路,到了御花园,青竹将人分开几波,让婉芙跟着自己。
青竹在后宫待了多年,是有眼色的,待婉芙更是客客气气。婉芙知道个中缘由,并不戳破。
到了夏末,宫人将御花园换上了一茬新花,婉芙摘了其中一个花瓣,扔到提篮里。
她绕过一条甬道,正要摘下一朵,听见隐隐的说话声,青竹走来,她伸指抵住唇角,示意噤声。
“陈贵人看陆常在不顺眼,拿我撒什么气?吟霜斋围得跟铁桶一般,陈贵人有本事,就进去啊,何故跟我挑唆是非。”说话的女子语气嘲讽刻薄,气得陈贵人险些跳脚。
“你!”陈贵人指着齐贵人的鼻子,齐贵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一手打掉她,“指什么指,你当我是陆常在,随便让你欺负?”
齐贵人出身不高不低,脾气却是硬气,尤其对上陈贵人这般嫉妒四起,胡搅蛮缠的,她更是不会客气,一张嘴咄咄逼人,堵得陈贵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假山后面,这宫里最是忌讳多长了耳朵嘴巴的奴才,婉芙并未想继续听下去,与青竹正要离开,前面又传来动静,她一急,拉着青竹钻入了假山的空洞之中。
打远走近的是宁贵妃,远远听见两人说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呦,当是谁呢,本宫在亭里坐了一会儿也不得清净,聒噪得让人心烦。”
陈贵人见来人是宁贵妃,嚣张气焰登时减了一半,慌忙跪下见礼,齐贵人跟着跪下来。
宫人打着缎面的大伞,宁贵妃睇了两人一眼,“两位贵人吵什么呢?”见两人都不说话,她随便指到陈贵人。
陈贵人吞吞吐吐,“嫔妾与齐贵人起了争执,齐贵人嫉妒陆常在有孕,嫔妾在劝导她……”
“姓陈的,你少血口喷人!”齐贵人就没见过这么能推搡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
宁贵妃冷笑一声,“这么说,陈贵人是不想怀上龙裔?”
陈贵人大惊,慌忙跪下来,“嫔妾没有。”
“哦。”宁贵妃似是倦了,懒得跟两人废话,“皇后娘娘不是教导我等要以服侍皇上为重,你们还整日在这里争风吃醋,惹得后宫争乱不休。本宫奉皇命辅佐皇后执掌六宫,该是罚一罚你们,长长记性。”
“既然是贵人,人就在这里跪着吧,跪到反省为止。”
婉芙躲避的假山倒算是隐蔽,两人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
两人如常采花,对方才的事闭口不谈。
青竹是宫中老人,自是明白这规矩,管得了嘴巴。她余光见婉芙也一副缄默双口,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心底暗暗惊异,这种事,若是换成了别的新进宫的宫人,过一段路就会忍不住说上几句,就是她当年憋在心里也是难受,与同进宫的小姐妹夜中不免说话。但这婉芙姑娘却一脸的淡色,这般心性智慧,果真不寻。
婉芙在想宁贵妃。
宁贵妃嚣张确实有嚣张的资本,她的父亲是为当朝左相,当年辅佐皇上登基,是一等一的功臣,在这后宫中,就是皇后也要相让三分。加之她本人生得明艳张扬,要得圣宠轻而易举,要罚两个嫔妃,别说是贵人,就是和她同品阶的贵妃也绰绰有余。
江晚吟在宫里不顺遂,大多都是因为与宁贵妃争宠,毕竟宫中姿容生得最为绝色就属二人了。
婉芙眼眸垂低,若有所思,一朵丹蔻花瓣在指尖下连带着根茎轻易折断,飘零到提篮中。
采够了花,青竹带着几人回吟霜斋。
甬道上遇见了几个小太监,远远地瞧是陈公公带的人。后面小太监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正是那日撞了陆常在那只。
经过时,那只黑猫忽然嘶叫挣扎,从小太监怀中挣脱,灵活地跳到了紧跟在后面的宫女怀里。
那宫女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提篮中的花瓣撒了一地。
“快!快将那只野猫抓住!”陈德海拍了把大腿,抓这只野猫可费了好大劲,结果就这么又让它给跑了。
婉芙也受了一惊,退到后面,那只猫扑完了宫女,紧跟着就朝她扑来,婉芙面色一变,下意识手臂遮挡住脸,手中提篮一沉,是那只猫跳到了里面,它嚼着带茎的花,喵呜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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