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与晚香玉(宴清窈)

她靠得很近，气息清幽藏着淡淡的花香，陆聿珩往后靠了靠身体，温淡提醒，“从前，你还告诉我，你已经习惯与泥为伴，与淤泥不分你我，今天，你又变得清白无辜。”
黎徵不记得她说过这些话，心底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刻心境，就如同，你以为对方跟你一样是奸诈小人所以对他推心置腹，然而，对方告诉你，他是高洁如月的端方君子，奸诈小人只有你一个。
这就使得刚刚自爆罪行的你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黎徵旁若无人端起青瓷茶盏，借机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盏茶喝完，嗅着博山炉里清雅微苦的香气，黎徵站起身，礼貌道别，“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陆聿珩微曲指骨，白皙指骨轻敲温润的紫檀桌面，含笑，“不谈股权转让的事情了？”
黎徵拒绝，“还是不了，您今天也很累，还是早点休息吧。”
谈判的一大要义是要保持极度冷静的心态，但现在，她的心态快被陆聿珩搞到崩溃。
显然，现在不是谈判的好时机。
“我确实有些忙。”陆聿珩漫不经心交代自己的行程，“我刚刚去了巴黎，为了一桩跨国收购案。”
黎徵顺着他的话思考，询问，“是HM集团的收购案吗？”
陆聿珩眸光一闪，轻轻颔首，“清和资本会收购这家企业。”
黎徵又坐下，她对商业总是格外感兴趣。
陆聿珩眼底闪过几不可查的笑意。
黎徵问:“您能详细跟我说说这件事吗？”
收购达成，行业内的资本格局便也随之变换，这是一个值得专门的内部高层会议深入探讨的大事件!
说着，黎徵殷勤拿起瓷白茶壶，盈盈为陆聿珩倒了杯茶。
陆聿珩微微笑了笑，他不禁记起，从前她也格外喜欢在他会见商业伙伴时进屋沏茶。
来陆家谈判的商业伙伴总是非富即贵，孟挽歌说黎徵居心不轨，是想趁机勾引那些合作伙伴。
但陆聿珩知道，她只是想旁听而已，她看向商业策划案的目光，远远比看向他的目光更加灼热。
“可以。”他一如既往惜字如金，但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

◎借送礼之名，行掠夺之实◎
陆聿珩讲话虽然简洁但总是可以戳中要点, 寥寥几语，便描绘出商场中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黎徵听得很专注，然后又默默把自己跟他进行对比。
比起陆聿珩, 她在商场的手腕还是太稚嫩些，稍微做些狠辣的事情, 便要遭到良心的谴责。
即使, 她不谴责自己，顾尧野也会谴责她。
他是这样理想主义的人。
陆聿珩瞥见黎徵有些落寞的神色, 淡淡道:“你是时候回家了。”
黎徵忍不住开口问:“三叔，在商场上,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很难抉择的事情？”
陆聿珩不喜欢跟别人袒露内心, 即使那个人是黎徵。
他轻描淡写岔开话题，“你的很难抉择的事情是指的你自己的野心和跟顾尧野情分之间的矛盾, 对吗？”
“嗯。”黎徵垂下眼睫, 姿态温顺, 又像起从前那个伏在他膝前问问题的黎徵。
陆聿珩心中微动, 但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并没有兴趣插手黎徵跟顾尧野之间的爱恨情仇, 站起身, 他淡声道:“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这儿离苏河湾不远，我走回去就好。”
陆聿珩缓缓笑了笑, “如果你想夜行二十公里回家, 那你确实可以走回去。”他看向黎徵, 淡淡道:“黎小姐，我可以理解为, 你在故意找茬吗？”
黎徵侧开脸, 心底有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愠怒。
或许是种种情绪积压在一起才会这样。
黎徵意识到, 她必须要开始度假, 以此平复她杂乱心境。
黎徵站起身，调整好情绪，微笑道:“我希望可以自己回家，打车就好。”
说完，她抬步离开。
夜深人静。
陆聿珩没有说错，从酒店到苏河湾的确有近二十公里的距离，而且沿途萧瑟，A市的繁华奢靡似乎刻意遗落掉这条萧瑟的道路。
黎徵慢悠悠沿着公路向前走，听着蝉鸣和时不时的蛙声，心底渐渐平静。
她在顾尧野身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日后，他们的关系必须回归正常轨道。
而在陆聿珩那里，她也不能以从前那样的姿态对待他。
她逃过婚，相当于背叛他，一个背叛过他的人，不能奢求他对她如从前一般的待遇。
她该有自知之明。
走到岔路口，黎徵决定不再折磨自己，垂眸点开叫车软件，打车。
指尖还没点击“呼叫车主”，一辆奢华内敛的黑色宾利缓缓停在眼前的公路上。
黎徵收回手机，抬起眼。
宾利的车窗缓缓滑下，透着一股慢条斯理的优雅，陆聿珩侧脸如玉般清冷，淡漠声音顺着夜间的凉风传到耳畔，“上车。”
黎徵笑了下，没再矫情，屈身上车。
她坐在后座，与陆聿珩并排。
“多谢您。”黎徵礼貌道谢，态度从容悠缓，没有任何愤懑情绪。
陆聿珩微微垂眸，望着自己曲折的指骨，淡淡应了一声。
黎徵已经习惯他的冷淡，主动找话说:“您是顺路回家看见我的吗？”
她是明知故问。
不管是去陆公馆还是陆宅，没有那条道是经过这里的。
陆聿珩没回答这个问题，开口，“今天是你的生日，既然股权转让书没有签，这份礼物便不算送出去。我说过会补足你这五年的礼物，今年，你还想要什么礼物？”
黎徵目不转睛听着他讲话。
真稀奇，相逢以来，他好像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我想吃生日蛋糕，路过街角蛋糕房的时候，帮我买一个十寸蛋糕就好。”
陆聿珩沉沉望她一会儿，提醒，“现在是十一点，临路没有哪个蛋糕房到现在还营业。”
黎徵没想到她觉得最简单的要求却是最难办到的。
“那还是算了。”黎徵浅笑，“今年我已经很满足，什么都不缺，也不缺什么生日礼物。”
陆聿珩垂眸看了下腕表，询问，“介意去陆公馆吗？”
黎徵微微挑眉。
陆聿珩道:“陆公馆离这里十分钟车距，我可以帮你做一个十寸蛋糕。”
晚上十一点钟，陆公馆的佣人已经入睡，步入室内，亮化系统自动打开，一瞬间又变成灯火煌煌的样子。
陆聿珩走到鞋柜，指尖轻点，“自己换鞋。”
七厘米高跟鞋踩着确实不舒服，黎徵温笑，“好。”
黎徵拉开鞋柜，一眼便看见她之前穿过的拖鞋，颜色是玫瑰粉，鞋面上镶着亮晶晶的钉珠，跟一柜子的黑色名贵皮鞋非常不搭。
有种独属于少女的跳跃璀璨。
黎徵不去深想时至今日陆聿珩为什么还留着她穿过的拖鞋，换好鞋之后，去卫生间洗了手，她走到厨房去帮忙。
陆聿珩的厨艺是很好的，他留英八年，没有任何佣人相伴，亲自料理一切饮食起居，托了英国黑色料理的福，他自己的厨艺变得相当好。
黎徵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去热牛奶。
陆聿珩把蛋糕放到烤箱，倚在中岛台，漫不经心，“你要留宿？”
黎徵愣了下，她轻抿唇，“为什么这样讲？”
陆聿珩指了指热好的装在水晶玻璃杯中的牛奶，温声，“我记得，你睡前喜欢喝热牛奶。”
黎徵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下。
睡前热牛奶，是多么清闲才能有的生活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了。
黎徵忽然抬眸问:“如果我要留宿，您要留我吗？”
陆聿珩笑了下，语调轻缓，“客房那么多间，总有一间适合你住。”
黎徵没再说什么。
从前，她都睡主卧的，不知道她从前的房间有没有留下来。
蛋糕烤好，陆聿珩将盛着蛋糕的托盘放到餐桌上，“将就一下。”
黎徵已经很满意。
陆聿珩从橱柜里取了蜡烛，细致插到蛋糕的奶油上，并点燃，然后关掉客厅内的灯带。
气氛一下子朦胧暧昧起来。
他轻声，“许愿吧。”
黎徵立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眼睫纤长卷翘，有一种油画般的美丽。
陆聿珩平静看她一会儿，在她睁眼吹蜡烛之前，又道:“你可以出声许愿，你的愿望我会尽量满足。”
黎徵眨了眨眼睛，立刻开口，“我的愿望是—我想知道陆聿珩先生为什么要跟我抢着收购丰禾传媒。”
说完，她睁眼，吹灭蜡烛。
蜡烛熄灭，客厅内一片漆黑，唯有冷清的月光透过落地窗轻柔洒进来。
这么暗的光线，黎徵无法窥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声音很淡，“因为，我想把丰禾传媒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某一人。”
所以，他才要求要在6月24日之前收购成功。
黎徵幽幽道:“如果您不插手，我自己也能收购成功的。”
陆聿珩瞥她一眼，“我送给你的，是免费的，你舍得花35亿收购？据我所知，Fibric的现金流并不充裕。”
这只是最表面的原因。
深层的原因，陆聿珩和黎徵都心知肚明，他要借送礼之名行掠夺之实。
吃完蛋糕，已经快一点。
送他们回来的司机早就去休息，但陆公馆从来不缺stand-by的司机。
“我送你。”陆聿珩却道。
他拿起黑色外衣，黎徵却没有动，“回到家都要两点，您再开车回来，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她打车回去？
陆聿珩回眸，微哂，“黎徵，我在苏河湾也是有房产的，我今晚会留宿在那里，你不用担心耗时太长。”
“好。”
她没再说什么，走到鞋柜换鞋。
第二天早上，顾尧野敲响黎徵的家门，但没动静。
即使有她家钥匙，他也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拨通电话。
电话过了会儿接通，黎徵的声音是夙夜未眠的倦怠，“自己开门进来。”她揉了揉眼睛，把手机丢到一边，继续蒙上被子睡觉。
顾尧野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插兜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一进门，铺散着各式礼盒的中岛台映入眼帘，礼盒很多，不止堆满整个中岛台，偌大的大理石云纹餐桌上也排列着杂乱的礼品盒。
中岛台上的礼盒都严实密封着，让人瞧不出里面是什么，餐桌上的礼盒却已经打开，黑色丝绒礼品盒中，是璀璨耀目的珠宝。
有红钻皇冠、翡翠玉镯、各种各样的锁骨链，以及坠着长长流苏的耳环……
这些珠宝，是一眼可以窥见的名贵。
黎徵从床上起来是在十分钟之后，她又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而后才穿着一袭水蓝色扎染长裙走出。
她脸颊微粉，眉眼莹润艳丽，微湿的长发垂在纤细腰际，发尾微卷，身上是淡淡的花香气息，掺杂着湿润的水汽。
女人的声音清冷如玉，“想什么呢？”
顾尧野猛然抬眼，眼眸沉沉盯着她，半响，他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茶几上的蛋糕盒和早餐盒，“吃饭吧。”
之所以没把这些东西摆到餐桌，是因为餐桌已经被珠宝摆满了。
昨天是黎徵的生日，顾尧野知道这件事，但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过去四年，黎徵都没有庆过生。
今天来之前，才想起要给她带一个蛋糕。
他没想到，会有人如此珍而重之为黎徵准备生日礼物。
沉郁片刻，顾尧野貌似漫不经心，“这些珠宝怎么来的？”
黎徵眼睫微抬，“是桌子上那些吗？”
“嗯。”
黎徵避重就轻，“我昨晚亲自一趟趟抱上来来得，很累。”
顾尧野微微垂眸，轻笑，“你这位追求者很大方。”
黎徵笑了下，“还行吧。”
以前他都是送金矿和钻石矿的，比起从前，陆聿珩还吝啬不少。
她没否认有追求者。
顾尧野深深望她一眼，忽然胃口全无。
黎徵没留意他情绪变化，问道:“你昨天去实地勘察，顾书记给拨的地皮怎么样？”
顾尧野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淡淡，“非常好。”
黎徵抬头看他一眼，轻笑，“你觉得好就行。”
吃完早饭之后，顾尧野站起身，离开。
回到自己家，他给蒋钦拨电话，“什么时候度假回来？”
蒋钦笑，“你又跟Eva闹矛盾了，需要我从中调和，对吗？”
即使，蒋钦曾跟黎徵做过一段时间的对手。
但不可质疑的是，他也是顾尧野和黎徵共同的好友。
两位老板有矛盾，几乎都是他从中调解。
顾尧野声音有点哑，“她好像，要谈恋爱了。”
蒋钦淡笑，“Eva要钱有钱，要脸有脸，不谈恋爱才不正常。”
顾尧野沉默。
蒋钦忽然意识到什么，笑道:“顾老板，你别告诉我，你对Eva有占有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不想她谈恋爱？”
顾尧野轻声，“我只是不太舒服。”
蒋钦道:“只要你们没有正式在一起，她就有无数种理由可以恋爱。”
顾尧野微哂，“我不舒服的点在于—她怎么可以变心那么快？”
前几天还对他柔情蜜意，对他不留宿心生怨忿，现在就火速投入新恋情，让他无法接受。
只是因为一个应绮吗？
蒋钦诚恳道:“她变脸更快。”
顾尧野:……
顾尧野走之后，门铃再次响起。
黎徵缓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去开门。
门外是李岩。
他怀里是很大一捧白玫瑰花，他身后，站着四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怀里同样是玫瑰花。
玫瑰数量很多，花香却淡雅，是珍品玫瑰才有的馥郁清香。
李岩道:“黎小姐，这是陆总送给您的五百二十朵玫瑰，昨天看您搬礼物实在辛苦，今天陆总就让我把玫瑰花送过来了。”
陆聿珩没过来。
黎徵弯唇笑了下，侧过身，“放进去吧，替我谢谢三叔。”
送完玫瑰，李岩亲自给陆聿珩汇报情况，“徵徵让我替她谢谢您。”
想了想，他又道:“不过，她看着心情不好。”
陆聿珩坐在老板椅上，垂眸想了想，“她觉得礼物不够好？”
他若有所思，“以前都是送钻石矿，今年只送了一些珠宝，确实是降级了。”
他道:“再把云庐的别墅并刚提的跑车给她送去。”
李岩于是又跑了一趟。
这次黎徵已经收拾好情绪，让辛苦奔波的李岩坐下来喝茶。
玫瑰插满每间屋子里的花瓶，连黎徵在苏富比拍卖的那支青瓷釉花瓶都插上玫瑰花。
屋子里浮满玫瑰清香。
“陆总看您不开心，猜您可能是不大满意礼物，于是又加了云庐的别墅和一辆超跑。”说着，他把车钥匙和房产赠与合同搁在桌子上。
黎徵有些啼笑皆非，“礼物已经很多了，昨天那些礼物我上上下下搬了五趟呢。”
她越发理解不了陆聿珩。
物质上那么慷慨，相处时却没有一个好脸色。
“那为什么不开心？”没等黎徵回答，李岩又道:“不开心要告诉陆总，他会替你解决。”
黎徵淡笑，“不关他的事。”
房间重归安静，黎徵又拨通蒋钦的电话，“短信什么意思？”
蒋钦道:“意思是，顾老板因为你要恋爱，愁的要抑郁了，咱们公司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他唯恐不乱，说:“你们俩本来就经营理念不同，全靠多年情分撑着，现在你要恋爱，情分没了，我看你们离分道扬镳不远了。”
黎徵垂眸，没吱声。
蒋钦再接再厉，“Eva，你跟顾老板相处这么久，虽然不是情侣但也胜似情侣，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黎徵道:“你见过顾尧野的前女友，那位应小姐。”顿了顿，她说:“她跟我长得很像。”
蒋钦沉默片刻，他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他才调整过来，“追求你的那个人是谁？要我查查他的背景吗？”
这么久的沉默证明他知道应绮是顾尧野前女友这件事。
黎徵有些失望，淡淡道:“不用调查，我跟他很熟。”

◎“出门看风景”◎
Fibric管理层给出筹建分公司的具体章程, 黎徵择日便要飞到纽约总部开启具体的商业会议。
在黎徵订好机票的前一天，孟明萱的电话打过来。
“徵徵，我是跟李岩要的你的手机号, 你不介意吧？”
黎徵坐在分公司刚刚落成的办公室里，温和而笑, “不介意的。”
孟明萱趁机邀请道:“今天周末, 有空来老宅喝茶吗？”
这件事是约好的，黎徵没拒绝, 欣然应下。
通话结束后，蒋钦悄声走近。
他已经结束度假, 前天晚上飞来到A市。
由于夙兴夜寐, 他的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以及一向干净整洁的衬衫领口存在着未抚平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