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唐人街,也是“嵌”在异乡的一处华人聚集地,充斥着各色人种和英文招牌。而在这种地方,只要人愿意相信,大可认为自己身处故乡的名山大川。
身不归乡魂可归。人心所在处,肉身不能困。
上山的时候木子君打过电话,门口已经有服务生在等他们。三人迈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竟是一片香樟树。从树丛间穿过,庄园里两排房屋,一排是吃饭的餐厅,另一排小木屋看起来则像是能提供住宿。
吃饭的空间都是独立的,墙角摆放着青花瓷的花瓶,梁柱上的雕刻也是花鸟图案。不是宋维蒲还在身边,木子君实在是觉得自己已经回国。更让她意外的,是那些青花瓷瓶里面装的竟然是……沉甸甸的泥土。
她冲着那些瓶子发了会儿愣,便有个头发挽髻的姑娘走进来给了他们两份菜单。木子君接过细看,发现菜单封面是一张黑白照——一个华人家庭,两位男人穿西服站立,两位女人面孔一中一西,前排站了一高一矮两个男孩,正中间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
老中青三代男人的长相微妙相似,木子君移开目光,先试探着问那位挽着发髻的漂亮姑娘:“我想问一下,这位是不是就是……陈先生……”
“您说哪位陈先生?”对方歪过头,眼睛眨了眨,木子君意识到她年龄并不大,只是碍于工作打扮得比较成熟,“这四位,都被称呼为陈先生。”
……对。
她把菜单方向调转,指向那位老人,确认道:“这就是陈元罡先生吧?”
小姑娘有问必答,给的比她问的还全面:“对呀,创建酒楼的是陈元罡先生。后面这两位是他的一对儿女,接手酒楼的是这一位和他的意大利妻子。不过去年,这一位——”
她的手指划过两个孩子中那张明显是混血儿的脸。
“陈笑问先生开始管理酒楼了。”
“那陈元罡先生他——”
“他身体不太好,我们也很少见到他。”小姑娘笑笑着说完,似乎这才意识到她问的内容太过详细,神色变得有些疑惑。木子君迟疑片刻后还是简述来意,对方往窗外看了看,回忆道:“陈先生现在或许没空,您刚才说那位陈老先生的老朋友叫……”
“金红玫。”木子君说。
“那我得去问一下经理,”她点了下头,目光移到菜单上,“您要不然先点单,一边吃一边等?”
菜单压在手下一直没翻开,木子君点了下头,继而把菜单翻开。来之前她大概了解了一下这家酒楼的消费水准,但前几道菜价格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她还是觉得眼前一黑。
服务生单手拿着点单机,歪着头站在桌旁等她。木子君把菜单立起,挡住自己整张脸,看向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宋维蒲。
宋维蒲:……?
“怎么都这么贵啊?”她压低声音问。
宋维蒲默不作声地看了她片刻,也把菜单立起,回答她:“这种酒楼很正常。”
…………
木子君把视线移回菜单,又往后翻了几页,深感这锅折合人民币高达400人民币的粥里300块都是装修和服务。她又往后翻了翻,忽然听到宋维蒲那边传来一声带了些讶异的气声。
她继续立着菜单转过脸,看到宋维蒲的菜单停在了靠后的一页上。她迅速把身子偏过去细看,继续压低声音感慨:“找到一个15刀的菜,真不错。”
宋维蒲:…………
他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没在外人面前长叹出声,只是把那菜单向木子君偏了几度,手带着她视线从价格处移开,转而在菜名处点了两下。
木子君:“红玫河粉?”
“要点这一道吗?”面前的小姑娘立刻在本上写了几笔,“这道可是酒楼历史最悠久的一道菜,当初陈先生发家,靠的就是在悉尼的唐人街开粉面档呢……红玫……诶?这会不会就和您说的那位金小姐有关系呀?”
“您怎么不说话呀?”
“哦,我在反省自己,”木子君默然片刻道,“你们反应,都比我快。”
“各有优势,”宋维蒲放下菜单,“你很擅长用别人。”
木子君:……
等陈元罡的孙子陈笑问过来花了不少时间,包厢窗外正对那片香樟树林,木子君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种大片香樟在墨尔本这种纬度并不多见,更像是从国内海运过来。
与世隔绝的酒楼,香樟树,青花瓷,还有里面来路不明的泥土。她猜想这位老人在建造这栋山顶的豪华建筑时心中一定有些未了的执念,而那道以金红玫的名字命名的菜,已经证明他们这一行并未来错。
“红玫河粉,”木子君忽然笑道,“不知道陈元罡起这个名字有没有征求过你外婆意见,听起来又洋气又接地气。”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维蒲并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菜单上的那一页,像看到了一个人散落在这世上的吉光片羽。
原来拼凑一个人一生的除了遗物,还有旁人对她的记忆。
菜单的封面除了陈家三代人的合影,右侧空白的墙面上也记录了陈元罡早年的人生——
1923年出生于广东台山,10岁跟随父母前往墨尔本,父母在唐人街开粉面档。1940年,他和父母前往悉尼,从接手自家粉面档开始,一步一步,成了全悉尼最豪华的粤菜酒楼的老板。
他在唐人街的时间与金红玫重合,那时她刚刚跟随那支欧洲舞团离开故土。“红玫河粉”这个名字乍听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对陈元罡来说,那或许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他余生一切的开端。到底是和金红玫有怎样的渊源,才会让他饱含怀念的用金红玫的名字命名他事业的根基呢?
宋维蒲想象不到,金红玫也没有和他说过。
她甚至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她曾经有过“红玫”这样一个名字。
思绪正飘着,木子君在他身边长叹一声。宋维蒲把目光移过去,看见她也对着菜单发呆,满脸忧伤,仿佛共情了他的心路历程。两个人虽说此前打过不少交道,但直到最近去书店才知晓了彼此的专业——木子君学的是心理,宋维蒲学的是建筑。
这样看来,她这种共情能力,还是有一些学心理的潜质的。
果不其然,木子君又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菜单满脸神伤道:“就点了两份河粉,一个茶位就60刀,有没有搞错。要是每一颗珠子都要花这么多钱,我没找完就破产了。”
宋维蒲:……
“你不用算汇率你没办法共情,”木子君看了他一眼,“一个人300人民币,简直像在喝钱。”
宋维蒲:……
所以不共情的人是他是吗。
这烫手山芋,是真烫啊。
半小时后。
陈笑问迟迟未来,木子君张望门外片刻,又给宋维蒲倒了一杯茶。他眼疾手快把杯子换了位置,推辞道:“我说我不喝了,再喝今天睡不着了。”
“刚泡了两次,”木子君语气失落,“你再喝一点,咱们喝回本。”
宋维蒲:“……这顿饭真的不用你请。你别喝了,亏不到你身上。”
“那不行啊,”木子君态度坚持,“你都送我过来出人出力了,我不能还让你出钱吧。虽说是咱俩一起做事,但我也不能总占你便宜——”
说话间一杯茶水又被斟满,递到了宋维蒲手边。他看着水面莹光长叹一声,无奈之际,楼道里忽然响起一阵吵闹声。
木子君循声望去。
他们进入包厢的走廊另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窗,正午阳光直射,几道人影直接从远处被打过来,投射到包厢门前。木子君看着走在最前的两道影子互相拉拽着,一道佝偻些,伴着一道很老的说着粤语的声音。
她下意识去看宋维蒲,对方将视线转向她,表情比她更意外。
“他说他要见金小姐。”宋维蒲说,“他说两个人已经……约好了。”
另一道声音也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很无奈的中文,带着一点外国口音的普通话。
“爷爷,我听不懂粤语的……你……这位不是金小姐,刚才经理说了,她只是认识金小姐。哎,爷爷,你不要跑——”
下一瞬,一道佝偻身影蓦然撞进包厢。木子君视线一动,和一双苍老的眼睛四目相对。
用“苍老”这个词来形容或许不大恰当。因为除了眼角的皱纹和略有浑浊的眼球,在那双眼睛之后,木子君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灵魂,十五,不会超过十六。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在看到木子君的一瞬间就眼睛亮起来,步履匆匆走到她身边,努力让自己说话的粤语腔调没有方才那么浓:“金小姐,金小姐你回来了呀?金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呀!”
他说话带着粤语腔调,但不浓重。木子君意识到他以前和金红玫说话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口音,急忙解释:“陈老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金红玫……”
十六岁的陈元罡似乎无法理解她的话。
“金小姐,我今天没做错事呀,”他委屈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又戏弄我。舞会今天晚上就要开始了,你——”
“你答应过我会做我的舞伴呀!”
木子君和宋维蒲对视一眼,这次是实打实的陷入了手足无措。
包厢的门被拉开,方才另一道影子的主人终于也赶到了。对方一张混血脸,脸部轮廓乍看上去是亚洲人,但五官的一些细节又有西方人的影子,那一头卷发倒是非常意大利。他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屋内混乱的一切,打量了一下木子君和宋维蒲,又把目光移向自家控制不住的长辈,长叹一口气。
“爷爷,”他走过去耐下性子,“我说过了,这位小姐不是金小姐——”
“她就是金小姐!”陈元罡彻底被他烦透了,回过头发火的样子就像个和家长发脾气的少年人,“老豆!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去舞会!”
宋维蒲&陈笑问:……
木子君:“什么是老豆?”
宋维蒲:“爸。”
木子君:“……”
宋维蒲侧头不合时宜道:“学会第三句了?”
木子君:“恩……”
场面属实有些难以控制,漫长的僵持后,木子君把手里的茶杯转了一下,继而调整语气对陈元罡说:“我……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的,你先去玩吧,我和你……老豆,单独说几句话。”
陈元罡方才一直得不到回应,忽然被木子君这么顺毛捋了一把,竟然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拄着拐杖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一位一直在门口张望的工作人员也急忙跟上他的步伐。陈笑问看着自家长辈背影消失,再回头时,对木子君的态度可以说得上肃然起敬。
“不好意思,”他说,“我爷爷已经以为自己十几岁很久了,认错人也不是第一次……”
他连声道歉,木子君终于慢慢把视线从陈元罡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纵然已经是隔代的血亲,但陈笑问脸上仍然留有他爷爷的许多面部特征,例如鹰钩的鼻梁与下巴当中的那道凹槽。
认错了吗?也算不上吧。
她能确定的是,她和宋维蒲的第一站,来对了。
信息量太大,消化起来有点费劲。
木子君在酒楼的梨花椅上坐着,眼看着陈笑问把自己本来就很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两只手倒叉腰侧,把敞开的西装外套掀到更靠后的位置,有如一只原地打转的混血大鹏。
“长安旅社,”他一边转一边复述这个名字,“我爷爷没有和我提过。”
了不起,金红玫也没提过。他们那代人如此寡言少语,对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把难题都留给这一代。
“我看陈老先生心心念念和金小姐的约定,”木子君开口问,“他除了今天这些话,以前没有和你说过其他内容吗?”
“没有。他的记忆是去年开始错乱的,总是问我们金小姐怎么还不回来,在此之前,我和我父母,都没听过这位金小姐的名字。”
木子君:“那你觉得如果我去问他……”
“很难说,”陈笑问皱着眉,“我们也试过让他说出更多内容,都被他用这是他和金小姐的秘密搪塞了。不过刚才他看到你以后……”
他停止原地打转,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木子君。
意大利男人,看拖把都深情,何况看人。木子君被他看得坐立难安,明显感觉到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宋维蒲把手抱起来,开始打量他们二人火花四射的对视。
“我想起来了,”陈笑问终于在宋维蒲的轻咳声里结束了和木子君长达十秒的视线交汇,“有时候,我爷爷凌晨六点会起床去院子里散步。他那个时候的神志比较清楚,你们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试试?”
木子君沉默片刻,看向宋维蒲:“那我让你凌晨四点来接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宋维蒲:“怪不得让我喝那么多茶。”
木子君:……
她又不会未卜先知!
“没关系的,你们也可以不回去,”陈笑问连忙安排道,“我们这里不只是酒楼,也有住的地方。你们如果愿意留宿,我安排服务生去打扫。”
木子君什么都没带,好在庄园里什么都有。两个人晚饭也是在山顶吃的,碰见几对来度假的华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夫妻。他像是给墨尔本的华人造了一处幻境,让人觉得,来到这里,就等同回到了大洋彼岸的故乡。
陈元罡凌晨六点散步,那他们起码五点半就在院子里蹲守。木子君怕自己起不来床,吃过晚饭便早早睡下。
她给宋维蒲发消息:[我先睡了]
对方并没回她。
算了,他经常不回她。
山顶入夜极安静。人住在城市里,街道再安静也有噪声。但山顶的夜就是彻底的夜,再加上初春虫鸟未鸣,房间里只能听见树叶被风吹过,涌动有如浪潮。
木子君在这浪潮的翻腾声中醒过来,摸了摸手机,发现时间是半夜两点。
以及宋维蒲的回复。
[好,我去外面透气]。
发信时间:1:37。
木子君:……
看来白天那个茶在他身上,劲儿是有点大了。
山中午夜,风声渐大。她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意识到自己这是睡得太早,生物钟略显紊乱。衣服都在床头,她抓来穿上,又把头发扎起来,决定去外面看看宋维蒲还在不在。
他们住的就是中午见到的那排木屋,宋维蒲的房间在她隔壁。木子君借着窗户往里看了看,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便裹紧衣服往下走。
不远处是他们吃饭的餐厅和陈笑问的厨房。
陈元罡这庄园到了晚上更加以假乱真,餐厅外的小池塘映着月色,呈现出低配版荷塘月色的朦胧感。池塘边的栏杆上靠了道人影,身形轮廓明显是宋维蒲。
远处的灯光微弱,好在月色还算明亮。月光清霜似的洒在木质连廊和宋维蒲身上,她咳了一声,往前一步,入了画。
宋维蒲并没被她吓到,也未觉她的到来唐突。两人都用胳膊撑着栏杆,她低头,看见水面上飘着一片残破的荷叶。
上个花期过去了太久,下个花期还远未到来。池塘上只有这么一片荷叶,象征这里曾有荷花绽开。
“宋维蒲,”木子君把下巴放到手臂上,忽然就知道了他在干什么,“你想她了?”
“你还真是学心理的。”
“和专业没关系,”她说,“人之常情。”
他们为了金红玫而来,她甚至被陈元罡当成她。他晚上吃饭的时候话就很少了,她也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也不算想她,”宋维蒲仰起头,开口说,“她那个年龄,离开也是很正常,我甚至很庆幸她没受什么苦。相比于想,我更多的其实是……后悔吧。”
“为什么呀?”
“因为你。”
木子君“啊”了一声,一脸茫然地转头看他。
他起初并没有更多解释,意识到木子君一直盯着自己以后,才慢慢转过身子,用后背抵住栏杆。天上月亮垂挂,月侧晕染开一圈光晕。唐人街上有老人和他说过,月晕预示着要刮风,月晕缺口的方向便是刮风的方向。
墨尔本日日起风,这样的光晕并不少见。
“我以前没有后悔过,”他的语气很淡,和他平常说话一样,情绪不多,“她把我养大,我给她送终,我以为这就够了。可是你来找我,你一直在问我关于她的事,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所以我后悔,我后悔她还在的时候,我没有和她多说些话。”
“也不怪你,”木子君说,“我长大以后,和我爷爷也没有很多话。”
“我小时候也不和她说,”宋维蒲看着月亮,“我整个青春期都很叛逆,讨厌所有人。两边的人和文化好像都不算完全接纳我,我也干脆拒绝接纳别人,包括她。”
相似小说推荐
-
贵妃再嫁(笑月亮) [古装迷情] 《贵妃再嫁》全集 作者:笑月亮【完结】晋江VIP2023-10-26完结总书评数:761 当前被收藏数:4859 营养...
-
熟夜并无别事(七穹烬) [现代情感] 《熟夜并无别事》全集 作者:七穹烬【完结】晋江VIP2023-10-26完结总书评数:2089 当前被收藏数:66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