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睡觉, 有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木子君半夜朦胧听见下雨,到了早上醒来时,门外已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早晨气温偏低, 她穿了件外套出门,看见宋维蒲房门半开, 有人在里面打扫卫生, 他本人已经不见踪影。
沿着连廊走下住处,是庄园里油画似的晨景。
清晨有薄雾, 穿过薄雾是片平坦草坪,服务生正在布置露天餐厅。木子君裹了下衣服走过去, 看见陈笑问正站在一旁与经理说话, 有些早起的客人零散落座。
余光见着木子君过来,他示意经理离开, 向她点头致意。
虽说不影响沟通, 不过木子君昨天已经发现, 他中文说得没有宋维蒲流利, 和她说话的时候明显在努力不往语句里夹意语或者英语。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后, 露天餐厅在她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方才不见踪影的宋维蒲竟然坐在一处角落,旁边落座的是……陈元罡?
她神色禁不住的讶异。
陈笑问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微微抬手, 示意她在陈元罡视线之外落座。木子君也怕他又缠过来, 跟着陈笑问坐到一处植被之后。
“昨天闹到那么晚,”陈笑问致歉道, “今天竟然都醒得这么早。”
“我们的问题, 没想到他会半夜跑出来, ”木子君也想起昨天半夜被叫醒的陈笑问, “不过好在该问的东西都问清楚了。”
“能帮到你们就很好,”陈笑问继续客气,“他的记忆也被唤醒了。刚才看到宋先生,说要和他提一些金小姐的性格脾气,让他好好照顾金小姐,毕竟他是……”
陈笑问神色略显疑惑:“金小姐花钱雇来的男人。”
木子君:……
昨天太晚,木子君只来得及说了个大概,现下安安静静坐下来吃早饭,才能把他当年的故事一一向陈笑问叙来。故事曲折离奇,他起初听得惊讶,到了尾声,神色反倒平和起来。
“陈老先生对金小姐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木子君说完了,语气若有所思,“不像爱情,也不像友情,倒像是一种恩情,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一个十六岁的男人,出身不好,长相也很平凡,”陈笑问笑着摇摇头,“金小姐给了我爷爷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自尊,他又带着这份自尊过完了后来的一生。东方的神话里总盼神仙降世,她那时候在我爷爷眼里,应当也与神仙没什么分别。”
“Kiri,”陈笑问转过头,“你刚才提起了那个红玫瑰的玉珠子,我能看看么?”
木子君点点头,把手伸过去。陈笑问低头仔细观察一番,确认道:“你还差余下六颗?”
“对的。”木子君说。
“需要我帮你问问么?”陈笑问体贴地问,“我认识的华裔很多,说不定有消息。”
他手尚托着她手腕,与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微低,深邃的眉骨下面还是那双看拖把都很深情的棕色眼眸。
木子君结巴了一下,回答:“我……啊……倒是也……也可……”
身后忽然“喀啦”一声,木子君回头,看见宋维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陈元罡为金红玫服务的私人辅导,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木子君说,无意识地把手从陈笑问那抽出来。
宋维蒲:“茶喝多了。”
木子君:“……”
“陈先生说可以帮我问问其他华裔珠子的消息。”她继续说。
宋维蒲吃饭的手顿了顿,冲她点头道:“人真好啊。”
话是好话,语气和用词倒是不太匹配。木子君看着他眨了眨眼,回过头,和陈笑问继续刚才的对话:“陈先生,我晚上还特意想了一下你名字的事。我昨天听到你名字,就觉得很有典故,晚上终于想起来了。应当是取自‘笑问客从何处来’,是首讲思乡的中国古诗。”
陈笑问恍然大悟:“好,那我去了解一下。我并不了解中国古诗,只小时候听我爷爷背过。”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经理来叫陈笑问,似乎是后厨出了什么麻烦。木子君方才已经提到自己吃过早饭便会离开,陈笑问的样子似乎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把他们送出门。
“没关系的,”木子君说,“珠子有下落的话,我们还会联系。”
他点点头,和她与宋维蒲握手道别,最后行了个贴面礼才离开。木子君第一次遇到此等礼节,一时有些僵硬。
两人目送陈笑问远去,木子君忍不住感慨:“你们华裔都好开放啊。”
宋维蒲没说话。
“我说你们华裔都好开放啊。”木子君以为他没听见,重复强调。
宋维蒲戳了个叉烧包进叉子,冷不丁开口:“意大利人的事,和我们华裔有什么关系。”
木子君:……
从陈元罡的庄园回来后的一整周都很平静。
把打听消息的希望寄托到陈笑问身上后,第一批论文的提交时间也依次临近。木子君除了去相绝书店坐班就是在学校写论文,眼看着图书馆人员渐满,终于找不到座位了。
倒也不是不能回家写,不过气温尚未回升,家里没有暖气,她着实舍不得图书馆的恒温空调。木子君上上下下转了两圈,终于在门口撞见了同样寻找座位无果的由嘉。
由嘉倒是不怕冷,大冷的天衣服照样露肩膀,脖颈线条纤长像只黑色猎豹。木子君被她捡到身边拉着往外走,目标直指建筑学院的大楼。
“我们楼里有个讨论室,特别大,”由嘉说,“就是有点吵,你去吗?”
“有座就很好了。”木子君说。
“肯定有座。”
的确是有座,也的确是吵。建筑学院大多团队作业,人在讨论室聚了一堆又一堆,只有靠墙的那排桌子安静些。三张桌面长宽各两米,中间挡板交叉摆放,一个大桌子分割出四个座位,彼此互不干扰。
木子君和由嘉坐到了朝外的两个座椅上。
挡板不矮,木子君过去的时候能看见对面有个人正盖着冲锋衣趴在桌上睡觉,坐下的时候,对方的身影就被挡得一干二净。亏得远处几个小组讨论声嘹亮至此他还能睡着,木子君坐下后不久便把耳机带上,把噪音隔绝到白噪音之外。
写了没一会儿,木子君就觉得由嘉从身侧捅了自己一下。她侧过头,发现对方已经滑着转椅凑到她身边。
“太无聊了,我怎么会选这种专业,”由嘉的声音隔着耳机响起,“你先陪我聊会天。”
木子君:……
她摘下耳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题。不过由嘉倒是从不缺话题,研究了一会儿她手腕上那串没摘的手链,把红玫瑰单拿出来观摩片刻,便追问道:“你那天说,你去陈元罡私房酒楼了是吗?
“是,”木子君点头,“你知道?”
“知道啊,以贵闻名华人圈,”由嘉说,“怎么样?问到什么了吗?”
她之前和由嘉简单说了几句这串珠子的来龙去脉,她明显对她要做的事没什么兴趣。不过论文当前,什么都比写论文有兴趣。
“还是问到挺多东西的,”木子君怅然回答,“不过接下来怎么办还没什么头绪,澳洲这么大,找点东西大海捞针似的……”
“你有什么事让隋庄帮你呗,”由嘉替隋庄大方道,“反正他除了卖球鞋也每天不务正业的,人生的意义主要花在了乐于助人上。”
“还行,”木子君说,“宋维蒲在帮我。”
由嘉:……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和由嘉只更新到自己要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共享自己与宋维蒲离奇的缘分。木子君从手机里再次调出那张照片,由嘉看看照片又看看她,沉思片刻,小心提问:“你接机那次,也是他是不是?”
木子君点点头。
“什么缘分啊!”由嘉声音陡然变大,木子君感觉桌子对面的人都被震得从睡梦中抖了一下,赶忙示意她放低声音。
“那他……”由嘉顿了顿,问的问题剑走偏锋,“对你好吗?”
木子君:……
“你是不是太久没回国中文表达能力退化了?”她说,“这话不能这么问。”
“哎不是,我就是说,他不会有什么那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吧,比如,把你送到一个地方然后一个人走了什么的……”
“没有啊,”木子君也奇怪,她总感觉由嘉口中的宋维蒲和她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他说他不会不管我。”
由嘉:…………
“是我中文理解能力也退化了吗?”由嘉恍惚道,“这句话是可以在没有引申含义的情况下使用吗?”
建筑学院暖风大开,吹得木子君口渴。她拿起刚接的水抿了一口,侧头和由嘉解释:“其实你上次和我说他为人处世比较……他那天正好也和我提过,他十几岁的时候是有点问题。”
由嘉缓过来了一点,看来不是自己继语言水平低下之后又罹患认知障碍。
“谁十几岁的时候没点毛病,”木子君继续说,“我也有过。”
“那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由嘉说,“我还和金头发的拉拉队队长打过架,我到现在也最烦金发妞。”
“是啊,”木子君笑笑,“我学心理就是因为自己有过毛病。”
“什么毛病啊?”由嘉追问。
“也没什么,”她转过头,继续改屏幕上的语句,语气变得有些寡淡,“小时候嘛,就比较敏感。”
身后的小组讨论越吵越烈,已经不是白噪音能遮盖的音量。木子君把最后几行参考文献的格式改好,闭合电脑,准备去相绝书店做最后的修改。
“由嘉,我觉得他不是你说的那种对谁都很表面的人,”她说,“我觉得他对我,反正是挺好的。”
由嘉看着她起身:“你不学了?”
“我去书店写,”木子君把包背好,“先吃个饭,你饿了吗?”
由嘉点了点头,两个人起身穿过讨论到快打起来的建筑系小组团队,桌面上只留下木子君进门的时候接水的一次性纸杯。桌对面的人似乎终于从睡梦中起身,带得桌子微微晃动,纸杯里的水也泛起波纹。
他拎着包走到木子君刚离开的座位旁,目光扫过她留在上面的唇膏印痕。将那道痕迹转到朝外一侧后,宋维蒲把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扔进了桌旁的垃圾桶里。
◎我物美价廉的River◎
其实木子君在宋维蒲店里的工作时长并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基本是没事的时候过去坐坐就行。没去几次,木子君就感受到,这地方温度适宜灯光明亮没有噪音, 比图书馆更适合赶论文。
或许是地角过于偏僻,店里大部分时间没有客人, 她所谓的上班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干自己的事, 有人来结账的时候简单接待即可。
不过太久没和宋维蒲说话,木子君会在一些瞬间意识到, 其实他们两个的缘分很浅。如果不是那串珠链,他们两个本就没什么交集。就这么想了一周, 以至于宋维蒲忽然出现在书店那天, 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来发工资的。
一叠崭新的澳币被他放到桌面上,木子君恍然大悟:没关系, 她和宋维蒲, 果然还是建立了牢不可破的金钱关系。
钱到位了, 却没见宋维蒲走, 反倒自己找了把椅子在书架旁坐下, 随手拿了本杂志开始看。
木子君:……
她刚把钱数清楚, 十张崭新的50元澳币,除以她那少得可怜的工作时间, 基本也和白工的时薪不相上下。她抱着打义工的心态过来, 简直是笔意外横财。
她又抬头打量宋维蒲片刻, 问道:“你不走啊?”
宋维蒲杂志微微从面前低下去,露出一双眼睛和她对视。
“我去哪?”
“不是……”木子君改口, “我是说, 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不能在书店坐着吗?”
………………
也是, 哪有发了工资就让老板赶紧走的道理。
除了第一天带她给网店传照片, 宋维蒲还没有和木子君一起在书店待过。密闭空间里陡然多出直属上级,她竟然一时间不知该继续写论文还是假装认真工作……虽然这书店真是找不出什么工作!
“你刚才干什么就干什么。”宋维蒲在杂志后面说。
她火速把刚刚才合上的电脑打开。这篇论文的截止时间就在今晚七点,她文献刚刚罗列完毕,还得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语法错误。偏偏已经连着熬了几宿,此刻注意力很难集中,几乎是看几行视线就涣散开。
正犯着困,宋维蒲像是从书架前站起身。椅子滑轮滚动,被他拖到她桌子旁边。木子君困倦着侧过脸,看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点了点她笔记本。
“你打出一行乱码。”他说。
木子君陡然清醒过来。
抬起头,格式工整的论文当中多出一行意义不明的字符串,像是天外来语。她急忙把那行字删掉,长吸一口气,说:“我还得改遍语法才能交,你让下,我再去买杯咖啡。”
“下午四点喝咖啡啊。”
她右手和身后都是墙,前面是书店的柜台桌,宋维蒲刚坐到她左侧,漫不经心地和她说话,顺便把她出路都挡住。木子君困得太阳穴疼,推他椅背:“你自己看会店,让我出去。”
之前就觉得他这人有点藏而不漏的不正经,今天大概是自己的事都办完,更有和她逗闷子的闲情逸致。宋维蒲椅子往后一滑,把她出路全挡死,语出惊人:“你说句好听的,我帮你改啊。”
木子君:……
什么和什么就说句好听的。
宋维蒲挡在她唯一的出口,她又不能从他身上踩过去。对方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神色居然还略有失落。
“那天不是挺会说的吗。”他把视线转回她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后便自然而然地把页码拉到最上面,开始一句一句地往下看,偶尔删改一些不合适的用词。
“哪天啊?说什么?”木子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宋维蒲已经把她电脑拉到自己面前了,“你睡会儿吧,我帮你改语法。”
木子君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恍然大悟地坐回了座位——他刚才让她干什么来着?
“宋维蒲,”木子君由衷道,“你可真是物美价廉。”
不,甚至超越了物美价廉。物美,价免,还刚给她发了500澳币的工资。
宋维蒲刚帮她重写了导语里的一行句子,开口道:“我语感上感觉,这个成语不适合用在人身上。”
“可以的,”木子君万分肯定,“这是我母语。”
刚才困得睁不开眼,宋维蒲一帮她改论文,木子君反倒精神了。她趴在桌子上打开手机,看到前段时间刚注册的IG上有了条新的关注申请。这个账号还是由嘉帮她申请的,她不大喜欢这种公开的社交软件,便设置了Private模式,到现在接受的关注请求也只有由嘉和那个缅甸舍友。
辨认片刻请求账号,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陈笑问。
他惯用的是意大利名,账户名也是Federico.Chen。木子君通过他的请求,发现这人状态里除了美食就是美酒,还有一些和家人团聚的合照。
最新发布的是一张中英双语的海报,木子君点开辨认片刻,发现是一张宣传“陈元罡私房酒楼”创立20周年的酒会邀请,时间就在中秋节前后。下面一串评论都是congrats,她想着陈元罡的事陈笑问帮忙不少,便礼节性地和评论区里大批恭喜的留言一样发了个撒花的表情包。
没想到陈笑问的回复速度也很快,私信里发来一串英文,询问她是否也要来参加。
去……去吗?
木子君把手机向上滑动,重新审阅了酒会的现场活动,感觉确实档次不低。她撑着脸重新通读了一遍海报上的文字,转头呼叫宋维蒲。
“你改完了吗?”她问。
宋维蒲手上没停,头微微侧过一些。
“还差几行。”他说。
“陈笑问在IG上问我们去不去他们酒楼二十周年的酒会。”
宋维蒲不敲了。他目光凝在屏幕上,迟疑片刻,转头与她目光相对。
“木子君,”他无意识的加重了她名字第三个字的发音,“我给你改论文,你去和陈笑问聊天?”
啊……啊?
被质问的木子君一时没懂他这两句话的上下文逻辑,但他语气一出来,让她在转瞬间仿佛陷入了道德制低点。
“我没和他聊天,”她辩白道,“就是在IG上互关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句。”
“你都没和我互关。”
不是……不是???
木子君无奈之中把目光收回屏幕,重新点开搜索框,把宋维蒲的名字输了进去,一遍输一边心里吐槽他这个River的破名字竟然还有这么多重名。
“哪个是你?”她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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