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嘉收回手,平躺床上,目视天花板。
“反正他高中在我们学校人缘还不错,和谁都能玩到一起。”
“不过我其实能看出来,”由嘉笑了笑,“他和谁都那样,他没有关系特别近的人。那帮人觉得他容易接触,纯粹是他智商和情商都太高,处理人际关系像玩似的。”
木子君神色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由嘉抱起手,“有个喜欢他的人想喝他的水,他就给了。”
“嗯,”木子君说,“然后呢?”
“然后他等那个人走了,就直接把那瓶水扔了。”
木子君陷入沉默。
这不像和她接触时候的宋维蒲,她不知道是不是他伪装太好的缘故。
“我那次也是偶然看见的,”由嘉说,“后来我就开始多关注他,我发现他这种行为还挺多的。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像和谁关系都不错,其实对谁都很抵触。所以去年上了大学,我发现隋庄天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挺惊讶的。”
“不过仔细一想,隋庄那个人……”由嘉叹气,“本来就像块狗皮膏药。”
“你别这么说人家,”木子君拍了拍她,“今天还是隋庄叫车送我们回来的。”
“他初中就这样,”由嘉挥手,“我说River对谁都很表面,隋庄就是对谁都掏心掏肺。我走的时候他在机场边送边哭,你说我俩那时候才15岁,他……”
由嘉顿了顿,闷声:“大傻子。”
木子君听出潜台词,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哦”。这两个人天天打打闹闹欢喜冤家,没看出来还有这么一段。
由嘉又重复了一遍“大傻子”,语气已然有些困倦。木子君笑了笑,等她睡着,重新把目光移向天花板,继续对宋维蒲的画像。
宋维蒲,River,唐人街长大,在图书馆兼职,在赌场二楼有书店,被金红玫——也是他口中的金相绝收养。
“我没找到你说的那半条玉手链,”木子君想起他在巷子里说,“我也很遗憾现在才遇到你,因为她已经去世一年了。”
由嘉的公寓有扇落地窗,木子君翻过身,看向窗外繁华的CBD夜景。她这栋建筑极高,还能看见远处灯火辉煌的雅拉河。
她忽然觉得她与金红玫,也隔着这样一条河。她的影子在对岸时隐时现,她想过河又不得其法,只能看见河面上弥漫着的那层浓重的雾气。雾气里有越洋的游轮,有战争,有历史,有命运的阴差阳错。
而宋维蒲是一条隐藏在雾气里的桥。
只有他,能带她去对岸。
剧社大会,台下又是黑压压一片。
“我能退社吗?”木子君问坐在一旁玩手机的由嘉。
“别啊,”由嘉惊讶,“不就是多开了……二三四次会吗。”
距离上次见宋维蒲已经过去了两周。木子君尚且没想好如何对家里开口金红玫去世的事,但剧社活动已经开了四次,每次都叫她和由嘉去。社长为剧本愁白了头发,后半部分的剧情推翻又重写,怎么都无法自圆其说。
“你不是说他们这剧本开头和你爷爷的事挺像的吗?”由嘉抬头,“你爷爷那事后来是什么发展?你给社长提供下思路。”
木子君脑海里闪过宋维蒲那句“她已经去世一年了”,恹恹道:“我爷爷那是彻底的BE。”
“咱们社长就是要彻底的BE。”
由嘉话音刚落,教室后门忽然“嘎吱”一声。木子君一回头,看见隋庄和宋维蒲走了进来。
由嘉冲隋庄吹了声口哨,对方就像家养哈士奇一样过来了。她俩往里挪了两个座位,隋庄坐在由嘉身边,宋维蒲坐在离木子君最远的地方。
“什么风啊?”由嘉低声说,“把他都能吹来?”
“社长为了打开思路,”隋庄也压低声音,“从他家书店订了好几本爱情小说,都是民国虐恋,说今天开会,他正好送过来。”
“River,”由嘉震惊道,“你家书店还有这种书?给我看看。”
宋维蒲把放在腿边的纸袋传了过来,隋庄虔诚中转,木子君和由嘉脑袋凑在一起,然后一起被大头美人的封面震撼。
“国内看这个?”由嘉问。
“这是三十年前地摊上卖的书,”木子君说,“我们早就不看了。”
“River,”由嘉转头,“你该进点新货了,这还都是你外婆进的吧?”
金红玫忽然被提起,宋维蒲和木子君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开。宋维蒲看向台前,低声说:“我又不知道女生喜欢看什么。”
“Kiri知道啊!”由嘉一拍大腿,格外激动,“你不是书店要招员工吗?就她吧!”
木子君和宋维蒲蓦然对视,不等开口,只听台上剧社社长声音传来:“你们四个好激动啊?是对剧情有什么想法吗?”
四人立刻陷入沉默,社长叉着腰往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派个代表说一下?”
木子君觉得由嘉从底下踢了她一下。
社长目光炯炯,木子君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他们手里其实都有剧本的大纲草稿,她迅速瞥了一眼前面的内容,抬头看向社长。
“说说嘛,”社长说,“咱们编剧头发都要掉没了,需要打开一些思路。”
打开思路……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忽然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些爷爷给自己讲过的画面。
“就是……少爷和舞女,本来以为是露水情缘,结果少爷做生意被人寻仇,被舞女救了,然后两个人躲起来……养伤养出感情了……”
“对,这是我们创作组的初始设定,”社长很激动,五指聚拢,“然后呢?”
木子君忽然看了宋维蒲一眼。
他抱着手臂看着她,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她缓慢把目光转回讲台,被一股力量驱动着,鬼使神差地说了下去。
“少爷说,他会娶她,替她赎身,让她在上海等他。”
“她信了,也等了,可是少爷再没回来。上海开始乱,有当权的点名让她去府上跳舞,她不去,被抓进了监狱,朋友托了很多关系才救她出来。”
“朋友让舞女离开上海,安排她进了一家回欧洲的外国舞团。她本来不想走,可别人告诉她,如果她被抓回去,所有救她出来的人都要受牵连。”
“所以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上海,留下的人,再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社长张了几次嘴,都没有想出问什么。一片寂静里,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宋维蒲开了口。
“少爷为什么没去接她?”
木子君转头看向他。
河上的浓雾逐渐清晰,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座桥,和对岸女人的身影。
“他不是不去,他是去不了,”木子君说,“他为了回去找她,和家里闹翻了天。计划偷跑回上海的前一天,北平半夜枪响,战争开始了。”
屋子里很久没有人说话。
木子君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宋维蒲与她对视的目光也过于深沉。一片寂静里,远处一位一直在奋笔疾书的同学猛然敲了一下桌子,大喊道:“妙啊!妙啊!我可以重写剧本了!”
社长推了下眼镜,神色也显出震撼。
“这是你……临时想出来的?”他问,“你是台词翻译组的?你要不然来创作组……”
“不用了,”木子君转回视线,“我就是想起一些家里人的事,忽然有了灵感。具体情节怎么安排……你们定就好。”
她示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这些书你还要吗?”
社长看了看书,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宋维蒲,硬着头皮说:“要的,还是要的。”
“哦,”木子君把纸袋递给他,“那你记得给他钱。”
社长沉重转身:“给的,给的,花了我250呢……那我们今天就,可以散会了。大家撤吧!”
问题解决得猝不及防,台下一声轰然,大家总算可以撤退。教室里很快空了,由嘉也识趣地拖着隋庄离开。
只有宋维蒲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处,左手撑住头,食指揉着太阳穴。
金红玫,玉手链,旅舍前台,舞女。
他外婆还真是令人惊喜。
木子君显然也有些坐立难安。她想等宋维蒲开口,但对方一直不说话。僵持许久后,她在椅子上转了个90度,正好面向他。
“我不想直接和我爷爷说她去世了,”她沉不住气,“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好几次欧洲打听消息,结果有人说她在船上染病死了,他当时就大受打击。他现在人在病床上,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要是再是这个结局……”
“她跟着走的是个欧洲舞团,”宋维蒲转过头,“那她为什么会来澳洲?”
“我也不知道啊,”木子君伸出手,把手链上那颗镶嵌着红玫瑰的玉珠转到最上面,“我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把这颗珠子给了长安旅社的老板,老板的孙子又在他爷爷去世以后把珠子和其他遗物捐给了国内一家华侨博物馆。”
“反正中间又隔了好多人,这珠子就回我爷爷手上。他这才知道,金红玫不在欧洲,在澳大利亚,还在墨尔本的唐人街生活过。”
“你们还能联系上长安旅社老板的孙子吗?”
“能联系,可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家就离开澳洲了,这珠子也只是他爷爷遗物里的一个,什么说明都没有。”
木子君手指捏着那枚镶了红玫瑰的玉珠,沉默半晌,再次鼓起勇气开口。
“宋维蒲,”她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见过她的人了。”
“我知道,”宋维蒲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把剩下六颗珠子找回来,”木子君看着他,“我想在我爷爷去世之前,把这串手链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我想和他说,金红玫虽然去世了,但是一直记得他。金红玫也像他一样,一直留着他们的定情信物。他们只是错过了,不是不爱了。”
宋维蒲屈起食指,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面。
“万一……”他说,“真的不爱了呢?她养了我18年,没有和我提起过你爷爷,家里也没有你说的那半串玉手链。你爷爷满欧洲的找她,她从来没回过国。结论……也很明显了。”
他说得句句在理,木子君也哑然。她手指一颗一颗的摸过自己手上的玉珠,“结发为夫妻”……
六颗珠子,一句诗,一朵红玫瑰。而竹叶与“恩爱两不疑”,就这样遗失在被定性为“不爱”的岁月里。
好忧伤,木子君想。
她想过河,桥说你过了也白过。
正忧伤着,桥又说话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说,“就算她不爱你爷爷了,我觉得也没关系。”
……啊?
木子君抬起头,看见宋维蒲单手举着由嘉方才留下的话剧大纲,目光迅速地扫到末尾。
“木子君,”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想知道这些珠子在哪里,就需要弄清楚我外婆在澳洲都发生了什么。这段人生,和爱情没有关系。”
他把剧本放下,目光转向木子君。
“这是她自己的故事,”宋维蒲说,“我那天晚上和你说了,我现在,对这段故事也很好奇。”
这是木子君第三次来唐人街。
前两次来,一次半夜,一次白天,今天这次是个傍晚。暮色让整条街泛出柔和质感,几家中餐馆点亮门前灯笼,门外是大排长龙的中外食客。
她跟宋维蒲身后,发现他几乎认识这条街上所有人。路过一处沪菜馆时,宋维蒲被老板娘抬手截停。木子君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个卷发假睫毛的阿姨和他寒暄。
“资料用上了伐?”她问。
宋维蒲很快反应过来,回答:“嗯。”
“那就好那就好,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老板娘捋了捋胸口,“用功哦,为了份作业灰头土脸找了半宿……”
木子君插嘴:“你找什么啊?”
宋维蒲面无表情地加快步伐,把她从菜馆门前带走:“没找什么。”
老板娘看着他俩走远,从兜里掏出把瓜子,嗑开又“噗”一声吐掉皮。
“锐乌长大了,”她点点头,“晓得带女孩子回家了。哎,要是他外婆还在就好啦。”
绕过沪菜馆,前面就是宋维蒲上次拐进去的岔道。木子君跟着他走进去,路过两扇后厨的门和一道蒸腾着热气的通风口,这才抵达那栋小楼。
楼是红砖砌的,分上下两层。木子君观察了一下一楼的铺面,发现大门紧锁,窗户紧闭,里面的玻璃柜都清空了。墙上钉了幅画框,玻璃压板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是什么地方?”她扶着窗户转头。
“以前卖灯具的,”宋维蒲说,“现在关门了。”
“为什么关门啊?”
宋维蒲掏出钥匙,带她沿着露天的楼梯往楼上走。
“我没时间打理。”他说。
看来也是金红玫的。
金红玫还真能干,孤身一人来到大洋彼岸,在唐人街攒下一家书店,还有一家灯具店。而且听这意思,都不是租的铺面,是买下来了。
铁楼梯一走咣当当的响,木子君加快步伐跟上去。二楼上去是条狭窄的平台,直通到住户门前。宋维蒲转动钥匙,“咔哒”一声,回头示意她跟上。
踏入大门的一瞬间,木子君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很古老的时空。
进门是花拼地板,奶油色墙漆,墙上装了大理石的壁炉。壁炉上摆着照片,是宋维蒲从小到大的毕业照,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则挂了副世界地图。壁炉旁有一件复古的唱片机,壁炉下是墨绿色的皮质沙发,扶手处已经被磨得发白。
不过除了这些家具,剩下的东西都很中式了。进门后不久有个下沉的台阶,进了客厅,正对一面红木圆桌和藤编椅,书架柜子上都放着青花的瓷器。窗户尤其偏中式,木质拱形,把远处的唐人街框进画幅里。
联想到自己那个家徒四壁的出租屋,木子君由衷感慨:“你家好好看。”
“是么?”宋维蒲瞥了一眼四周。大概是在这里长大的原因,他没什么感觉。两个人换了鞋,他带木子君往屋子里面走,然后把金红玫的卧室门打开。
方才两个人已经就金红玫的事达成共识,木子君也和他说从那本花名册里翻出点东西。他想了想,觉得说再多话,不如带木子君来看一眼金红玫生前住的地方。
“不过也没什么东西,”他示意她进门,“我都翻过一遍了。”
木子君蹑手蹑脚地进来,打量金红玫的卧室,明显有点忐忑。
她的房间很朴素,一张床,一个极大的衣柜,靠窗的镜子前是梳妆台。暮色倾斜,木子君几乎能看到她在这间屋子里起居行走,慢慢老去的样子。
“你可以翻,”宋维蒲说,“我晚点整理。”
说完,他从靠着墙直起身子,转身朝门外走。房门被半掩,木子君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终于走到她衣柜前。
她双手合十先默念:“金奶奶,我是来帮我爷爷找你的,你不在,我就找找珠子。我没有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啊。”
这么想完,她缓缓打开衣柜,一件件地观察起金红玫的衣物。
她爷爷和她提过,金红玫爱穿旗袍。可是这衣柜里的旗袍并不多,颜色也都很朴素。联想到书店和灯具店,木子君猜测金红玫后半生已然走上了勤劳致富的路线,旗袍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衣服就此被淘汰。
不过衣柜里还有一个单独辟出的空间,挂着几条颜色鲜亮的舞裙。木子君拉着裙摆扯开看了看,有一条裙摆缀着黑色羽毛,腰间刺着金色牡丹。
她一脸困惑地研究了一会儿,把这条裙子塞回去了。
女人房间,还值得一看的就是梳妆台,按理说这也是最可能放玉手链的地方。不过宋维蒲已经明确说过这里没有,木子君在首饰盒里翻了翻,也只翻出几串配套的耳环戒指,两串珍珠项链,和一枚荷花样式的簪子。
客厅里传来响动,她把东西都放归原位,重新回了客厅。刚才她把那本花名册放上茶几,此刻宋维蒲正撑着额头研究。
见她出来,他直起身,手指在员工花名册上点了点——她用红色铅笔在那一页上画了个圈。
“你画了陈元罡?”他问,“这个人怎么了?”
那大概是金红玫往后三四页的位置,陈元罡的职位是门童。木子君“哦”了一声,急忙坐到他身侧的沙发。
皮质沙发下陷,她低头去找名字。两个人身子靠近些,宋维蒲侧脸看她,并没有躲开。
“我把花名册上这些人,”木子君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都用中英文在网上查过一遍,能查到消息而且确定是本人的,只有这个陈元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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