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和我爸妈说下你来了,”她还是闭着眼,语气带倦意,“明天我们得去上海,我爷爷要海葬。”
“是葬在海里吗?”
“嗯,他遗嘱是这样。”
传统讲究入土为安,苑成竹海葬的要求的确有所颠覆。遗嘱里并没说明他这样做的理由,反倒是宋维蒲想了一会儿,问她:“他是不是怕你想他?”
怕木子君想他,又不舍得她异地奔波。葬在海里,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想见他的时候,就能去海边和他说话。
刚因为宋维蒲赶过来按捺下去的悲伤又被这句话勾出来,她低下头,眼泪染了他一肩膀。木子君用他衣服把眼泪擦干净,闷声回答:“或许也是因为你外婆吧,不然没必要非去上海。他生前一直没找到她,死后跟着潮汐来来回回的,无论她在哪,都能见到了。”
说了还不如不说,为了别人比为了自己更让木子君难过。不过,无论苑成竹心里是怎样想的,对他的人生而言,海葬似乎的确比土葬更为作为一生的终点。
“那你和我们去上海吗?”
“你爸妈不介意的话,我就去吧。”
“应该不会……他俩都晕船,担心我一个人出海处理不好。你要能陪着我,他们放心很多。”
“好,我陪你。”
在这种情况下带宋维蒲见父母,的确是完全在木子君计划之外。她回家的时候父母还以为她在卧室休息,看见她从外面回来难免些惊讶。
而当她说出宋维蒲来国内的时候,和他在墨尔本见过一面的妈妈更是发出了一声比她得知这件事时更意外的“啊”。
好在好在,宋维蒲这个人哄阿姨的天赋的确给她妈留下了历久弥新的印象,很快和丈夫说起他的好话。她爸虽说刚开始没什么好气,不过听说他能陪木子君上船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
晚饭吃到最后,一家人出发去上海的时间定为早上七点,预计七点半之前到酒店把宋维蒲接上车。
真的很……突然而荒唐,又尽在情理之中。
不过最好的还是,她又在一个有宋维蒲的城市里,睡着了。
昨天走去酒店花了十多分钟,开车过去也就一眨眼的事。木子君提前给宋维蒲发过消息,车还没靠近,她就看到对方背包站在路边,看向四周街道的目光里又一次带上茫然,气质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格格不入。
果然,还是尽快带到身边。
感觉他离开墨尔本以后,就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木子君降下车窗喊了宋维蒲一声,他循声望过来,看见木子君的一瞬,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急匆匆走到轿车门外,副驾驶的车窗降下,小半年没见的宁婉也和他打了个招呼。木子君给他让开后排靠人行道的座位,他老老实实地抱着书包坐进来,对前排的长辈说:“叔叔阿姨好。”
木爸爸回头简单冲他点了下头,没再多说话。宁婉说着自己去买几瓶水的话下了车,徒留宋维蒲和木子君父女二人坐在车厢内,气氛更显尴尬。
木子君有点头疼:“宋维蒲,这次确实有点赶了,我们——”
她自己也知道宋维蒲远道而来,他们这待客礼仪实属不周。但情况如此,她也没办法控制眼下的混乱。宋维蒲冲她摇了摇头,把书包放到脚下,想了片刻,忽然抬头问:“叔叔,要不然我来开吧?”
木爸爸愣了愣,转头看他。
“你们这几天应该挺累的,”他扶着副驾驶的椅背,身子微微前倾,“去上海的路我查了,太久了,我来开吧。”
木子君急忙推脱:“国内是左舵,你开不习惯的。”
“一样的,我出国比赛开过左舵车,”他冲她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前座,很笃定地说,“叔叔,你太累了,这样会出危险的,我来开吧。”
木子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无法否认,她爸爸这几天各种仪式操持得心力交瘁,眼窝下面一片青灰。他年纪也不小了。
顿了顿,年长的那个开口:“你来副驾驶吧,看下左舵的操作。北京路况太杂,上了高速给你开。”
宋维蒲得了允许,第一时间就抱起书包下车,果断得头也不回一下。两个男人坐到前面没一会儿,宁婉也买了水回来。一家四口一人一瓶在座位上坐定,宋维蒲系上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向盘。
车又往前开了半小时,车况略有拥堵。木子君看着窗外拥挤的车流,和马路旁新修的看不出原迹的建筑,小声叫了宋维蒲。
他从前面回过头。“怎么了?”
“好巧,你知道再往前开是什么地方吗?”
宋维蒲显然不知道。
“是天桥南大街,”她说,“你外婆和我爷爷碰见的那个地方,天桥。”
他反应过来,表情也是一震,随即转身伏在车窗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路边的建筑和街道。
“那天桥是一座桥吗?”他看着窗外没有半分旧日痕迹的宽敞马路问道,“那座桥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木爸爸也开口了,语气很宽容,“现在只剩下名字了。”
都不在啦,只剩下名字了。
就像那个年代的那些人,也都一个一个的,老了,离开了。土地和人都随着时间消失,到最后,后人能提起的……也只剩下那些名字了。
骨灰抱在木子君怀里,从北京到上海一千多公里,抵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在港口附近住下,木子君没想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风里带着海水腥咸,嗅上去就像住在一座热带地区的岛屿。
宋维蒲精力尚好,开了一天车也没有显出疲态,陪着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又和木子君去码头附近闲逛。可惜这一带沿海都是长江出海口,海的颜色不大鲜亮,借着码头上的探照灯望过去,只能看见夜色下的浊浪。
“听说福建的海很好看,”木子君说,“青岛那边也不错。”
“好啊,”宋维蒲靠在护栏上,拉紧防风服的领口,“那我下次来你再带我看好了。”
“要再来上海看百乐门吗?”
“还在吗?”宋维蒲仰头看天,“还是和天桥一样,只剩一个名字了?”
木子君忍不住笑起来:“在的,百乐门还在,听说和以前一模一样。”
“好,”宋维蒲应下,“那我们下次去看。”
两个人静了静,空气里一时只剩下风声。木子君转头看着宋维蒲,看见橘黄色的灯下,他用黑色防风服竖起的领口盖住下巴,正低着头踢码头上的一块石子。身后江水挟沙百里入海,码头被夜色笼罩,天海之间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维蒲。”她轻声喊。
“怎么?”他微微抬头。
也没怎么,叫他一下罢了。不过他石子都不踢了,专心等她回话,木子君也只能收回思绪想了想,最终开口道:“谢谢你陪我来。”
一只海鸟忽然落到了他们身旁的铁栏杆上,木子君和宋维蒲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远处接连传来不止一只海鸟的鸣叫,他在这声音中再度仰起头,双手插兜,看着漆黑的天色。
“我说过,不用谢我,”他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靠着栏杆轻声说,“都是我自愿的。”
话音刚落,身前凑过来道人影,他余光看了看,将防风服的拉链拉开。木子君钻进他衣服里,他把那拉链拉上,感觉对方被吹得体温都低了。
“风怎么比墨尔本还大?”她低声抱怨。
“没有地方能比墨尔本风大。”宋维蒲捍卫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上船日,浪急。
船舱里放了不少花束,尽头摆放着一处祭台,上面放着一块用毛笔撰写逝者名字的祭台。木子君和父母一同上船布置细节,两个长辈没站一会儿就头晕得厉害,帮忙的海员赶忙过来搀扶他们下船。船舱里一时只剩下木子君,好在她没站一会儿,宋维蒲就从外面进来了。
太阳已经跃出海平面,也到了启航的时候。船长在驾驶室,过来帮木子君的是个年轻海员,戴着白色手套,有条不紊地帮她将骨灰转移到降解罐中。木子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被火化后不是纯粹的化为粉末,仍有一些骨骼的碎片顽强地留存于世,其中还有一些形状难辨的乌黑晶体,她猜想是那串手链被烧余的遗骸。
“他带走了?”宋维蒲站在一侧看出了端倪。
“嗯,带走了,”木子君轻叹,“可惜差了一颗,不过也没办法了。”
骨灰转移完毕,海员又用白线绳将四周加固,绳子尾部拉长,用以将骨灰罐吊着放入海水中。一切就绪后,海葬船也终于开到了往常的投放地。
木子君抱着骨灰罐来到了甲板的一侧。
虽说今天风大,但日光明亮,长浪之后,远处竟有一群白色海鸥盘旋跟来。木子君抬起头,整个世界有种刚被洗净的透亮感。海浪与马达声声不止,船员宣布海葬开始的瞬间,甲板尽头传来三声悠长的鸣笛。
木子君缓缓松开手中绳索,将骨灰罐顺着船舷向海中投去。骨灰落入海面的一瞬间,风吹得她长发向后扬起,长裙猎猎作响。
朝日初生,宋维蒲抬头望去,依稀看见长风之中,海浪之上,一个与木子君面容相似的女人,与她并肩而立。
【1957年,太平洋】
越洋轮船,真正的好景色在甲板。
离开香港已经一天有余,风大浪急,受不住的乘客都回了船舱。不过再晃也是游轮,幅度根本无法和她在那艘西澳的小船玫瑰号相比。
风吹得烟点不着,金相绝无奈,胳膊叠起撑在船舷上,望着远处的海鸟发呆。白色的海鸟乘浪而行,在游轮卷起的浪花上盘旋,不时俯身冲入海中,再起身的时候,嘴上竟能叼一条被浪打晕的鱼。
她看得发出轻笑声,笑着笑着,又有些怅惘。
她很少怅惘,做难民一路逃到南方不怅惘,混在欧洲舞团里四处飘零不怅惘,在唐人街无依无靠的时候也不怅惘。
她这时候怅惘什么呢?
啊,金相绝知道了,她是因为临走前,司七的那番话而怅惘。像是一张写满肺腑之言的信纸落进水里,你为了看清上面的文字反反复复地将它熨平晾干,终于有一天,那张纸恢复如初,而你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上面的字一个都不剩,拿到手里的,只剩一张纯净如初的白纸了。
甲板的另一头传来三声鸣笛,惊得追逐白浪的海鸟骤然飞远。海上气候瞬息万变,风中忽然夹了几缕雨丝,打到了金相绝的脸上。她直起身子向远处看去,长风之中,海浪之上,她第一次看见了命运的如椽巨笔。
金相绝忽然意识到,原来她的一生也如白纸,被命运肆意涂抹勾画,从不由己。如今她与往事相绝,将天意写给她的愚弄一一抹去,那支笔就又一次出现,要重写她后半生的结局。
她喉中忽然涌起一股血腥气。
风雨太大,甲板上已经没有旁人。金相绝嘴角噙着冷笑看天看海看浩瀚风雨,左手摸到手腕上最后的那颗玉珠。
苑成竹最后留给她的那颗“疑”。
她把珠子摘下来,一手扶住船舷,另一手朝后举起,而后将那颗“疑”,狠狠地朝天意,砸过去!
珠子穿过雨幕,落入海中,转瞬被浪吞噬。而她扬起头,对着天意毫不畏惧地喊:
“来!”
“我不怕你!”
风大浪急,天意都被她喝退,挟着前半生爱恨,尽数归海里。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又是一本把自己写进绝路的小说!解脱了!
这是我第一次写完一本书不知道在后记里写什么,大概是因为累惨了……努力想了一下,从灵感来源开始说吧。
主要的灵感来源有三个。
第一个是我还在墨尔本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傍晚在家附近跑步,忽然见到了一幢别墅,门口挂着一个红灯笼。就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人过年的红灯笼。
当时天色已经挺晚的了,周围的建筑和街道都是西式的,那个红灯笼那么挂在那,显得又突兀又融合。
我当时心里涌起了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后来我写了一个短篇叫《吻光》发表在杂志上,讲华人文化在海外的保留,那个剧情和这本长篇基本没什么关系,但《吻光》其实是故事的雏形,也是两代人的羁绊,灵感情绪是共通的,感兴趣的鼓励大家搜来看一下。
第二个是我有一次去找朋友玩,没有顺路的车,干脆走了半小时过去。中间偶然路过一个陵园,我从朋友家回来的时候进去看,发现了一个华人老奶奶的墓碑。和那个红灯笼一样,旁边都是英文意文的墓碑,忽然出现一个写着横平竖直的汉字的,那种莫名的情绪再度出现了。
但是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动。
第三次,就是在墨尔本唐人街。其实我以前总去唐人街吃饭,但是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个地方。然后2020年墨尔本封城了,中间有一段魔幻过渡期,就是你可以出门,但是街上非常萧条,所有店铺都禁止堂食。我那天又走了半小时去唐人街买饭,站在门口等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条街道有一种现实魔幻的感觉。
因为它空荡荡的,没有人,但是那些楼和招牌都很老,包括有一个华侨博物馆,门口还有石狮子,整条街道就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我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哦,我可以写一个文明在海外延续的故事。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动笔,我当时去社会上挨锤了,锤得我觉得人生走进了死胡同。
被锤得最痛苦的时候,我开了《落日化鲸》。现在回头看那本问题很大,包括评论区很多争议我现在看也是合理的,的确是我处理得不够细致。不成熟的作品只能放在那被鞭尸,但是一个好消息是,这本书让我从死胡同里走了出来,我觉得我可以继续写小说了。
因为《落日化鲸》的人设偏极端一点,到了《玫瑰万有引力》我就本能地阉割了一部分我创作中大开大合的东西,人设也相应的温和了很多,更倾向于讲一个能让大家看完了开开心心的爱情故事。虽然连载比较冷,但完结后这一本的评价也的确好于《落日化鲸》,没有那么两极分化。
但这个时候问题又出现了。写完玫瑰以后,我觉得从我自己的体验感来说,这本写得不“酣畅”。
这是很多创作者,反正是我自己,需要面临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当自我审美和市场审美冲突以后应该如何应对。
我现在更倾向于认为,网文是一种带有作者强烈特质的,介于作品和商品之间的产物。从商品角度而言,读者花时间花钱来看我的书,我是有责任提供“获得感”,而不是仅仅做一个自我陶醉的产物。但与此同时,在商品属性之外,真正能促使我提起笔的,还是“我有一个很棒的故事要讲给你们”,且“讲得我好爽”(且经过前两本我发现我先写爽了大家才能看爽)。
《墨尔本风停了吗》就是我为了寻找这种平衡做出的一种尝试。这很像我给自己出了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主观题,然后自己写了答案。现在作品写完了,答卷交到读者手里,对结果的评判也交给读者,有一些忐忑,不过能写完也是解脱。熟悉我的读者应该知道,我最开始就是一个写万字短篇的作者,给杂志写的时候出版的三本长篇没有一本超过18万。《落日》能写37万已经在我意料之外,这一本竟然比《落日》还多,啊,互联网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感谢每一个在连载期就在跟的读者,感谢你们的每一个评论。特别喜欢这本书连载期间的评论氛围,大家都是乐子人,每天打开更新就来看宋老师感情戏的乐子然后哈哈乐。然后虽然你们早期也不咋关心我呕心沥血写的剧情(捂心口)但到最后所有伏笔揭开的时候大家讨论起来也是很顺畅很恍然大悟,所以我知道大家还是在看的,只是相比之下更喜欢看宋老师乐子吧可能(继续捂心口)…
那么当然也欢迎完结以后来的每一个读者!希望这个故事没有那么快过时吧。
我每次动笔之前,会对这个作品要讲的东西有一个大概的预期。2018年写《有雁南飞》的时候,这个预期是以昆明为背景,刻画一批年轻人的群像,以及冼青鸿这个传奇的女空军。《墨尔本风停了吗》也是群像,是描绘海外华人的群体故事,当然,还有金红玫传奇的一生。感觉很奇妙,时隔五年,我重新把写作这条路走了一遍,又走到了和当初一样的位置,这次我打算继续往前探索——还是入V前那个想法,我愿意建造巴别塔,成为我自己与过路者在这不甚愉悦的世界里的休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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