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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哑然,连最后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宋维蒲等了片刻不见她应声,微微低头,继续说:“我连着念一遍。”
“Ngo Ho Chung Yee Lay.”
她张了下嘴,童年时代看过不少港片的经典台词画面被唤醒,喉咙忽然变得极度干涩,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Ti amo学得那么快,”他离她更近,“同一个意思,粤语学不会?”
木子君如梦初醒,舔了下嘴唇,徒劳地张了下嘴,发出一声无措的“啊”。
宋维蒲喉咙里一声轻笑,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收敛了方才逼近的姿势。见他阴影从自己身上移开,木子君才松了口气似的垂落双肩,心虚道:“我……我回去练。”
“嗯。”宋维蒲已经在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背影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木子君加快步伐赶过去,听见夜风又带他的话到了耳边。
“不能找别人练,”他说,“两句话都是。”
“哦,”木子君背着手,回答得老老实实,“我自己,在家练。”
寿宴的后半程,两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
说是给陈元罡过九十大寿,但木子君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意识到后辈为自己尽的孝。一双儿女和四个孙辈济济一堂,除了陈笑问是混血,其他人都还是黑发黑眸。陈元罡穿着一身唐装坐在人群里,神色略显茫然,或许在他的世界里,还是16岁的自己和1940年的长安旅社。
一场喧闹后,夜色降临,宾客离席。
木子君和宋维蒲上了车,开始向家的方向开。他们先前很少开夜路,山路曲折,车灯大开,地面被光映得一片雪白。高大的树木林立两侧,已经在那矗立了一千一万年。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坐他的车,反正她从来到墨尔本的第一天,就在坐他的车。亮的是车外,车里光线暗淡。山路开到尽头,宋维蒲打了下转向灯,汇入了平地车道的车流。
有了路灯,就不像在山路上要集中注意力。她很快注意到宋维蒲撤下一只手,单手握着方向盘。又过了一处绿灯,他把手往两个人中间挪了一下。
木子君屏息凝神,狠狠咬了下下嘴唇,放在腿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曲。
然而宋维蒲只是在两个车座中间摸索了一下,然后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从放杯子的地方抽了出来。
“帮我开一下。”他说
木子君:“……”
“我没手。”
“我没瞎。”
路况尚好,他短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懂她突如其来的硬语气。“咔哒”一声,木子君帮他把瓶盖拧开,然后面无表情地递过去。
宋维蒲喝了一口,又把水瓶递回给她。
木子君:……
她僵硬地拧上瓶盖,把矿泉水瓶再度插回了前座中间。路牌显示前方有个加油站,木子君抱着手臂盯着那路牌从头顶飞驰而过,硬邦邦地说:“我要去加油站。”
“我不加油。”
“我要买东西!”
已经远远能看见加油站的房顶了,旁边24小时的便利店也晾着明亮的灯。宋维蒲及时放慢了车速,但还是忍不住反问:“你买什么啊?”
木子君:“冰可乐。”
宋维蒲:“后座不是有吗?”
木子君:“我要冰的!”
宋维蒲:“……行。”
来都来了,宋维蒲查了下油箱,干脆直接把车停到了自助的机器旁边。两个人下了车,宋维蒲还没来得及走到油箱盖旁边,就听木子君“咣当”一声摔上副驾驶的车门,往便利店的方向去了。
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自助加油位离店门不远,宋维蒲目送她进去,便转身处理起加油枪。他低头把枪头放进油箱管道,按下释放汽油的按钮,便抱着手臂开始等待。
汽车加油的声音很像白噪音,让他开夜路紧绷的神经舒缓。方才路上的一幕幕轮番在脑海里展映,他抱着手臂等油箱提示,忽然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木子君刚才,是不是以为他想牵她啊。
有什么好气的,在悉尼的时候就牵过了,只不过是她醉了没印象而已。
喷枪报警,油箱接近加满。他把喷头放回置架,抬头往便利店的方向看了一眼。整个对外的墙体都是玻璃,全店开灯,店里的细节一清二楚。值班的售货员正倒在转椅上打瞌睡,宋维蒲换了个角度,很快看到了站在货架靠后位置的木子君。
他随即皱了下眉。
她手里拿着罐可乐,朝向的位置被货架挡住。她似乎在和一个站在货架后的人说话,神色镇定,但有一种掩藏不住的慌乱。
宋维蒲驾驶门都打开了,猛然一摔就往店门口走。角度变换,货架里面的人背影逐渐露出。他控制不住了骂了一声,步伐骤然变快。
进门的时候是欢迎的电子音,售货员在困倦中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被他的表情吓得精神起来,慌乱地打了个招呼,手下意识按住收银机器。宋维蒲来不及和他解释,大步走到货架深处,一把将背对着自己的木子君拉到自己身后。
她对面站着的是她先前那个房东。
那次报警后,Steve负责了所有的后续工作,宋维蒲也没有再和木子君提起过,怕她想起这个人后怕。他大概知道警局对他进行了一些处罚,他也确认了对方不知道木子君搬走后的任何信息。
没想到大晚上的,在这儿碰上了。
他拽着她手腕,她看着故作镇定,其实在抖。那房东刚才看木子君一个人在买东西想过来吓唬吓唬她,显然也没想到宋维蒲就在附近。
他样子太凶,方才一瞬间的爆发感像是猛兽扑跃过来。房东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说:“我和我房客,打个招呼而已。”
说完,他立刻侧着步子从货架旁移开,甚至不敢走木子君所在的那条货道。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值班的售货员,那是个很年轻的白人青年,一脸惊恐地拿着手机和一根扫把站在门口,随时准备着逃跑。
直到房东的身影消失在便利店门口,木子君才彻底松下那口气。
方才对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她转头的一瞬间几乎被他身上的味道呛晕过去。尤其是那张脸靠近自己的时候,看见新加坡室友短信时的那种恶心感简直是翻江倒海的重新涌来。
但那种感觉在宋维蒲握住她的手腕时忽然减轻了,他挡住她的视线,没有再让她看到那个人。直到对方彻底消失,他才慢慢转过身。
看到他的眼睛时,木子君发现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她一直知道他眼睫的颜色比常人深,但此刻白炽灯照着,他低着眼神看她,她才发现那种黑比她想象的更纯粹和汹涌,足以吞噬她遇到的一切不好的事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他的手好像松了一点,随即慢慢从她腕间垂落,垂到手侧。他起初只是攥住了她的小指和无名指,而后手掌慢慢张开,攀到更靠里的地方,然后重新握住了她的整只手。
人的身体彼此靠近,能感觉到呼吸的起伏和对方的体温。木子君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比自己高了多少,礼貌的边界被打破,他进入她更私人的领地。她看着他衬衣肩侧的那道折痕,很规整的折痕,但他又朝她靠近一步,那道折痕就皱了。
木子君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回去吧。”
他没有再向前,慢慢松开她的手,然后从便利店离开了。开门时他停在外面等她,她加快几步走到他前面,然后他跟着她回车上,和她拉远了一些距离,但又让她在他的视线里。
车里的空气比方才灼热,木子君降下车窗。夜风灌满整辆车,他点开澳洲本地不知名的电台,夜风里便夹杂了深夜电台的絮语。
他直接开回了楼下的车库。
闸门是电动的,两个人沉默地等待它开启,而后又把车滑进了平日的位置。木子君摘掉安全带,宋维蒲平常会直接把车门开锁,今天却没有。
“不回去吗?”她问。
他不说话,把那瓶她拧开的矿泉水拿起来,仰头喝了几口。车库里没有灯,亮的只是远处主干道的霓虹灯光。木子君借着那些光亮侧脸看他,看见微光把他侧脸的轮廓清晰的勾勒出来。
她好像很熟悉这道轮廓,她一直都更熟悉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和下颌线的走势,以及线条锋利的喉结。
他喝完了水,把水瓶放回凹槽。木子君的手指再次屈起来,等来的是他的问句。
“别搬了,行吗?”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我说你别再搬家了,”他看着车前镜,语气很平缓,但像是刻意控制的平缓,“我不想你再碰到那些事了,我也担心你碰到麻烦的时候我不在。”
“你就住在我这里,住到毕业,可以吗?”
她弯曲的手指慢慢伸平,然后放到腿上,又滑去膝盖。
“我不是想搬,”她轻声说,“我是觉得很麻烦你啊……”
宋维蒲愣了一瞬,看着前镜的视线转到她脸上。唐人街主道的霓虹灯今天格外的亮,甚至穿过窄巷,照进了她家楼下,照在他的脸上。
“不麻烦啊,”他说,语气带了几丝意外。顿了片刻,他再度开口,声音变轻了些,“都是我自愿的。”
为什么人心动的时候会小鹿乱撞呢?木子君心想。
她明明心跳得很慢很慢,像泡在温热的潭水里。
她点了下头,回答他:“好,我不搬了。”
【📢作者有话说】
那句粤语的翻译就是本章标题!

◎沉浸在自己伟大的爱里无法自拔◎
“当啷”一声, 一瓶可乐从图书馆的自动售货机里掉到出货口。
从那天晚上买可乐未遂后,木子君就开始了每天一可乐的日子。不健康,但快乐。尤其是在漫长辛苦的期末时间, 起到了很好的情绪舒缓作用。
陈笑问那边且没有消息,她正好一门心思地应付考试和论文。宋维蒲又不见人了, 只是以三天一次的频率出现在图书馆她座位旁边, 帮她改改论文的语法错误。
期末结束的那一天,校园里的蓝花楹已经开了满树。
宋维蒲比她提前一天考完, 过来帮她看了最后一篇论文,等她提交后便一起离开。离开图书馆时候要经过一段栽种了蓝花楹的小路, 微风拂过, 花瓣坠落,宋维蒲见状便提醒她:“接一下。”
木子君不解, 但还是展开手掌, 等一片花瓣落到她手心。她把花瓣捻到指尖, 问他:“做什么?”
“一些传统, ”他说, “接到蓝花楹, 期末成绩会好。”
木子君恍然,趁着下一阵风又接了几片。看宋维蒲只是跟在她旁边, 不由得问:“那你怎么不接?”
宋维蒲:“太迷信了。”
木子君:……
你个算命出的英文名你说谁迷信。
学校里空了一半, 许多专业都提前考完了。他们坐电车回了唐人街, 先去了一趟书店。
最近学业太忙,书店都很久没有开业了, 网店积攒了不少未发货的订单。打扫过卫生又寄书, 忙了整个下午。填到最后一份快递单时, 木子君忽然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打包图书的宋维蒲抬头看她。
“又是这个人, ”她说,朝他挥了一下快递单,“收货地址是香港的一座寺庙,之前就买过一本。”
宋维蒲起身来拿她的快递单,扫视了一下,发现收货处只标注到街道和寺庙名称,电话也留的是一台座机。
“他买什么了?”
“上次是一个戏词的戏本,”木子君说,“好像是《白蛇传》。这次还是戏本,是……”
她低头翻了翻。
“《红鬃烈马》。”她说。
“这些戏本也绝版了?”宋维蒲问。
木子君对着屏幕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个字查阅,随即转头否认:“没有啊,国内多得是。”
海外邮购,邮费贵了几倍,能被下订单的基本都是国内的绝版书。两个人又研究了一会儿《红鬃烈马》,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把书规整地包起来了。
一个有钱没处花的老和尚,木子君心想。
忙到一半,木子君的手机忽然响了。这年头没什么人打电话,她第一反应是陈笑问那边有了照片的消息。谁知点亮屏幕,来电显示竟然是从庄园一别后就没再见过的唐葵。
她手里有东西不方便举电话,便点了免提。
唐葵是个说话非常直接的人,她和宋维蒲上次就领教过了。她和人交谈会直接略过寒暄的步骤,比如这次,她在木子君接通电话的一瞬间便说:“你和River在一起吗?我有事问他。”
木子君一时结舌,说了句“哦”,便示意已经听到了唐葵说话的宋维蒲过来。男生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柜台旁,简洁回问:“怎么了?”
“比较突然,我不想冒犯你,”唐葵说,声音很冷静,但木子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我爷爷昨晚去世了,我们想为他举办中式葬礼。上次在Bendigo你好像提过,你当时找的是哪一家殡仪馆?”
木子君愣住了。
宋维蒲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视线在她手机上停留片刻,最后把免提关了,拿到耳边去接。他和唐葵单独说话的时候和Steve一样,都是二代之后的华裔,几句话便转回英语。木子君听见他让唐葵等他一下,当时葬礼的材料都在家里,他回家去帮她找。
挂了电话,他和木子君对视片刻。
“有点……”她恍惚道,“有点突然。”
“不突然,”宋维蒲说,“他和我外婆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木子君懂他的意思。
金红玫去世的材料都封进柜子,柜子又存在阁楼。两个人回了家,宋维蒲看着通往天花板以上的楼梯,有些疲惫:“早知道上次就不放回去了。”
“上次?”木子君惊讶,“什么上次?”
“你让我帮你找她那天。”宋维蒲说,转而手脚并用爬上了楼梯。木子君在楼下听得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片刻后,宋维蒲顶着一身灰下来了。
他拿下来的是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从医院到殡仪馆开具的一系列证明。有些是金红玫生前自己安排好的,也有些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木子君忽然想起来,唐鸣鹤一个人送走了所有同辈的亲友,因此唐家这两代后人都未曾接手过葬礼,这也是唐葵来询问宋维蒲的原因。
那宋维蒲当时呢。
他能去问谁呢。
木子君抱膝蹲在一侧,看他也单膝支撑着身体,跪在地上把信封拆开,倒出颜色各异的证明材料。人活百年,沧海一粟,恰似幻光,到最后留下的居然只是这样几张纸。
难道这些东西就可以代表一个人的一生吗?
他朝木子君伸了下手,示意她把手机给自己,继而对着地板拍了几张照。唐葵就在通话记录的第一个,他给她把照片用短信发送过去,里面也有他当时找的那家专门的华人殡仪馆。
“用不用安慰她一下啊?”木子君看着迟迟没有回复的短信界面问。
“不用,”宋维蒲说,“把这些发给她就够了。”
他语气很淡,是经历过某些事情的了然。木子君没有再多问,等了一会儿,唐葵回复了她消息。
唐葵:[对了,还是想谢谢你和River]
唐葵:[他来看了我的演出,他去世的时候我在,我没有什么遗憾]
两句依次出现在屏幕上,木子君和宋维蒲看着她的回复,直到手机黑屏,都没有再开口。
唐家人明显没有操办葬礼的经验,整个过程很仓促,葬礼开始前一天唐葵才问木子君和宋维蒲是否有时间去。两个人合计了一下时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木子君起初有些担心宋维蒲触景生情,但看到唐鸣鹤最终下葬的陵园在Bendigo而非金红玫的那处,便稍微放下些心来。
木子君从小便觉得举办葬礼的天气合该是阴沉的,甚至下着小雨的,偏偏那天晴空万里,空气里一股春末夏初的明朗气息。想来四季更迭,晴雨有时,天地万物自有节奏,并不会因为人的死亡而有所波动。
澳洲本地的殡仪馆也有很多,但是华人基本还是会选择提供特殊丧葬服务的殡仪馆,这种馆内一般陈设亚洲厅,根据死者的信仰提供对应的陈设。厅内弥漫着香烛的味道,唐葵表情漠然地应付着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木子君能明显看到她脸上的不耐烦。
好在她还有个哥哥,稳重平和得多,一板一眼地向每一位客人还礼,最后抱着遗照,领着一群人扶灵而出,棺木也在合拢后搬运上车。木子君和宋维蒲缀在队尾,唐葵站得位置比他们更靠后。殡仪馆的灵车将棺木运去陵园,只有最亲近的人会跟去。木子君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唐葵,忍不住开口:“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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