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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然后就这样被剩下了。
陈年旧货,如今倒是派上用场。或许是实在放了太久,被宋维蒲拿起的一瞬,灰尘四起,而木子君毫无义气地远远躲开。她一步一退,躲到货架身后。
“你去拿块布,”木子君对灰尘反应很大,“擦干净再带上楼。”
宋维蒲没有应声,但很快退出了一楼铺门,应当是去车库拿清理工具了。扬起的灰尘终于慢慢落回地面,木子君把手背到身后,百无聊赖地开始巡逻。
她目光扫过货架,很快被一盏积销的台灯吸引了眼球——别的台灯都卖出去了,它没有,显然是有原因的。灯上面一个鼎一般的玻璃灯罩,尺寸大得毫无必要,顶部两个洞,像是为了给灯泡出气,整个设计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的目光从货架上移开,又转向墙面,眼神掠过一副被钉在墙面上的画框,又移了回来。
她第一次路过这家店的时候就从外面见过这张画框,玻璃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隔着窗户,什么都看不清。如今人进到店里,似乎能透过那灰尘隐约看到些什么了。
画幅的主色调明度很高,只是被灰尘覆盖着,画面里的东西像加了模糊滤镜。木子君忍不住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那张画,然后试探性地吹了口气。
她吹起了最表面的那层薄灰。
尘埃的颗粒陡然浮起,在空中腾出的形状肉眼可见。木子君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半眯,担心被尘埃迷住双眼。
她现在能辨认出来,这画面的主色调是红色了。
但几乎是辨认出色调的一瞬间,她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觉得房间里似乎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而那张画也开始微微的震动。
而方才那片尘埃扩散开,没有进入她的眼睛,但显然有几粒进入了她的鼻腔。木子君眼底一酸,很想打喷嚏的同时,那幅画的震动也愈发明显起来。
……什么啊!
她拼了命把喷嚏忍了回去,脚步急速后退。而那幅画也以顶部为轴,转瞬间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推了起来。木子君眼睁睁看着一团黑色从后面“扑通”一声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屁股在地上坐定,一脸错愕地和她对视。
人和老鼠都沉默了。
木子君大脑当机了一会儿,老鼠当机的时间则比她更长。身后传来脚步声,宋维蒲姗姗来迟,看见这人鼠对峙的一幕,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宋维蒲,”木子君咬着后槽牙说话,像是怕打草惊鼠,“处理一下啊。”
木子君曾无数次体验宋维蒲脑子的转速,但没有一次比今天更强烈。因为他只愣了三秒,就从货架上把木子君刚才戏谑为鼎的玻璃灯罩取下来,然后罩到了已经无法动弹的老鼠身上。
……还真是每一种无可名状的设计都有他的去向。
老鼠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徒劳地撞击玻璃壁,但沉重的玻璃灯罩纹丝不动。木子君松了口气,指了下墙面,和宋维蒲解释:“后面跑出来的。”
宋维蒲点了下头,抬起胳膊,把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摘了下来。
后面赫然一个老鼠洞。
画框被倒扣在桌面上,背后有一圈颜色明显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老鼠洞显然已经存在过一段时间了。两个人又检查了一遍屋子,这才意识到房间里的一些家具的确有被啃咬的痕迹。
“我明天找灭鼠公司的人来。”宋维蒲说。
木子君点点头,接过了他刚才擦干净的装着松烟墨的包装盒、砚台和两根新毛笔。宣纸有一整卷,她多抽了几张,准备落笔之前先做做练习。把东西都放回书包后,她的视线忽然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副画框上。
“你还把它挂回去吗?”木子君问。
刚才宋维蒲已经把画正过来了。他擦了很多东西,但也并没有擦那张画的玻璃板,因此上面仍然是灰蒙蒙的。
“不用了,”他说,“先回楼上吧,明天写也行。”
本来只是想拿个笔墨纸砚,谁想到出了这种事情。宋维蒲和木子君出了商铺,她看着他重新锁上门,目光再次落向那副仍然蒙尘的画幅。
“宋维蒲,”两次都没有看清,让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还记得那幅画里是什么吗?”
“画?”宋维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刚才那副被自己拿掉的画框。他回忆了片刻,回答她,“那不是画,那是一张摄影照,放大过的。”
“咔哒”一声,门栓上锁。宋维蒲把商铺的钥匙拆下来别进常用的钥匙链,然后拎着那串钥匙带木子君上楼。
“你想看一下吗?我记得还挺好看的,”他侧身和她说话,用肩膀顶开了门,“画框太脏了,你要是想看我帮你找原片。”
“好啊。”木子君说。
两个人前后回了房间,宋维蒲便去阁楼里拿相册了。木子君则把笔墨纸砚都从书包里拿出来,在茶几上摆开造型,预备给相绝书店题字。
没想到这童子功时隔多年还能派上用场,不过开写之前得先把新毛笔开锋。木子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碗,把喂复鼠的盘子拿了过来,倒了点温水,将笔头整个浸泡到水里。
同为鼠辈,楼下那个还被鼎罩着,你每天好吃好喝,只是食盘被用来泡泡毛笔,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太久没写了,别说毛笔字,连硬笔都有些生疏。木子君裁出两张宣纸,浅浅对折了几下,靠折痕框定了字体大小和间距。
虽然说以宋维蒲的书法水平也分不出什么高低,但毕竟是难得的“她行他不行”的时刻,木子君背上了一个不太沉重的包袱。
毛笔被泡开封,笔头胶质也被漂净。停笔好些年,第一次动笔竟然是在异国他乡,木子君自己都觉得手腕僵硬。她甚至不敢研墨,只是沾了些清水,在宣纸上试探着写下一个“恩”字。
她为什么会写这个字?
木子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有的东西日思夜想,竟然已经成为人的潜意识。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红玫瑰和恩爱二字已经回来,接下来要找的,就是“两不疑”了。
金红玫会把哪颗珠子给那个画家呢?那副换来的画又在哪里呢?木子君不知道,其实她从来到墨尔本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她像是在按照一条已经被命运既定的轨迹往前走,而那条轨迹,和半个世纪前金红玫所走的那一条,路线重合。
清水的痕迹消失得很快,“爱”字也转瞬消逝无形。木子君用左手把宣纸抚平,在下一个折出的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字。
“木子君。”这个字写完的一瞬间,眼前传来喊她的声音。
她抬起头,宋维蒲拍了下胳膊,把阁楼上带下来的灰尘拍掉,继而把相册递给她。
“你想看的照片。”他说。

◎娇羞起来了◎
楼下那幅画长款都近半米, 这张原照片则是正常的照片尺寸大小。木子君刚才只能看出画面的绯红色调,现在看清楚了,那种红来源于一块巨大的石头。
照片拍摄的是旷野中的一块巨型岩石。沙漠无极, 荒草翻滚,暮色把石头映出一片血色。茫茫天地间仿佛就这么一块石头, 从亘古留存至今。
“这是……”木子君觉得眼熟, 试图回忆这块石头的名字。她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又看了一眼背面, 很快看到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
“Ayers Rock.”她轻声念道。
“对,”宋维蒲说, “在澳洲中部的沙漠里, 你应该听说过。”
听说过的,地理书上写到过。艾尔斯岩, 以“全世界最大的单体岩石”闻名于世, 又因为地处澳大利亚中央腹地的红土沙漠, 被称为这片大陆的心脏。
金红玫把这张照片放大做什么?
木子君盯着那行手写的“Ayers Rock”, 发现右下角还有行字迹被她的手指盖住了。她撤开手, 这才发现, 角落里是一个钢笔的签名。
Rossela.
很漂亮的花体字,精美又飘逸。木子君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语感这个名字不像是英语国家, 像来自其他语种。
“Rossela是谁啊?你外婆的朋友吗?”
宋维蒲侧头看了一眼, 也很意外。他之前没有把这张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过,也没有翻开背面。
木子君想起了祝双双, 继续问:“葬礼的时候来过吗?”
“没有, ”宋维蒲很肯定, “这个名字我没印象。”
他从小澳洲长大, 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名字不像澳洲本土的英文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Rossela是个常见的意大利女名。
意大利人?那就更不可能了,葬礼上来的都是中国人。况且他知道他外婆,在澳洲待了一辈子,英文也只能算勉强够用,又怎么会和意大利人玩到一起。
照片正正反反,也就只有这些信息。木子君翻回正面,又盯着那块巨型岩石看了一会儿,隔着镜头也感受到那片沙漠的壮美。
还蛮想抽空去一下的。
她“啧”了一声,把照片插回相册,试图继续自己被打断的本职工作。
其实她在国内写字的时候都开始用墨汁了,没想到人在唐人街,还古朴地用起墨条来。宋维蒲在旁边抱着手臂看,木子君指挥他过来一圈圈地将墨研上,在刚开了锋的毛笔上沾了层浅墨,先试着写了几遍“相绝华文图书”六个字。
重拾毛笔的感觉和近些年常写的硬笔完全不同,笔杆竖直,比划走势凭腕力。几个字写下来,木子君非常清楚自己现在技法生疏。自己写着玩还行,拿去做招牌,路过的人里但凡有个懂书法的,就要笑话这书店老板被人骗了。
宋维蒲还坐在沙发上,右手扶着茶几桌面,左手一圈一圈地研墨,眼神定在宣纸上,很是期待的样子。木子君又写了几遍,偶尔看宋维蒲一眼,最后左胳膊一圈,把自己的作品挡住了。
“怎么了?”宋维蒲停了研墨的手,“写得很好啊。”
“太难看了,”木子君说,“你要不然去问问古董店,他们那对联是谁写的,找那个人给你写招牌吧。”
宋维蒲把墨条侧放上砚台边沿,伸手去拿她练字的纸。宣纸轻薄透光,他竖举过头顶,沙发正对面便是窗户。阳光穿透宣纸,却穿不透浓黑的笔墨,“相绝华文”四个字竟然在他脸上打下阴影。
“这不是……”宋维蒲从他的中文语料库里试图检索几个词语,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一个合适的成语。
“这不是横平竖直的吗?”宋维蒲说,随即把肯定的目光转向木子君。
曾荣获少年宫书法冠军的木子君:……
谢谢,有被鼓励到。
横平竖直的木子君又练了几页,终于找回点少年宫时代的手感。她把练过的稿纸折了折,抬头看向宋维蒲。
“我还想再练一下,”她说,“等明天捕鼠公司的人来完,我再去拿几张宣纸上来,练好了我给你正式写。”
宋维蒲:“刚才那个就行……”
“不行!”木子君说,“招牌做了就不能改了,乱写一个我自己心里不舒服。”
宋维蒲双手投降。
两人对视片刻,木子君收回目光,恹恹道:“我小时候学书法,我爷爷和我说,汉字有灵,每一个字都不能潦草。这几年写硬笔书法没感觉,一拿毛笔,小时候那种敬畏感全回来了。怎么才几年没练,写成这个样子。”
她眼神落在宣纸的墨痕上,语气颇有几分伤感。宋维蒲无言看了一会儿,忽然拿过她手中还没洗净的毛笔,蘸了一点墨,又铺平一张宣纸。
“你干什么?”木子君一脸莫名。
“先说明,我这也是认真写的,”宋维蒲说着话,把笔头立到纸面上,“我没有不敬畏,这就是我最高水平。”
他握笔的姿势都很僵硬,木子君看过去,提醒他:“你笔杆立起来,你这画素描呢。”
宋维蒲手上顿了顿,又把笔杆立直一点,然后无比认真地写了一个粗细不匀的“一”上去。
木子君:……
暂时还看不出他要干什么。
宋维蒲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笔头朝上移,往下果断一划,又是一个上细下粗的竖,和刚才的“一”正好成十字。
木子君看他写毛笔字看得五味杂陈,尤其是发现他要写的是“木子君”后,更是有种开眼了的心情。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自己名字写得这么难看过。
两分钟后,这个丑得旷古绝今的“木子君”终于完工了。宋维蒲把那张宣纸拿起来,又在窗户面前观摩了片刻。字体隔绝阳光,打出的阴影映在他脸上,木子君不得不说,这三个字无论放在哪里,都很扭曲。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她问。
宋维蒲观摩了一会儿自己的字,点了点头,把笔递还给木子君,催促她:“写我的。”
“啊?”
“写我的名字,”他说,“不是还有两张纸吗?”
木子君更加的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他的话,把毛笔蘸上饱满的墨水,端端正正地写了个“宋维蒲”上去。或许是写他名字的时候没有写“相绝华文图书”的那种心理压力,这三个字发挥得反倒更自然,比划走势也更飘逸。
“蒲”字写完,木子君便把墨水用尽的毛笔驾到砚台上。不等她再次追问,宋维蒲忽然把刚才自己写她名字的宣纸放到他名字的隔壁。
非常漂亮的“宋维蒲”和非常丑的“木子君”。
木子君:……
虽然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是面前这一幕的确有点让她有种投之以木桃,报之以苦瓜的无奈。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宋维蒲,我的书法是有点退步,但是也不至于……”
“但还是比我强得多。”宋维蒲说。
她一愣。
她的视线落回那两张宣纸上,听见宋维蒲继续说:“木子君,你不用总觉得你写得不好。你知道吗,澳洲有几座中国寺庙,我为了写论文去看过。从建筑的角度讲,它们远远比不上国内很多宏伟的寺庙,但是那边的华人逢年过节,仍然会去庙里烧香拜佛。”
“一种文明想在异国他乡延续下来,重要的并非优劣,而是持续性地被使用。澳洲是个移民国家,这里有很多不同国家的人和聚集区,但能发展成气候的并不多,唐人街又是其中文化特征最明显的,你想过为什么吗?”
木子君愣怔着摇了摇头。
“因为很多东西一直在被使用,”宋维蒲说,“中餐,汉字,节庆……文明的核心不在于这些,但只要这些东西还在被使用,它背后的文明就仍然富有生机。”
“所以你根本不用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他把笔还给木子君,“你不用写到最好,你只要写得比这里的大部分华人好,你就为文明在异乡的延续做出了贡献。有缺陷的存在,价值也远远大于不存在的完美。”
木子君听得一愣一愣的,恍惚着抓过最后一张纸,写了个横平竖直的“相绝华文图书”上去,然后递给了宋维蒲。
“Good Girl.”他说,然后上下拍了几张照片,起身去给设计商发了。
木子君:……
他刚才说了一堆什么。
不就是想催她写个招牌吗,这中文水平怎么突然余秋雨附体……
周五上午,两个人都没课。木子君本来做好了多睡一会儿的准备,结果九点不到就被宋维蒲敲了门。她睁着惺忪睡眼打开门,看见对方已经穿戴整齐,眉毛微微皱着。
她扶着门框怕自己睡倒,语气半睡半醒。
“怎么了?”
“我出去一趟,”宋维蒲看了眼手机,抬头和她解释,“一会儿捕鼠公司的来,你帮他开下门。”
那只撞击着玻璃鼎的老鼠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木子君醒了。
“你干吗去啊?”想着一会儿要独自面对鼠鼠,木子君神色哀切。
“Steve,”宋维蒲叹气叹得非常轻,但还是被她察觉了,“他打电话举报室友在合租房里犯罪,两个人打起来了,我去医院看一下。”
木子君:“……怎么犯罪?”
宋维蒲:“意会。”
木子君:“哦。”
宋维蒲又嘱咐了几句,把楼下的钥匙拆下来给了她。捕鼠公司的九点准时到,木子君赶忙洗漱,提前五分钟去车库外面站着等。
身后“轰隆”一声,宋维蒲骑着摩托从后面滑出来。木子君知道他那辆皮卡这两天送去修了,人往后退了两步,给他摩托车让路,也没忍住腹诽这马达的声音太过嘹亮,震得人心跳加快,肾上腺素飙增。
“他严重吗?”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好像还行,”宋维蒲在马达的轰鸣里抬高声音,“就是胳膊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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