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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新社员福利,”他说,“喝吧。”
不用那位女孩大声嘲笑,宋维蒲都“嗤”了一声:“我没听说过你们剧社有这个福利。”
“从今年有的。”隋庄白眼。
“上午那俩男生也没有。”那女生提醒。
“……从下午有的!从现在开始有的!”隋庄一挥手,“你俩好烦啊?我就是单纯的让学妹体验一下我们剧社像咖啡一样温暖的气氛,我有错吗?”
他回头看向木子君:“就是我们人在海外,一定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那个……你以后碰到什么困难,你就来问剧社的学长学姐,大家肯定帮忙的!这是我们剧社的风气!”
木子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宋维蒲把目光转向她。
方才她低着头写字,马尾已经从一侧肩膀垂落。她拽了下领口,划动手机,很快找出个东西。
“我确实是……需要一些帮助,”她把目光转向宋维蒲,“我需要一个比较熟悉这边华人社区的人。”
下一秒,手机被她推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穿着旗袍,身形窈窕,眉目秀丽,手臂纤细,腕间带着一串珠链。
漂亮归漂亮,神色很傲,看起来不大好惹。
宋维蒲垂眼一扫,又和坐在自己对面的木子君对比了一下,语气有些意外:“这是你?”
很奇怪,照片上的人和她明明长得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不是不是,”她赶忙摇头否认,“这是我要找的人,她七十年前来的墨尔本。我觉得这边年龄比较大的华人,说不定有耳闻。”
她话是直接对着宋维蒲说的,他和她对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你是要找我帮你吗?”宋维蒲哑然失笑。
“是啊,”木子君态度和神色都极诚恳,“我觉得你特别乐于助人。”
宋维蒲:“……”
隋庄:“这是他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误解”。
天色尚明,赌场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赌场开在半地下的位置,从门口进去有个下沉的台阶。宋维蒲拎包进门,照常和迎面而来的熟人打招呼,然后坐电梯去二楼。
梯门闭合的瞬间,他后背靠上电梯后壁,神色里有些平日不大出现的疲惫。
最近又进了批新书,他清点了几天还是没搞完,有点想按隋庄说的雇个员工。不过就这书店的进账数额……能收支相抵就不错了,雇人连最低工资都开不到。
缓慢的“嘎吱”声后,电梯终于爬到二楼。除了那家杂货店,剩下几家都半死不活地开着。宋维蒲拎着包往书店走,脚步忽然停在了那家针灸馆前。
说是针灸馆,名字口气很大,叫“妙手回春馆”,医生姓曾,八十多岁了,扎针的时候手直哆嗦,他小时候每每去帮家里人开药看到他行医都担心扎偏穴位。医馆雕花木门半掩,宋维蒲驻足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中药味。
进门先是个双臂伸展的等身木雕,身上纂刻着穴位和筋脉走向。往里是一扇屏风,绣着一树红梅。屏风里有人在咳嗽,宋维蒲喊了声“曾大夫”,然后便折了进去。
他说的是粤语,对方回的也是粤语,宋维蒲知道他不会说普通话。一老一少寒暄片刻,他从兜里把手机拿出来,找出木子君发给她那张照片,然后递到老人面前。
面前这位是宋维蒲认识的还在唐人街的最老的人,听说来墨尔本的时间是五十年代。要是他都不知道木子君找的这位上海老婆婆,那他这边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宋维蒲其实就是想随口一问。
曾大夫戴着老花镜看了看手机,看了看他,又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
“小蒲,”他昏花老眼里显出困惑,“你拿你外婆年轻时候照片来问我做什么?”
宋维蒲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是在上海吧?不像在这边拍的照,”曾医生把手机推回他手边,“这时候比我遇见她那年还要年轻呢。”
宋维蒲后知后觉地重复:“这是我外婆?”
他没见过他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家里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都没有。
“是你外婆啊,”曾医生摘掉老花镜,“你自己不认得?”
宋维蒲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认得,他怎么没认得。
他记事的时候外婆已是八十老朽,人老了干瘪如树皮,只有眉目能见三分往昔风采。他觉得木子君眼熟,又想不起她到底像谁。
倒也不是他的错,十八岁的人和八十岁的人,任谁也联系不到一起。
现在他想起来了。
木子君像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人是他外婆。

另一边,木子君被隋庄他俩带去吃饭了。
聊天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女生中文名叫由嘉,爸妈都是北京人,在她出生前就移民了。她7岁以前在墨尔本长大,更习惯别人叫她Alina。
不像宋维蒲,虽然也是华裔,但是隋庄他们都习惯叫他中文名,毕竟唐人街里的叔伯们也是这么喊他。
华裔和华裔也很不同。
“那他英文名叫什么啊?”木子君吃饭的时候问。
隋庄笑了一声,和由嘉对视一眼,反问她:“你知道唐人街以前有个算命的吗?”
木子君神色困惑。
“哦,那个老头去年去世了,到去世前一天还在给人算命,所以我见过几次。宋维蒲说他小时候,好多唐人街的华人都让他给孩子算英文名。”
“宋维蒲英文名是算命的算出来的?”
木子君真是越发觉得这人经历复杂,身份成谜,浑身上下透着违和与离奇。
“对,离谱吧?”隋庄说,“花了100澳元,算出他叫River……他外婆可真舍得拿钱。”
River……先不说这个名字值不值100澳元,木子君忍不住追问道:“他外婆?”
隋庄动作停顿片刻,和由嘉对视一眼,回头看向木子君。
“对,他是他外婆收养的,他外婆去年刚去世,”他说,“他那个书店也是他外婆留给他的……你别主动提这些事。”
木子君赶忙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又问:“英文名里还有叫River的吗?这不是河的意思吗?”
听着像叫人Rainbow似的,或者Apple Pie.
隋庄点点头:“有的,我刚开始叫也别扭,叫着叫着就习惯了。”
一顿饭吃完,迎新日算是告一段落。木子君和隋庄他们分头离开,回家时,缅甸室友正在一楼厨房煮饭。
两人打了个招呼,又聊了几句开学的事,木子君便进了自己房间。
入住半月有余,她已经把这房间布置得很像样了。桌上摞了几本书,右手摆了个玻璃花瓶,里面装着她从街边低价买的红玫瑰和尤加利叶,人在床上也能隐约闻见花叶香气。
木子君把外套挂上衣架,躺在床上研究起宋维蒲的微信。
他应该不太用这个账号,朋友圈没开通,头像是筹码,名字是River。她那天看见还以为是什么网名,没想到他真就叫这个。
宋维蒲,River,唐人街长大,大二,日常出入赌场所以头像是随手拍的筹码,在赌场二楼有家书店,外婆去年去世。
她打开对话框,接机那次简短的语音通话后,是她今天给他把照片发过去。他当时说自己晚上要去书店做清点,有空就帮她问问唐人街的老人,也不知道问出什么没有。
正纠结要不要给对方发微信时,那枚筹码忽然说话了。
River:[照片里的人叫什么?]
木子君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半晌,屏幕上终于有了回复:[金红玫]。
手机另一头的宋维蒲皱起眉。
她外婆连驾照和ID卡的照片都是60多岁,刚才他翻箱倒柜半天,终于找到一张40岁的旧照。他对比了一下,和木子君给他的那张照片,五官重合度极高。
手机和照片都放在书桌上,窗外便是暮色中的唐人街。天色渐晚,宋维蒲慢慢拧开台灯,身形逐渐映成窗帘上的一道影。
他方才为了找照片翻出不少外婆生前的文件,连殡仪馆的丧葬单都有。灯光照亮纸张,映出细腻的光和钢笔字迹,用双语手写了死者的生卒年月和姓名籍贯。
金相绝,1919至2012,籍贯中国,卒于澳大利亚墨尔本。
两个名字,都姓金,长得也是九分相似。是姐妹,还是……改过名字?
宋维蒲忽然发现自己对外婆一无所知。
整条唐人街都知道,他是被金相绝收养的。当时街上有一对儿年轻夫妻,和家里有矛盾,来澳洲工作后便和家里断了关系。生下宋维蒲不足一年,两个人因为车祸意外去世。
一岁的小男孩,话尚说不清楚,但哭声很嘹亮。社工派人来送他去福利院,哭得整条街都能听见。哭到最后,金相绝拄着拐杖从他现在住的二楼下来,精神极佳,对着街边看热闹的邻居破口大骂,最终一句“一人一口饭还养不活个孩子了”一锤定音。
他当然没沦落到一人一口饭,饭都是金相绝喂的,七旬老太,无儿无女,还真把他带大了。宋维蒲印象里,金相绝不怎么显老相,永远的头发雪白,脊背挺直,到去世前一天都很体面。
她去世也没受苦,就是自然衰老。在沙发上听唱片机听到睡着,没再醒过来。
她从没提过自己年轻时的事,但唐人街的叔伯都对她很尊敬。上了年龄的人似乎都知道,这个姓金的老太婆,曾经有过许多为人称道的过去。
但宋维蒲并不知道。
这是人的惯性,人们总觉得,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是被自己认识的时候的样子。譬如宋维蒲心里的金相绝,一直是那个头发雪白、脊背挺直、说话带上海腔的老妇人。
他看到四十岁的金相绝已经觉得意外,照片正值韶华的她,更让人震惊。
金相绝是去年去世的,宋维蒲那时刚上大学。他一贯是她能在牌友面前炫耀的话题,下午还在麻将桌上夸奖宋维蒲拿奖学金的事,晚上就听着留声机溘然长逝。他按她故乡的规矩给她操持了一场葬礼,来祭拜的人中有不少她年轻时的朋友,对话间也有与她早年有关的只言片语。
宋维蒲这时才意识到,他参与进金相绝人生的时间太晚。他没有了解过她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都经历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她从上海来到墨尔本。
但已经来不及了。
生老病死,人生常事。金相绝去世后,宋维蒲靠奖学金和政府贷款读书,继承了她那间商铺二楼的房间,也接手了她那家赌场楼上的华文书店。
书店顾客不多,偶尔有些老人来买,也多是金庸古龙的武侠。卖得最好的是学华文的教材,是移民的父母买给乡音尽忘的孩子。
铺面是他的,没有房租,他只需要维持基本的进出货和整理。金相绝尚有些遗产,加上政府贷款和奖学金,足够他念完学位。有额外的收入他也不拒绝,例如那次去机场接木子君。
不过他现在思绪有点乱。
他隐约觉出,自己接的好像不只是个人,还是一个烫手山芋。
木子君犹记自己对宋维蒲的第一印象:又帅又好使。但现在,她要给这个印象填上一笔负分:发消息有头没尾。
譬如昨天大半夜突然来问她金红玫名字,问完了就没再回一个字。木子君等到睡着,第二天一睁眼,对话仍然停留在自己的那条回复。
她编辑了几个字进对话框,顿了顿,又尽数删除。人家宋维蒲又不欠她的,接机就不说了,上次赌场里还帮她垫钱。她一句“乐于助人”就把找人的事托给他……
木子君默默勾掉给宋维蒲的负分,给自己打了个负分:她的自来熟程度比隋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问可以,不能兴师问罪的。沉思片刻后,木子君在对话框里写道:[你书店开了吗?我想买本书。]
一小时后。
这是木子君第二次来唐人街。
白天的唐人街和晚上截然不同,行人熙熙攘攘,路边店门大开,队伍大排长龙,整条街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敞亮”。
白天的唐人街是一条彻底的现代街道,赌场半地下的门脸夹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店门中间,几乎要隐形了。木子君定了定神,推门而入,沿着上次宋维蒲带她走的那条路去找电梯。
人往里面走,街道的喧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赌客们的吆喝。半地下的设计让这里昼夜的概念十分模糊,木子君猜测这栋建筑有些年头了,内里装修的风格很老,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将它翻新过。
尤其是坐电梯往上走,二楼的那些店简直像八十年代的地下街道。真奇怪,外面的世界光速更迭,唐人街沿街的店铺也都修得很体面,这里的时间却是凝固的。
而宋维蒲呢?
华裔,生在国外,又长在唐人街。白天和他们这些留学生一样在大学里上课,离开学校后却要进入一个三十年前的时空。
木子君没有接触过这样复杂的成长环境,但她是想一想都有一种矛盾感和撕裂感。
但对方身上,偏偏看不到这两样东西。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二楼。她右拐,朝着走廊尽头的书店走。路过那家“妙手回春馆”的时候,她脚步停顿了一下,觉得很新奇。
不过看了看,也就继续往前走了。
书店是玻璃门,牌子上写着“相绝华文图书”六个字,门前挂着一束风铃。木子君推门进去,只见几排一人多高的书架,和两面紧贴着墙的书柜。
另一面墙没有放书,是很宽阔的窗户。百叶窗半拉着,光线从窗外投进来,被百叶分割成碎片,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和单膝跪在地上整理书的宋维蒲。
他上身穿了件纯黑色的卫衣,松弛但不空荡,肩形撑出一个挺括的形状。木子君咳了一声,他回头看她,神色里闪出一种很微妙的回避感。
木子君把这理解为对方没帮她找到金红玫的愧疚——大可不必啊,这人包袱也太重了。照片刚给你一天,她又不是你外婆,你没一下找到也很正常嘛!
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回身继续收拾。胳膊一动,身边地板上的一摞书眼看就要被碰到。
木子君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给他扶稳。
宋维蒲:“……谢谢。”
她说了声不用,也是单膝跪下的姿势停在他身旁。
宋维蒲:“你要买什么书?”
木子君已经做了功课:“《孤独星球》,澳洲版的。”
宋维蒲说了声“好”,起身去给她找。《孤独星球》是本全球发行的旅行杂志,单行本以国家为主题印制,算得上最权威的旅行指南。
他去找书,她蹲在地上看他的书。目光在方才按住那摞书籍上转了转,木子君大惊:“你这儿有67版的《侠客行》!”
宋维蒲书还没找到,直起身子从书架间看她。
木子君手指在书脊上划过。
“还有67版的《笑傲江湖》!”
“《鸳鸯刀》!”
“你有绝版的金庸全套!”
这书放在这儿几十年无人问津,都是卖剩下的,宋维蒲不知道木子君的兴奋点在哪里。他走回去蹲到她身边,看见木子君给那摞金庸作品拍了照,发给了一个人。
她发语音:“爸!我在墨尔本找到67版的金庸全集了!你老师之前不是之前找了好久吗,我买一套你可以给他!”
她说完了,目光转向宋维蒲。他意识到对方在询价,算了一下,说:“一套的话,这种旧书,收你220刀吧。”
木子君被这个价格搞得神色凝固。
宋维蒲:“……那收你200?”
不是这个意思!
“你……”木子君语气无奈,“你知道这个在国内绝版了吗……你这生意做得……”
有一种和长相不符的质朴。
“那,”宋维蒲迟疑片刻,看到木子君有鼓励他提价的意思,鼓起勇气开口道——“250?”
木子君:……
定价定得像在自我介绍。算了,他在这边长大,的确没有那个理解250深层含义的文化环境。
“不是你的问题。”她没头没尾地说。
67版金庸全套11本书,包起来也装满了一个纸箱。宋维蒲这边帮木子君打包,包完了推了支笔过去。
“你写下邮寄地址,”他说,“寄书得找有资质的国际快递,我帮你从店里寄就好。”
木子君点点头,接过笔便在便笺上留下一串地址。宋维蒲余光看她写字,片刻后便把视线移正。
木子君的硬笔书法非常好看,比他在唐人街见的一些老人都写得好。
她倒是没有注意到宋维蒲在看她的字,反倒是一边写一边反应过来,她从下了飞机,和宋维蒲一直维持着各种金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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