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叶恩弥领着她走,对家门口执勤的小战士说:“薇薇要带我去学习。”
顺利得到放行。
他熟门熟路,拐过几个街区,眼前出现一幢老住宅楼。绿扑扑的外立面,是苔藓正在斑斓蔓生,填补着墙体上岁月剥蚀的缺口。
眼见叶恩弥钻进漆黑的楼道,盛凌薇是真有点怕了,捏着手指皱着眉头,又不愿意认输,只好心一横跟上三楼。
好在只是间黑网吧,连营业执照也没有,对小小少年照单全收,只是网费要翻倍。
叶恩弥很慷慨,单开了私人包间,帮她把书包拎进去。
盛凌薇不明就里,被少年捺着肩膀坐到软椅子上。他冲她眨眨眼睛:“你在这边舒舒服服写作业,我在外面打游戏,成不成?”
见她不语,叶恩弥放软了声气:“算我求你,就帮帮忙呗?平时喜欢什么?我都送你,薇薇……”
他随口说了几样物件,像是花时间思考过,该拿什么礼物贿赂她。
后来盛凌薇回忆起那时的叶恩弥,心头有一个印象最为深刻。
是他并没有像很多人一样,默认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就该喜欢漂亮裙子和洋娃娃。
当时盛凌薇本就不想给他补习,可心里又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太对,故作矜持地扭捏了一下,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叶恩弥替她把门关上,眼神黑亮,带着得逞的促狭:“有事儿喊我。”
包间门上有面窄玻璃,盛凌薇做一会儿功课,抬头就能看到外面,叶恩弥坐在一台散机前。
他好像很厉害,屏幕前总是围着不少校内校外的男生,有时候网吧老板都背着手来看。
天色暗到了底,她温完书,还顺便预习了明天的内容,叶恩弥才和她结伴回家。
接下来的两个月,天天如此。时间一长,仿佛形成默契,到放学时就走到一块。
在旁人看来,还有些亲密。
变故发生在几个月之后,她在网吧摔断了腿。
不知为何,叶恩弥始终睡不踏实,一夜频繁惊醒。
终于支起身拧亮床头灯,用眼睛寻到她的身影。
后来叶恩弥终此一生也没能忘记这场景。高挑纤瘦的她,乱发单衣,靠在窗边吸一支他的烟。眼目沾着雾气,转过来,穿透他。
避无可避。
他在光和雾里找准她的双眸,看到深处去,心里明知会是一场惨败。
叶恩弥上半身光裸,斜靠在床头,腹部微微拳曲,肌理紧实微汗。
他神态很放松,与她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渐渐有些知味。
“薇薇,看够了就过来。”
她把烟按熄,步态轻盈地向他而去。
走到床边时,衣裙已尽数褪下,散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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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做了吗?到最后一步?”之后严愫问她。
她们此刻身在上海,盛凌薇来拍一支广告,严愫也有公事要谈。闲暇时分,在新天地短暂碰面。订了一家火锅店的包房,谈话涉及私密情节,因而遣退了左右的服务生。
鉴于现在叶恩弥已成她的绯闻对象,在社交媒体上总被并列提及,揣测关系。两人的过往纠葛,盛凌薇还是跟严愫明说了。
被这么当面一问,盛凌薇心里有点虚,仔细回想当时的过程。
确认了每一个细节,从他的长手指、薄嘴唇开始,湿热浓重的触感复苏在皮肤上,她面颊飞起一丝红,低声说:“没……但是做了别的。”
“早知道你们真有这种关系,当初我就不会提议……”严愫伸指按上额头,眯眼看她,“你老公知道吗。”
谈及沈恩知,盛凌薇免不了有点紧张,又觉得没必要,放松下来说:“我们还没真的订婚。他应该不知道吧。我跟他,反正也就是顺水推舟的关系。”
当初睡在一起,纯属意外。
还是得怪罪酒这东西。那会儿她头脑不清醒,沈恩知又没戴眼镜。穿了浅色衣服,刚冲凉出来,黑发濡着潮汽,身上的气味也那么像叶恩弥。
动作先于思维,她意识到自己搂上他的身体,手指热得像低烧,鼓噪地把他衣服往上撩。
随即被一把按住,听到他语带喘息地问:“真的么,薇薇?”
盛凌薇的掌心覆在他腹上,感受到起起伏伏,是他深沉的呼吸。她歪头:“你说呢,叶恩弥。你说是不是来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追问:“你仔细看清楚,我是谁?”
她笑了,脑海里混沌一团,觉得这个问题很蠢,眯着眼睛往上眺:“你就是叶恩弥。我看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清楚……”
漫长过程中,她感觉到自己一再流泪。心潮反反复复,坠下来又被顶上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夜的回忆已经模糊,却记得他从背后搂着她的腰,细咬住她肩膀说:“薇薇,你看着我,看我一眼吧。”
叶恩弥怎么会忽然回到沈家?就在她身侧安眠。一只手臂拦在她腰上,呼吸清凉而均匀,拂到发颈之间。
她回头去找他的脸,看清鼻梁上那一枚小痣。一时惊慌,下意识想逃,却被沈恩知握住手腕,轻巧地拉回床上。
他盯着她的脸,良久,目不转睛,然后开口道歉。
就这样开始一段关系。
“那你们的事,能推尽量推吧。过两年海外工作收尾了再领证,也都放心。”严愫说,瞥一眼墙上挂钟,拿了手包起身,“叶恩弥那边,玩玩可以,别过火。不想惹麻烦,就早点处理干净。”
“我有分寸。”盛凌薇说。
其实没想过真和叶恩弥在一起。她和父亲近年来关系僵,也指望沈爷爷和沈州同能多从中调和。放弃沈恩知,等于切割整个沈家。
尽管如此,出了火锅店,仍然忍不住给叶恩弥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上回去杭州找他之后,各自忙工作,她在北京还跟沈恩知住在一起,回过神来,已经有些日子没见。
这次拍完广告,在上海多留两天,也是因为叶恩弥要来这边比赛。
“我在梅奔中心,离外滩不远,酒店见吧。”他说。
以前工作关系,来上海比回北京次数更多。她爱住外滩华尔道夫,尤为喜欢套房里的高床幔帐。
叶恩弥亲她的时候,灯还开着,也没把乳白床帐放下。
她一颗心和头脑俱是空白,什么也不想,眼睛没落他身上,而是望着窗格外璀璨的东方明珠。
夜幕一寸一寸拉升上来,像是剧院舞台的帷布,遮严了整片天空。
泡澡的时候接到沈恩知来电,说他要参加一个峰会,高铁即将抵达上海。跟单位报备过,可以住在她的酒店。
盛凌薇暗叫不妙,马上从浴缸里弹起来,擦干身体和长发,借口预约了医生,现在就得出门去。
叶恩弥眼睛还黏着她看,显然不舍得。半卧在沙发上看她吹头发,手指尖儿探过来,在她发尾卷弄着:“什么医生,非得这个点儿去。”
盛凌薇说:“最近天气凉了,我腿疼。”
叶恩弥就不言语了。黑眼珠压着情绪,分明有点触痛。
但她不去深想,也没问更多,披衣到楼下另开一间客房。
等待沈恩知的间隙里,她百无聊赖,忽然想到叶恩弥刚才不对劲的表情。
琢磨一会儿,明白过来。用她受过伤的腿做借口,他纵使疑惑,也不会多说什么。
起因是盛凌薇结识了一个男孩子,年长她四岁四岁,常厮混在网吧,总到包间里打扰她学习。他张口就是甜言蜜语,说得像珠串一样圆润顺滑。
盛凌薇从小被家人严密保护,环境单纯近似真空,哪里有过这种经历,很快被诱哄着沉迷进去,心窝再装不下别的事。
初三那会儿课业渐紧,她一到放学就同那男孩碰面,用的借口是给叶恩弥补习。
而叶恩弥对情况一知半解,也是没所谓的态度,随她去了。
男孩缺钱花了,跟她软语抱怨。盛凌薇感到一阵酸楚的垂怜,很快拿出全部零花钱,交到那男孩手上。
甚至还颇有几分自豪,觉得自己在扮演拯救者的角色,正为“爱情”做着了不起的贡献。
不料这爱情比纸更脆更薄,等到从她兜里掏不出一分现金,男孩直接提出分手。
十几岁的小姑娘整宿失眠,只觉得一颗心给烧成玻璃再敲碎了。她毕竟头脑机敏,很快回过味来,发觉自己被骗得彻底。
面子上实在过不去,盛凌薇咬咬牙下定决心,生平第一次旷掉晚自习。
临走前特地嘱咐叶恩弥:“这个人的事儿,你千万别说出去。”
摸到网吧找那男孩对峙,盛凌薇真发了怒,像头莽撞的小狮子,下巴高高一抬,言辞尖锐又刻薄。
一来二去,难免和他起争执。她一时恼了,扯住他衣袖不放,又猛然被挥手甩开。
脚下没站稳,自己倒退两步,从阳台栏杆向后仰了下去。
三层楼的高度,所幸人没大碍,只是腰和腿摔断了。
叶恩弥是第一个被抓回来质问的,所有人都认为盛凌薇那时和他在一起。
叶恩弥稍作考量,马上意识到前因后果。
连日来的相处,他渐渐把盛凌薇瞧破了底。她骄傲到顶,自尊心强,向来不服软、不认输,更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以为的宝贵初恋其实只是受人蒙骗。
况且他也答应过盛凌薇,要帮她瞒过去。
于是脑筋转飞快,临时编了个故事。
——“确实怪我。薇薇来找我回去上课,我想再玩会儿游戏,就推了她一下,谁知道……”
无须多加取证,大人们很轻易地采信了这个故事。
毕竟少年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不思进取,女孩又一贯乖巧向学、成绩优异。
两者加在一起,捏合出这样的情节似乎最讲得通逻辑。
十五岁的少年因此恶贯满盈。
这事儿闹得相当大,黑网吧遭到查封,甚至惊动了沈家兄弟的父亲。
沈州同特地从成都赶回北京,话没多说就抡开巴掌,一连串耳光又沉又狠,结结实实甩在长子脸上。
叶恩弥嘴角磕上牙尖,直接豁裂开来。沈州同平时戴的那支腕表,还在眉尾刮出一道窄而深的血痕。
意识给震得七零八落,仰头去对着镜子照,直从伤口里看出一把凌乱的白星星。
“长荣啊,是我教子无方。”沈州同面上不豫,转向盛凌薇的父亲,眼里浮现难堪的神色。
盛长荣目如鹰隼,尖锐地凿在男孩脸上,呼吸很沉重,硬是抑下脾气,甩手离开沈家。
叶澜到医院探望过盛凌薇,回家时眼睛浮着两泡泪,连声说真是造孽。
于是家里的勤务兵被差去营地,扛回训练用的沙袋铺在后院。叶恩弥就在那上头罚跪了一整夜,两只膝盖的皮肤都快磨没了。
肉里挤进沙砾,沙砾混着血,血结痂的过程又痒又疼,疼到身体最里面。
伤势还没痊愈,就被遣来给盛凌薇道歉。叶恩弥双膝缠满绷带,走上两步路就痛得咬紧牙齿,一瘸一拐地到了医院。
盛凌薇躺在病床上,没想到他比自己还伤痕累累。
再俊秀的少年,被裹成这副模样,也难免有点滑稽。她本来心情郁结,觉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很丢脸,一直不愿和大人讲话。一看叶恩弥,忍不住扑哧笑了:“怎么回事呀?弄成这样。”
叶恩弥也跟着她笑,唇边绽开的伤处还没愈合利索,一咧嘴是痛上加痛,脑中嗡嗡作响。
短暂交谈过后,盛凌薇才厘清来龙去脉,语气马上就不对了,眸中泌出水色,眼周酸红:“……你干嘛不说实话?”
他倒没什么所谓的态度,笑笑说:
“说到底也是因为我,你才会认识那男的,就当我赔你两条腿。”
叶恩弥听说,盛长荣特地从海内外请来专家会诊,检看过片子,都摇摇头欲言又止,说小姑娘日后要想彻底康复,可是得遭大罪的。
少年的他骨相已经很优越,还是眉睫飞扬的模样,想来是痛到极致了,唇角紧抿着没血色。
“你……你疼不疼啊?”问完又觉得多余,盛凌薇沉默了一会儿,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来:“我得告诉他们,不能这样。”
叶恩弥把她按回去,顺手替她挪正枕头。
“犯不着。你那么娇气,怕丢脸,他们该把你说哭了。我头上安的罪名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
叶恩弥故作轻松地说,见盛凌薇皱眉耷眼,一声不吭,又学起大人的口吻教育她,“倒是你,以后跟人交往小心点,像我这样的好人可不多。”
盛凌薇憋半天憋不住了,眼尾一垮,压低了声气抽泣起来。
“你怎么这么爱哭呢,薇薇。”叶恩弥反倒在冲她笑,还抬手给她擦眼泪,动作囫囵,却难得温柔,“收收,哭起来不好看了,听话啊。”
这是个所有人都不再对其报以期待的男孩子,敏感而细腻地呵护着一个女孩的尊严与体面。
之后盛凌薇从头梳理她与叶恩弥的多年纠缠,觉得一切难以言喻的朦胧情愫,应该就是从这时萌生的。
沈恩知风尘仆仆赶到客房,进门就觉出不对。
太空了。
是个临时的窝巢,专供他用。
而她的衣物,护肤品,香水彩妆,以及生活的其余部分,都放在别处。
他不动声色,解领带:“时间还早。今天可以做。”
脱下西装外套,把她抱在心口。
盛凌薇觉得他最近实在很怪。
以往从未如此。强硬严密的亲吻压下来,让她透不过气,勉强推开他的胸膛,有意问:“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最近怎么样了?”
沈恩知一滞,淡淡说:“想她了,所以想要。”
裙摆被掀开,她在他手中挣扎:“改天再说吧,行不行?”
倒也不是抗拒和他亲热。他的气味温润,抚触也是让人最舒适的力度。
说到底,没人能讨厌沈恩知。
实在是忙了一天,还应付过叶恩弥,真的有点累。
他终究停下了手:“……好。”
跟同僚坐高铁过来,他也有些累了,清洗过后,和衣而眠。
盛凌薇却睡不着,仿佛心有灵犀,收到叶恩弥的消息,问她怎么还没回来。确认两眼沈恩知正在深睡,她悄悄溜出门去。
心跳扑通扑通,升起来又重重堕下,砸得心口软痛。像回到许多年前,与叶恩弥背着沈家人偷偷接吻。在浴室里,露台上,花园角落,任何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叶恩弥在行政酒廊喝可乐等她。杯中几片柠檬,一块熟冰。
她点了杯酒,坐到他身边,指尖点了点他手中的冰可乐,玩笑般地轻嘲。
也听说过,好像做他这一行,需要手部长期保持稳定状态,所以很少饮酒。
玻璃墙外,廊道尽头,沈恩知在看。
不自觉地,他抬手浅触自己的脸。
和正在她身边亲昵笑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早就下定决心。
除了叶恩弥,谁都可以。
可偏偏就是叶恩弥。
时隔多年,这个人重新出现,又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沈恩知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叶恩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夺走他所珍视的一切。
在上海的几天,沈恩知食不知味。
等盛凌薇走后,托人找到叶恩弥现在的联系方式。
并没有多难。
电话接通,听见他的声音:“哪位?”
比起离家出走那一年,低沉磁性许多。语气倒没变,一听就是叶恩弥。
沈恩知默然,许久才说:“有空见一面吧,哥。”
对面一时没声音。显然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寻常日子,接到沈恩知的来电。
但是叶恩弥没问更多,很快从善如流地同意了:“你来杭州,还是我回北京?”
最终是沈恩知去了杭州,按地址找到那幢写字楼,让前台通报一声。
过不久,等到了叶恩弥。他依然是懒散模样,衣着也松软休闲,一眼望去,依稀还看得出少年神气。
两人到了外头的花圃前站定,叶恩弥点根烟,偏脸问他:“有事儿么?”
沈恩知低着头。手垂在身侧,攥紧又放松。
他有一种麻木失控的知觉,仿佛声音已经不属于自己:“你抱过她吗,吻过她吗。”
“……什么?”
“你和薇薇,发生过关系了么?”沈恩知语声很慢,也很清晰,“之前的事,我不介意。但是以后请你离她远一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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