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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齐伦闻言,大为震惊。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地道:“爷,这才几年不曾交谈……您如今都惯爱强抢民女啦?”
他的话语刚落,玲珑“噗”的一声笑出来,而白梦来的脸则黑了寸许。
白梦来稀得和齐伦纠缠,凉凉地道:“我不过是问几件事儿,问完就将人全须全尾放回去。你放心吧,我还没那般没眼光,什么庸脂俗粉都往房里纳。”
“哦……好。”齐伦还想再寒暄两句,而被人误解、心情不爽利的白梦来早大步流星走了。
而玲珑瞧着白梦来的身影,都觉得他高大了不少。
他得是什么来头啊?能让官家的人都喊爷……怕是白梦来不像平日里瞧着这般简单呢!

她脚步虚软,小心翼翼跟上白梦来。
原先没觉得白梦来身材高大,挺拔如松呀!怎么今时今日觉得他浑身散光,极其耀眼……好似菩萨一般!
玲珑的目光黏在白梦来身上,想将他看出朵花来似的。
白梦来能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被玲珑瞧得通体不适,自觉像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他忍无可忍,怒斥一声,打破这僵局:“你看什么呢?”
玲珑伸出大拇指,讨好地笑:“就是想说……敢摆官家脸色呀,您是这个!”
白梦来盯着她竖起的大拇指,面上不动声色,道:“当你的这个,全无半点好处,没甚意思。”
见自己的夸奖话被人小瞧了,玲珑气得干跺脚。
她不服气地呢喃:“怎么没意思啦?我不轻易夸人的!要知道,我小弟为了得我一句夸赞有多卖力!”
白梦来懒得听她讲回忆经,一声不吭继续走向小轿。
玲珑被人无视了,脸上更为愁云惨雾。她紧赶慢赶追上,超度诵经似的继续折磨白梦来的耳朵:“这是真的!想当初,我想吃一口辣子文蛤或糖蟹,小弟们就会见天儿想法子给我弄两口尝尝,就等着我几句好话。光是吃还不算完,他们会比谁带来的糖蟹腌制年份短,谁的个头更大,谁的更新鲜。由我当判蟹官,来选出最中意的糖蟹。那阵仗,那铺陈,只有我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才担得!”
白梦来本不想理她,可不知为何,足下还是一顿,堪堪停在玄顶小轿前,踅身望她,问:“他们为何争先恐后进献吃食给你,渴求你的青睐?”
白梦来问出了一个从未有人在意过的问题,这下可将玲珑难倒了。她抓耳挠腮,好半晌都没想出缘故。
最后,她试探性地答:“许是我较为平易近人……武功也高强?”
“你那三脚猫功夫都是跟教习师父学的,他们若是想武艺精益,大可粘缠教头,何必折腾你?这样不是舍近求远吗?”
“啊……好像也是。”
白梦来脸色些微黑沉,不过暮色浓厚,面上神情还是不大能显露,也瞧不清他那神秘莫测的眼眸底下蕴含了何种滔天怒意。
他按捺下心绪,道:“那时,你的组织里可有其他女杀手?”
玲珑哝囔一声:“有是有,不过我没见着。”
白梦来语气愈发危险了,鬼气森森地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成日里混在一堆男子之中?”
玲珑被他说得心虚,小声道:“那也不是混在他们之中呀!我和小弟们男女有别……白日一起行动便罢了,夜里是各回各窝,分房睡的呢!”
白梦来被她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呛到险些晕倒。他扶额,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那不然呢?!男女大防,你还想同床共枕吗?!”
这冤家,压根儿不知晓此前自个儿是香喷喷的猎物,被一众小弟们群狼环伺。
玲珑心里有点委屈,她鼻腔酸涩,也不知白梦来为何要发火,又为何吼她。
玲珑从来没有这般爱哭的,她眼眶微微发烫,轻声说:“我此前不是在好声好气讨好你吗?我还夸赞你厉害,敢在官家面前趾高气昂讲话!还夸赞你威猛呢!不爱被人夸就别听呀,作甚要寻些有的没的由头来凶我!”
许是怕被人瞧出来说话间带哭腔,玲珑狐假虎威,越喊越大声。
皎月从乌云里退出来,洒下一地银辉。那银色的光华落在玲珑的脸上,将她楚楚可怜的眉眼映得分明。
玲珑那管琼玉翘鼻微微发红,水汪汪的眼眸也有几分湿意,好似一不留神就能落下泪来。
白梦来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生出几分愧怍来。
他没想惹她哭的,真没有。不过是气她天真烂漫,被人占便宜还浑然不觉。
冤家呀!白梦来长叹一口气。
良久,他道:“没凶你,只是觉得你那一众小弟居心不良。”
玲珑最烦人说她家人不好,她是当长姐的,自然要护着弟弟们。于是,她当机立断辩驳:“我小弟们都是顶好的人。”
白梦来原本想反唇相讥,又怕将她弄哭了,只能耐着性子,道:“给你吃一翁糖蟹就是好人了?那我请你吃糖蟹,你也会说我是好人吗?”
玲珑想了想,道:“嗯……会呀!”
“那行,跟我走吧。”
“去哪儿?”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抓河蟹。”
玲珑惊讶极了:“现在?”
“不然呢?”
“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螃蟹?”玲珑环顾四周,这两日虽说没落雪,可夜深了,地面还覆了霜呢,哪来的活物给他抓?
白梦来唇角微扬,道:“我说有就有,你还不信你神通广大的白老板吗?”
白梦来藏了太多惊喜,他说能办到的事儿基本都没什么问题。
玲珑听到有糖蟹吃,随即“破涕而笑”,道:“我信白老板,那走吧,您开路!”
见她心情好转,白梦来松了一口气。他指挥抬轿的轿夫往皇城繁华地段的罗阳酒楼赶。
到了酒楼门口,白梦来丢给轿夫半两碎银子,道:“去和掌柜的提溜一块老猪肉过来,哦,再顺一个捕鱼的竹篓,速去。”
这时候想买肉,也就只能往酒楼伙房讨了。
没多时,还真的让轿夫拿了一块肉过来。
白梦来又唤人抬轿往河边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结了一层冰的河岸停了轿子。
白梦来捧了个喜鹊绕梅纹铜制手炉,掀开炉盖,用火折子点燃砻糠。待炉盖的细孔有白烟冒出,他这才一边烘手,一边慢悠悠地踏下轿子。
这双手是糕点师父的招牌,可不兴伤着冻着,白梦来很懂如何爱惜自个儿。
白梦来催促轿夫用木棍凿开河面,再将老猪肉吊在那个冰口子上方,一端浸水,一端悬空。本就是没多少吃食的荒冬,一串猪肉丢下去,肉腥味很快就吸引了小鱼小蟹前来进补。
瞅准时机,白梦来喊轿夫:“提上来吧。”
螃蟹受了惊吓,就会死死夹住猎物,一动也不动。这样正方便白梦来把它们丢到竹篓里一网打尽。
还没一个时辰呢,竹篓里就装了十来只肥满的大螃蟹了。
白梦来从轿上拿来一块厚毡子,盖在螃蟹顶端,螃蟹这玩意儿就爱瞎爬,有东西挡着,也不会满轿子撒泼。
玲珑惊讶地看着这一竹篓螃蟹,道:“白老板真厉害呀!”
白梦来唇角微扬,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小把戏,不值当提。”
他越是沉得住气,玲珑越是觉得他有两把刷子。
两人回了金膳斋,这两日玲珑在外头跟着白梦来办事,钟景那边很聪明地寻了个借口将玲珑的行踪搪塞过去,并且还不让碧云院那处的人知晓,左右只是一个下人,平日里也有旁的事要忙活,谁会成天盯着玲珑。
白梦来将抓来的螃蟹泡水吐沙一夜,筹备做糖蟹的菜方子了。
他先是将薄饴熬成稠稠的糖浆,待放凉后,又淋到活蟹身上。糖浆泡着的河蟹要放在瓮里藏一夜,隔天再拿出糖渍过的螃蟹,丢到另一个装有辣味的蓼汤和细盐的瓮里。最后用软泥封住瓮口,藏于地窖里。
玲珑看着那一瓮宝贝,喜不自胜地问:“这得腌多久啊?”
白梦来淡淡道:“二十来天吧,莫慌。”
“嗳,那我就等着吃糖蟹啦!”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淡淡道。
“喜欢,这怎么会不喜欢呢!”玲珑吃人的嘴软,面上献殷勤,直拍白梦来马屁。
白梦来像是刻意要和玲珑的小弟们怄气一般,出了地窖,他突然道:“你瞧见了,我听说你爱吃糖蟹,立马去置办了。我和你的小弟们不一样,想赠你糖蟹,不会从店面里买,而是直接带你活捉新鲜的,这样吃起来更放心,也更畅快。”
玲珑点头,道:“是!我知道白老板待人好,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上,不会忘记你的!”
白梦来听到自己要长长久久住玲珑心上,心间一跳。
他轻咳一声,不知夹杂了何种私心,又低语:“既然如此,今日我制的糖蟹,在你这个判蟹官心里,是该评个一等的。”
白梦来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什么莺莺燕燕的进贡品,能和他比拟吗?他就是要艳压群芳的。
玲珑拍了拍白梦来的肩,笑道:“那当然啦!您制的糖蟹,那就是最好了!我也不能白拿您吃的。这样吧,待明儿起,我走街串巷看到有啥好吃的,我都捎你一份。今后您就是我大爷,我会好好孝敬您!”
白梦来听到这句话,和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原本想和玲珑和平相处的,他不想骂她的。
可是这妮子的心是实的,非但没有玲珑七窍孔子,还这般愚笨不堪。
白梦来被她几句平实的话堵得倒噎气,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用……那不是差辈分了吗?轮年岁,我可能比你柳大哥还小呢。你权且当我是你的兄长吧,可别说这些糟心话气人,我还想多活两年。”
“哦……”玲珑见他面色不善,好似真要气晕了。于是她憨憨一笑,再也不敢多言了。

午间,玲珑怕自己在金膳斋待太久,曹夫人那边生疑,于是提出明日便回府上当差。
白梦来似是惊讶,又问了一次:“这就要走吗?我还让柳川给你买了脆皮熏鹅,擎等着明日剁成肉块给你佐酒呢。”
白梦来像是养闺女似的,闺女在家里嫌烦,出门在外又挂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恨不得将家底都搬空了,供着人吃好喝好。闺女一走,他嘴上说逍遥自在,实则心里不得劲,成日里无精打采的模样,干啥啥都失魂落魄。
白梦来对此,只道是:年纪大了,竟也喜欢家中热热闹闹,熬不得寂寞了。
“不啦,还是在曹家待着妥当些,以免曹夫人生疑。”玲珑听他这番家长里短的叨念,心里头温暖,好似一缕日光照进心头,整个人都敞亮了。
她心情大好,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追问白梦来:“怎么?白老板舍不得我吗?”
白梦来最是不能受激将法的,闻言,忙挑眉辩驳:“想得倒美!我舍不得你什么?在家只会吃吃喝喝,废我银钱。这几日,我入不敷出,肉疼死了,得亏你要回去了。”
玲珑原本的愉快心情,在他这一通炮仗似的抱怨里灰飞烟灭。她翻了个白眼,道:“那成,在家我就是自讨没趣呗,我回去了,不送!”
“嗯,赶紧收拾去吧。明儿一早就麻溜滚蛋,免得我还得伺候你用早膳。”白梦来说完这句,连茶都不喝了,径直回房摆弄香料去。他这段时间迷上了制香,买了许多香料,逐个尝试好赖。若是调成了较为喜欢的香粉,装入流萤竹林绣纹的丝织袋里,系在腰上,此后怀香握兰,香烟如云,也别有情趣。
玲珑还没来得及不快,他倒是先拂袖而去,惹得玲珑频频蹙眉。
夜里,柳川寻上玲珑,催她去喊白梦来用膳:“玲珑,你去喊一下主子,就说百鲜楼的粥和小菜已经送到了,请他来用晚膳。”
玲珑纳罕地问:“柳大哥来我寝房,不是恰好路过白老板的院子吗?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让我去喊人?”
柳川语塞,他不过是怕白梦来和玲珑午膳时闹得不愉快,这才想借“喊饭”一事让两人破冰。玲珑自然是懂他的心思,柳川总这样,好似金膳斋里最爱操心的人就是他了,瞧不得一点口角,硬要让他们和和美美过日子一般。
玲珑知晓他的心意,长叹一口气,道:“行吧,我去。”
柳川笑了一声,温声道:“嗳,好。你也知道主子是什么脾气,不要同他见怪,他是没有坏心肠的人。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问我你的生辰是几时呢!我和他说,快啦,预计就是年前那几日。”
玲珑没想到她之前随口一句她出生于寒冬腊月,竟被柳川记挂在心上,对于这个义兄,玲珑心里每每想到,总是倍感温暖。
就当卖他一个面子吧,玲珑既往不咎,也不和白梦来置气,前去寻一寻他。
白梦来的寝房微微敞开,其中异香浓郁,那道门缝眼子里却瞧不见人的身影。
玲珑试探性地喊了句:“白老板?你在吗?”
无人应答。
她怕白梦来是在床榻上小睡,若是睡梦沉酣,在外头空喊,恐怕吵不醒人。她可不愿一直等着,好似在受白梦来的冷落一般。
于是,玲珑壮着胆子,推开了那道门。
屋内昏暗,桌上摆着百样香粉。香烟缭绕,呛得玲珑险些流出泪来。
她眯着眼四下环顾,此时瞧见床榻上并没有睡人。
白梦来不在屋内啊,她心道。
刚要离去,玲珑却被屏风后头挂着的那一幅画像惊艳到了。画像上是灼灼桃花林,那花叶间,站立一名眉眼温婉的女子。她头插红鲤步摇,巧笑嫣然。这是用工笔画勾勒出的美人儿,眉眼细致,能瞧出人的神韵,竟有七分像玲珑。
这步摇,可不就是白梦来亲手送她的那一支?
这画里的美人儿,难不成是她吗?
玲珑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想到这些时日白梦来对她嘘寒问暖,甚至不顾金膳斋的福祸,也要帮她。
难不成……他对她有几分私情吗?因此有些事,他会徇私,偏爱她?
玲珑耳尖发烫,头一回感受到心跳如擂鼓。那一刻荒芜沉寂数十年的心,绵绵地生出藤蔓,将她整个人都束缚其中,使得她动弹不得。
玲珑僵直着身子望着画,好半晌都挪不动腿。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清朗好听的男子声音:“玲珑?你怎么在我房里?”
玲珑回头,见是白梦来。她手足无措,又想知晓对方的心意。
于是,她横生出一腔孤勇,指着画中人,问:“这是谁呀?”
她还要脸面,哪敢急赤白脸地问是不是她!
岂料,白梦来神色未变,说出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答案:“是我一个故人。”
所有不解与困惑的故事好似在这一个当口有了解答。
玲珑恍然大悟。
原来,白梦来对她的全部善意与温存,都是越过她,赠予另一个同她相似的女子。
是她福源深厚,竟和白梦来的心上人有七八分的相似。
怪道白梦来在首饰铺里一眼相中这只技艺巧夺天工的红鲤玉步摇……
怪道白梦来肯费心给她买喜爱的吃食,肯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原来,她只是旁的女子的替身,偏偏她还得意,以为白梦来对她青睐有加。
真是丢人呢!玲珑惨兮兮地笑,仿佛这时候脸上有笑容,就能破她的僵局,解她的难堪一般。
一切纵容与厚爱,都不是为了玲珑。
偏偏她还领情,暗地里故作欢喜。
幸亏是现在发现了,不至于日后真有什么牵扯,闹得狼狈。
玲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此时却明白,身是女儿身,心思也细腻,身躯也纤弱。
她没理由这般不悦,只是难免有点郁结……
玲珑深吸一口气,如同往常那般,对白梦来道:“白老板,柳大哥喊你吃饭呢!对了,待会儿,你记得柳大哥说一声,我先不吃了,得连夜赶回曹家。钟景在曹家担惊受怕,离不得人,我替你去看护她。”
说完这句,玲珑直挺挺着腰背,从白梦来面前堂而皇之地离去了。
她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总不至于因为一幅画而让人看了笑话,落得下风。

她一面拾掇衣物,一面和柳川招呼都不打,出了金膳斋。
玲珑只是怕柳川追问,怕他问她为何形色慌张地逃跑。
那她该怎么解释呢?
难道要她和他说:“此前是柳大哥会错意啦!白老板待我亲厚,不过是因我神似他故人,我还自作多情以为自个儿真心和白梦来投缘,成了哪家红颜知己呢。”
那多埋汰人,多尴尬呀!
还是就这般吧,他过他的阳光道,玲珑过自个儿的独木桥,不到必要关头,别牵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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