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面一层东侧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应该是那人还在。
沈卿伸手把车内音响的声音调高,安静地坐了会儿。
车窗半开,微凉的雨丝从窗外飘进来,沈卿缩了缩脖子,把羊毛裙的衣领拉高。
时恒湫没想到能在这地方遇到沈卿。
他晚上跟一个竞标商吃饭,在淮洲高新区CBD的一个私家酒楼。
晚饭的时候喝了点酒,没开车,叫来罗岩当代驾。
车刚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去,看到了主干道旁边停着的黑色保时捷。
是沈卿的车,车牌还是当时自己陪她一起去选的,时恒湫不可能记错。
时恒湫让罗岩把车停下来,拨了沈卿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他仰头看了眼斜前方矗立在一众高楼之间的尖顶写字楼,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在季言礼楼下?”时恒湫问。
沈卿思绪被打断,明显晃了下神,她“嗯?”了一声,紧接着坐直身体左右看了两眼。
时恒湫看到她的动作,说了句“我在你后面。”
沈卿扭头,从车尾的玻璃处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等会儿回,”时恒湫顿了下,还是不太习惯说出来华元府几个字,“回华元府还是哪儿?”
时恒湫这么一提醒,沈卿又想到了那个空空的大别墅。
她抿了抿唇,想到季言礼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回去又要睡那个客卧,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点烦。
她一时有点不太想回去了。
沈卿默了下想到上次回沈家,有两份文件落到了老宅,过两天开会要用。
她往身后的座椅上靠了靠,吐了口气,问时恒湫:“你回哪儿?我可能要回老宅一趟,东西落那儿了。”
时恒湫打开车门往外走,他本来就是要回老宅住的:“我也要回去。”
时恒湫往前几步,走到沈卿的车边,拉开副驾的门,屈腿想要坐进去,看到了座位上放着的保温饭盒。
银色的盒子被放在纯白色的保温布袋里,看起来有四层,再旁边还放了一个更小一些的圆桶,里面盛的应该是汤。
沈卿不太喜欢换经常用的东西,饭盒杯子之类的基本常用的就那一个。
时恒湫目光垂落在那个保温桶上,他很确定,这个不是沈卿的。
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
“你给季言礼带的饭?”时恒湫皱了下眉。
他没去动那个饭盒,而是选择站在车旁,扶着打开的车门问了这句话。
沈卿的思绪还有些飘,听到时恒湫这句问话的时候垂眸看了眼那个布袋,她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提了布袋放在车后排的地上,给时恒湫腾位置。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时恒湫的问题。
听到沈卿的回答,时恒湫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一些。
刚沈卿提那桶的力度,能很明显地看出来里面的东西是满着的。
沈卿在季言礼楼下等了很久,但饭没有送出去——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让此刻的时恒湫非常难受。
从小宠到大的妹妹,连家人一起吃饭也从来都是他们等她的妹妹,现在却在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楼下提着饭这样等他。
这么多年都被他和父母惯着的人,季言礼他凭什么?
晚上喝的那点酒发挥了作用,让时恒湫此刻的情绪趋近于爆炸。
他紧紧地攥着车门,沉声问沈卿:“他对你不好?”
沈卿两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她恍惚了一下,摇头:“没有。”
沈卿说的是实话。
平心而论,季言礼确实没有对她不好。
家里的衣帽间都要堆不下了,她随口说喜欢的艺术品也被拍了放在华元府的书房,态度上,季言礼也一直是温和好脾气......除了最近几天。
可能是沈卿也对自己做过的事心里有愧,所以即使季言礼这几天明显态度冷漠,她其实也觉得没什么。
毕竟自己也确实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时恒湫一步跨进来,带上车门。
“跟我回老宅住几天,”时恒湫目视前方,说的话不容拒绝,“让周姨做点你爱吃的给你补补,家里冰箱里冻的有你喜欢的鲅鱼馄饨,你本来就贫血,肠胃也不好,再瘦下去身体会有问题.......”
“我没事,”沈卿木楞地笑了下,觉得时恒湫小题大做,“华元府的阿姨做饭也挺好吃的。”
时恒湫伸手捡了中控台上的胃药扔到座位之间的收纳箱上:“那这是什么?你没犯胃病的话会吃这个吗?!”
沈卿被时恒湫明显提高的声音堵住话,一时抿唇,噤了声。
这几天公司忙,又因为季言礼的事......沈卿确实胃口不好。
瘦了,饮食不规律,也胃疼。
时恒湫没说错。
时恒湫转过来,他看着沈卿明显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些的脸,喉间轻滚,干哑的声音挤出嗓子:“听话,行吗?”
......
季言礼一连几天都在公司呆到很晚。
最近的几个并购案,有人竞标抬价,光投资估算就做了四次。
确实是忙,但他也确实是不想回去。
段浩前两天给他汇报了段宇宏的行踪,被沈卿送到了在挪威的鼎盛。
说不上是为什么,但季言礼不想跟沈卿撕破脸,所以不想跟她把事情挑明。
但这口气实在是怄在心里没吐出去,季言礼需要个时间消化一下。
一连几天的加班终于让季言礼冷静下来。
既然当时在温泉山庄的时候没等沈卿来,那现在也没必要因为这个事情让两人的关系僵在这里。
过去就过去了,段宇宏手里的账本被收了回来,所以即使他真的被送出了国,季家其实也没损失什么。
季言礼手搭在一旁的办公桌上敲了两下,他阖着眼,指骨轻抵了下眉心。
沈卿本来就是为了父母,也没什么好跟她计较的。
这么几天冷战也够了。
段宇宏的事......季言礼睁开眼盯着吊顶上明黄色的灯球。
骗他就骗他了。
季言礼喉结滑动了一下,拿过一旁的手机,这几天有史以来第一次打算给沈卿发个消息问她在不在家。
手机就在一旁的文件夹上,季言礼拿过来时看到屏幕上亮了一下,好像是进来了一条消息。
紧接着季言礼手指划了下屏幕,看清了刚手机亮起的原因。
是沈卿发来的短信——
沈卿:[我跟我哥回老宅住几天,这周先不回来了。]
季言礼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
随后砰的一声把手机扔回了桌子上。
他极低的哂笑一声。
又是她哥。
时恒湫喝多了酒没办法开车, 车子是沈卿一路开到老宅的。
文园路的房子,沈卿上次回来还是半个月前。
拿了点东西,跟时恒湫吃了顿饭就走了, 住都没有住一晚。
这半年多来, 隔三差五回来的次数太少,让沈卿对这房子都有些陌生了。
她目光往右侧飘了飘。
一楼东侧的阳台是什么时候养了绿植?她怎么不记得。
这里绿植的名字沈卿大多都叫不出来, 但最左边几盆她认识,是曼陀罗和铃兰。
沈卿看到的一瞬间很轻地皱了下眉,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细想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短暂的心慌和不适来源于什么——这两种植物都有毒。
毒性不说多强,但很少有人养花是养这种花。
早晨太阳升起时, 温暖的日光洒在这些花花草草上, 是阳光治愈的。
而这种阴暗的花和阳光治愈实在太违和。
时恒湫上楼换了睡衣,挽着袖子从楼上下来时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盯着阳台一角发呆的沈卿。
他想也没想, 对着那个安静的背影道:“上楼洗澡换衣服, 我把馄饨给你煮了......”
“哥,”沈卿转过身, 把时恒湫的话打断,她指了下阳台, “你阳台怎么种的有曼陀罗?”
时恒湫目光顿了下,突然想起来忘把阳台上的那个镂空铁架撤走了。
沈卿说完刚刚那句,有些好奇地抬步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时恒湫快步从楼梯上下来, 在沈卿伸手拉阳台门时扯住她的胳膊, 把她拽到自己身后。
“你别动, 有毒。”
时恒湫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 放盆栽的黑色架子一共有三层, 时恒湫扶在架子的最顶端,把它往另一侧庭院的方向推了推。
沈卿站在玻璃门后, 扶着扶手勾头看时恒湫,脸上表情蒙怔。
成年后,她极少再露出这种像小女孩儿的神态,大多有这种表情和动作的时候都是在父母或者时恒湫面前。
在沈家所有人或者是单单沈卿的记忆里,在她咬着奶嘴跟在家里阿姨后面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时恒湫就已经是哥哥了。
上学时犯了错,或者是在家里惹了爸妈不高兴,她的第一反应也永远都是躲在时恒湫后面。
他们是爱她,尊重她,保护她,永远能为她抵挡风雨的家人。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这个,沈卿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天来堵在心头的郁结消散了不少。
像那种上学时失恋了回家找父母哭闹一通,哭完闹完又笑嘻嘻地张嘴喊想吃红烧排骨的小姑娘。
回到家,人总是会轻松点。
思及此,沈卿脸上的凝重淡了些,很轻地眯了下眼睛笑了笑。
她把被时恒湫关了一半的玻璃门再次推开,背着手走过去,在时恒湫背后吓他.
“你养这些干什么?”沈卿皱眉,不赞同地对着那些绿植点了点,“竟然还有虞美人。”
怎么全是带毒的。
时恒湫怕沈卿碰到那些植物,再次攥着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拉了点,让她远离那个架子。
“无聊养着玩。”时恒湫随口说道。
他拉着沈卿往回走,从半敞的阳台门回房间里。
沈卿一步三回头,瞄那些开了花或者还没开花的盆栽。
她撇了撇嘴,觉得人的爱好有时候也是真奇怪,比如种这些有毒花草的时恒湫,再比如养一堆王八的季言礼。
季言礼的名字在沈卿的脑海里飘过时,她无意识地再次拧了下眉。
时恒湫关上门回头时正好看到沈卿这个表情,他勾着阳台门前的深灰色布料把窗帘拉上,问了句:“怎么了?”
沈卿摇了摇头,回了句:“没事。”
她用腕骨顶了下眉心,很努力地想把有关季言礼的事情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当给自己放个假,无论是出于哪种理由,沈卿都不想让自己再想他了。
沈卿把脚下卷边的地毯踩平,冲时恒湫指了下楼上:“我上去换衣服。”
时恒湫点头,挽了睡衣的袖口往厨房走。
沈卿洗完澡从楼上下来时,桌子上已经放了煮好的馄饨。
白玉瓷的碗里面,十几颗小馄饨,最上面飘了紫菜和虾皮。
还冒着热气,应该是时恒湫听到她屋子里的响动,知道她从浴室出来了才下锅煮的。
沈卿提着椅子往后拉了点,在餐桌旁坐下来。
她用勺子舀了一颗放进嘴巴里,好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周姨调的馄饨馅料还是那么得香。
“你不过来吃点吗?”沈卿捧着碗吹了口汤,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脑的人。
“晚上吃过了,”时恒湫回,“不饿。”
饭吃到一半,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下。
沈卿捞过来看。
是余曼发来的,说是段宇宏已经到挪威了,问沈卿暂时要把人放到哪里。
沈卿放了勺子,盯着屏幕上的消息看了几眼,想了想。
沈卿:[检查一下他随身带的东西里有没有u盘账目之类的,别让他把季家的东西卖出去。]
余曼:[搜过了,没有。]
时恒湫听到勺子碰在碗壁的声音,他松开手里的鼠标,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侧头往餐厅的方向看去。
坐在餐桌前的人,吃了一半的东西被她放在手边。
而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恒湫张口,想提醒沈卿把东西先吃了,等会儿凉了再吃胃又要不舒服。
“哥,”沈卿看到时恒湫看自己,想起来,“你手底下是不是有一个研究智能AI的小公司在挪威?”
时恒湫点头应声:“怎么了?”
“有个人不太好处理,我想先放在你那儿。”
段宇宏到底算是叛逃出的季家,沈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保证他不乱给季家惹麻烦。
得了时恒湫的首肯,沈卿给余曼发去消息,事情就暂时先这么定了下来。
季言礼收到沈卿那条消息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
他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在办公椅里靠了一会儿,几分钟后睁开眼睛站起来,单手勾着领口,略有些烦躁地把领带扯松了一些。
哑白色的衬衫和深灰色细领带,让男人看起来清冷贵气,但扯松的领口又为他平添了那么一些凌乱和慵懒。
他单手掐着腰站在东侧的落地窗前,垂头看了眼楼下。
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一辆辆车疾驰而过,连成一道明亮的光线。
半个小时候后,林行舟和段浩急匆匆地赶到季言礼的办公室。
身后还跟着刚在楼底下碰到的林洋。
林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中央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了杯茶:“和Wir的那个会不是下周吗,干嘛非今天晚上把方案订下来,市场部那边的民调还没有完全统计上来。”
季言礼右手拽上领口把领带从脖子上抽出来,扔在桌子上。
他半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低头看段浩发给他的初选方案。
他语调没什么感情,极其冷漠:“不想干滚。”
林洋的茶差点呛出来,他用眼神抓住走过来的林行舟,眼睛快瞥抽筋儿了“问”他季言礼怎么了,这几天跟吃了枪.药一样。
林行舟往季言礼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人脸色平静,但不知怎么的,你就是能感觉到他现在心情不太好。
很轻易的让人联想到古代那种面上温和,实际上杀伐果决,暴戾狠毒的暴君。
林洋顺着林行舟的目光往那侧瞄了下,眼神收回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妈的,结了婚的男人这么易怒吗?
这鬼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跟林行舟几个开完会,再回到华元府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季言礼还是有点人性,没留几个人通宵。
家里没人,阿姨也早睡下了。
季言礼连灯都没有开,借着从客厅右面的落地窗泄进来的月光脱了外衣,踩着拖鞋往里走了两步,整个人往后仰了下,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
手上的衣服抛在身前的茶几上。
与此同时很清脆的一声,玻璃撞击玻璃的声音。
季言礼睁开眼看过去。
继而看到了滚落在脚边的那个玻璃瓶。
从季家回来时放在这儿的,这么多天谁也没动过。
季言礼盯着那个瓶子凝神看了几秒,弯腰捡起来,往前几步,把瓶子丢进了电视墙旁的储物柜里。
男人修长的食指抵上柜门,没再看一眼,往楼上走去。
沈卿一连几天都住在老宅,周姨到底是从小看着她长大,每顿饭都能做到她的心尖上。
这么住了五六天,沈卿的气色明显比刚回来时好很多。
几天前沈卿发给季言礼的那条短信没得到回音,沈卿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便没再给他发任何消息。
转眼一周过去,周日晚上有场很重要的商会,沈卿提前从公司回了文园路的住处,碰巧时恒湫也在家,两人便一路去了晚上的商宴。
进入十一月,气温陡然降了下来,上周偶尔热的时候还只用穿个单衫,这周就是毛衣外套都不能离身。
沈卿选了条一字肩的黑色长裙,修身束腰,裙摆拉长是不规则的鱼尾。
她提着稍长的裙尾从车上下来时,时恒湫刚从车尾绕过来。
他手上握了柄黑色的伞。
淮洲一年四季都爱下雨,今天天空不作美,出门时飘了细细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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