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宛若到底是个一心只有玩儿的小女孩儿,一听有漂亮衣服穿,奶声奶气的叫了声“谢谢舅舅”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把门带上。”季言礼哑着声音再次嘱咐了一句。
......
二房的宅院离华元府有点远,沈卿太累了,实在是不想动,结束后直接在这间房的浴室洗了澡,让家里的阿姨帮忙找了套舒适的睡衣。
深蓝色的长袖睡衣,绸制面料。
卸了早上来时的妆,一张脸素淡白净,长发滴着水,披在肩后。
季言礼正站在窗前拨弄那架软塌上的古琴。
沈卿往他站着的地方瞄了一眼,不期然地看到贵妃椅边沿的那摊水渍。
半个手掌那么大的深色痕迹,沈卿轻咽了下嗓子,撇开视线,鸦羽般的眼睫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她还做不到疯狂过后,再看到当时的“证据”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程度。
季言礼没抬头,很随意地抛了下手里的浴巾,跟站在几米外的人道:“过来把头发擦干。”
沈卿哦了一声,磨磨唧唧地走过去。
她站的有些远,季言礼够不到。
季言礼抬手抓着沈卿衣服的前襟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那手上的毛巾帮她擦头发。
一个从没干过这种事的大男人,这动作做得并不算温柔,或者说有点粗鲁。
但沈卿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垂眸看着身旁软塌的一处。
“看什么呢。”季言礼把沈卿的下巴抬起来,用身旁插了电的吹风机帮她吹发顶。
沈卿抬眼看过来,唇绷了又绷,实在没忍住。
她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腿挨着的贵妃椅:“我们赔一个吧。”
季言礼低头,看到沈卿指着的地方——那摊特别明显的水渍。
沈卿正愁要怎么把这软塌给人家换掉的时候,突然敏锐地察觉到身前的人再抬头时心情好像更愉悦了一点。
搞什么。
因为做“喜欢”的事把别人椅子弄成这样很值得高兴吗??
“明天让段浩送过来十张一模一样的,”季言礼的声音从吹风机的嗡嗡声里传出来,“给二爷爷说把他家的椅子弄脏了。”
季言礼拿着吹风机的右手往下,正帮沈卿垂下面还有些滴水的发尾。
突然冷不丁的,被怀里人抬头骂了句。
“你要不要脸?”沈卿眼下微红,羞恼道。
季言礼撩着沈卿的发尾,拖着尾音嗯了一声。
语调极其懒散,慢条斯理的腔调。
沈卿被嗯的脸红,把桌子上装着星星的玻璃瓶揣进怀里,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小声嚷嚷:“不送你了,呸呸呸。”
吹风机没关,还在嗡嗡响着。
季言礼手垂下来,看着那个走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
默了两秒,突然低头笑了。
沈卿出去是为了给余曼打电话。
今天没去公司,有些事情要听她汇报。
电话通了半个小时,再折回房间时,正听到屋子里季言礼跟季宛若在说话。
季宛若几分钟前过来的,得知沈卿出去打电话了,便说要坐在这儿等。
季言礼不跟她玩儿,她无聊,缠着季言礼又开始问他下午没回答的那些问题。
“你喜欢小舅妈哪里?”奶声奶气的童音,“你怎么不回答,你到底喜不喜欢小舅妈呀!”
沈卿本来手上还在回余曼消息,闻言脚下顿住,打字的动作也放缓了些。
季言礼一直不回答,季宛若便一直缠着他问了好几遍。
问到后面大概是季言礼实在不配合,季宛若彻底放弃,被其它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沈卿站在门口的拐角处,和房间里的两个人一层门板之隔,谁也看不见对方。
她抿了抿唇,拇指重新在屏幕上敲了字,回余曼消息。
门里的季宛若把带过来的两个乐高,其中一个分给季言礼:“周宇州说一个给我,一个送给你。”
大概是因为今早的那只表,这小胖子送东西还想到了季言礼。
季宛若摆弄着手里的乐高玩偶,喜滋滋地说:“我要把我的这个送给我喜欢的小舅妈!”
沈卿把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去,抬了手刚握上房门的门把,忽听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出了声。
“我也是。”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清淡慵懒。
“也是什么?”季宛若摆弄完自己的那个,又伸手戳了戳季言礼的乐高,“你也要把你的送给小舅妈?”
“不是。”男人貌似笑了声。
几秒后,就在沈卿以为不会再听到什么时。
那个清润中带些磨砂颗粒质感的男音再次轻轻响起,依旧是不太明晰的笑。
他说了句:“是也有点喜欢你的小舅妈。”
隔天上午沈卿到公司时, 余曼已经在她的办公室等了有一会儿了。
余曼上前两步,迎上去:“沈江远联合了几个股东,又要开会弹劾你。”
沈卿先前用了点手段, 让沈家长房几个正在努力拓宽的项目都黄了, 这几天沈江远简直闹翻了天。
“不用管他们。”沈卿走到办公桌后,翻了翻上面摊着的文件, 想到另外一件事。
沈卿把其中一份文件放到架子上,抬头,问余曼:“放在段浩车上的东西,这几天有听到什么吗?”
余曼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两手交叠垂在身前。
她身上是白色的西装和一字裙, 新剪的齐刘海看起来没比沈卿大几岁。
余曼回想了一下,回答沈卿的话:“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 就是段浩接待一些日常客户的情况, 昨天还听到段浩给季言礼打电话汇报一个融资案,弯美医疗的那个案子, 他们竞标时的心里预期在8.3个亿。”
余曼一字不落地把重要的事情分条阐述给沈卿听。
沈卿点头,正想让余曼先出去, 忽然手上停了写字的动作,把余曼叫了回来。
她像是想到什么,轻拧了眉毛:“段浩是在电话里跟季言礼说的这个事情?”
余曼想了想, 点头确认:“对, 按当时的录音听, 确实是在电话里说的。”
余曼沉默着等待沈卿的后话。
几秒后, 沈卿轻吸了一口气, 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往后靠在椅背上。
她睁开眼, 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轻声对余曼说:“把人撤下来吧,以后每天的录音也不用让他们整好再往你那儿送了。”
余曼皱眉:“怎么了?”
沈卿转了转脖子,手扶着后颈揉了揉,她用脚上的高跟鞋踢着实木桌的桌腿,轻转了一下椅子,看着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沈卿能感觉到段浩是个在做任何事情上都很谨慎的人。
他这样的人不太可能会在电话里报给季言礼当前竞标案准备的确切数额,这么重要的事儿,他会见面再说。
所以如果段浩确定是按刚刚余曼那么说的做了,那十有八九应该是故意的。
故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粉饰太平,故意说一些看似重要实则对沈卿无用的消息,来让她相信他们真的被她监听了。
沈卿按了按眉心,从座椅上坐直,平静道:“季言礼应该知道我在段浩车上放东西了。”
余曼微怔之后很快地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她神色有点凝重:“那我们怎么办?”
沈卿父母一年半之前因一场车祸去世,十年前一个建筑工程的受害者以自杀式的方式开着大油罐车撞向了沈卿父母所在的车,造成了这场意外。
与此同时,也把沈卿的父母定为了十年前那项工程的罪责方。
但沈卿知道,十年前的那个项目自己的父母并没有参与,是帮另几家人背了黑锅。
不过这件事情藏得太深,经过一年多的证据收集,沈卿只能确定季家当时以旁观者的身份知道些什么,但还是无法确定真的始作俑者是哪些人。
所以沈卿一开始接近季言礼的目的,是想通过他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余曼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望着办公桌后沉默的人。
片刻后,她试探着问沈卿:“为什么不直接问一下季言礼,万一他知道,愿意帮你?”
余曼说到一半止住了这个话。
她大概能想到沈卿为什么不直接问。
余曼犹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是不是怕当年的事季家其实也有参与,季言礼包庇......”
“余曼。”沈卿开口,声音很轻地打断她。
余曼下意识觉得这个“打断”是因为沈卿不想听到这件事有可能会和季家也有关系。
或许她的潜意识里也并不想跟季言礼真的站在对立面。
沈卿轻呼了一口气,摸了摸前额,缓声说:“你让我想想。”
坐在办公桌后的人身影瘦削,此时她的椅子转了个方向,侧对着余曼坐的地方。
从余曼的角度看,觉得那宽阔座椅上的人只有薄薄一层。
和一年多以前比,沈卿现在瘦的有些过分了。
余曼恍惚中突然意识到,这个事事能做得了主,自己每逢有拿不定主意的重大事件都要找她汇报的女孩儿,也不过只有24岁。
过了今年冬天的生日,她也才25罢了。
沈卿撑着下巴看了看右上角放的一只水晶兔子。
这兔子是个底座,原来上面是有相框的,插了她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后来父母去世,她便把上面的相片连带那个木框都摘掉了。
沉默了一会儿,沈卿右手两指相互捻了下,搓掉上面沾到的木屑,她抬头,望向余曼的眼神沉静。
“季家公司联系过你的那个高层,你还有他的电话吗?”
“有,但是先前他说的提议我们拒绝了,他也就断了念想。”余曼回答。
沈卿敲了敲桌子,半晌回道:“再联系他一下吧。”
大家族,内部斗争多,关系也错综复杂。
联系过沈卿的那个高层是在季家公司内斗中输了的那一方,他求人无门,找到沈卿这里,想让沈卿把他送出国。
他说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以这个为交换。
余曼拿出手机,找到上周接待过这个高层的下属。
调出号码,把手机递给沈卿的时候,余曼踌躇了一下还是提醒:“他身上带的应该还有季家的账目,真答应他把他送出国的话,肯定会搞出一些让季言礼很棘手的问题。”
当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沈卿才拒绝了那个高层的提议。
现在又要这个人的号码......
余曼看到沈卿把手机抽了过去。
她轻声提醒:“把他送出去,如果被季言礼知道这件事情是你干的......”
余曼话没说完,但这其中的利害程度也不用再严明。
前些日子被季言礼扔到非洲自生自灭的那几个人很难说现在还有没有活着。
沈卿沉默地看着手机上的号码,片刻后指骨按了按眉心,苦笑了一声,淡淡道:“离我父母案子的公诉期只有不到半年了。”
余曼轻叹了一口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季言礼太谨慎,不给任何机会,她只能找找别的路子。
季言礼是在段宇宏飞机起飞的前一天夜里找到他所藏位置的。
林行舟早就在段宇宏家的别墅周围安排了人,也不知道段宇宏是找谁帮他暗渡陈仓,偷偷帮他把他一家老小从那个大别墅转移到了这远离市区的温泉山庄。
总之等林行舟的下属反应过来是,先前那个别墅已经人去楼空了。
能在季言礼手下把人转移走,也确实有点本事。
林洋带了一车打手,到地方下车就直接把人按住了。
这温泉山庄是个占地面积很广阔的度假区。
他们带着人不动声色的进去,在段宇宏和保护他的那些保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所有人强行控制住,并且切断了他们和外界联系的所有可能。
别墅一楼的客厅里。
金碧辉煌的壁灯晃得人眼睛疼。
段宇宏被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压跪在地上。
季言礼上身穿着米白色的衬衫,领口很松散地挑开了两颗扣子,他垂眼翻着刚从这间屋子的保险柜里翻出来的账本。
牛皮纸面的本子,季言礼撩页的手指袖长,姿势也优雅矜贵。
整间屋子鸦雀无声,房间里或跪或站着的人都在盯着客厅中央姿态闲散的这男人看着。
没有任何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下一秒,季言礼用合上的账本拍了拍段宇宏的脸,走到两步外的沙发上坐下来,把本子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一下,突兀的声音,段宇宏的脸被本子摔得偏到了一侧。
季言礼侧身,执了紫砂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上好的乌龙。
他眉眼没抬,含着淡淡笑的声音,说话斯文散漫:“说吧,想带着季家的账本去哪儿?”
段宇宏手里是季家几个公司最核心的账目。
段宇宏看着顶头的男人,咬了咬牙,没吭声。
季言礼拎了一旁的水壶,把开水浇在茶壶上,茶叶的香气骤然从壶盖边沿弥漫出来。
煮茶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这淋罐。
等了有几秒,没听到段宇宏的声音,季言礼貌似是笑了声。
紧接着就听“啊”的一声惨叫,段宇宏的右胳膊直接被压着他的保镖卸了下来。
段宇宏的老婆捂上孩子的眼睛“扑腾”一下直接跪在了季言礼,她跪爬着往前,哭着想替自己老公求情,但被身后几个同样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拖走,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
同时带过去的还有段宇宏的孩子和父母。
太吵了,还是得另外关起来。
林行舟吩咐身旁提了药箱的医生:“进去帮忙看一下,孩子好像发烧了。”
段宇宏看着听了林行舟的吩咐走到那间屋子门口的医生,刚喘了气,以为季言礼会放自己一马,下一秒左侧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另一条胳膊也被卸了下来。
“挪威,挪威!”段宇宏含糊大叫着,“挪威鼎盛下面的分公司!”
季言礼很轻地点了下头,茶杯放下来。
他往后躺了躺,斜靠在身后的靠背上,手肘支上身旁的扶手,撑着太阳穴。
男人神情恹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旁的账本。
要送段宇宏出国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要跟他交涉。
眼看还有七八个小时段宇宏就要登机,这人一定会在今晚再来见段宇宏一面,从段宇宏这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不用问是谁要帮忙送段宇宏出国,只要等在这儿,看等会儿谁过来就可以了。
季言礼走到窗边, 把嘴上衔着的烟点燃。
隔着窗户往外看,静谧的夜下仿佛一切都已经安然入睡。
季言礼转过来,低头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时问了另一个问题。
“十年前的沈家的那个工程你知道多少?”
季言礼今天来不光是为了收走段宇宏手里的账本和看看究竟是谁要把他送出国, 还是为了问这个——三天前, 林行舟追根溯源找到了当年这项目的几个知情人,继而把线索追到了段宇宏这儿。
林洋还不知道这事儿, 比划着跟林行舟打哑谜,问他怎么回事儿。
段宇宏两条胳膊痛得都没了知觉,袖管空空地晃荡着。
林行舟看了眼季言礼,又扫了下跪在地上的段宇宏, 绷唇, 压着声音跟林洋解释:“沈卿父母的案子。”
林洋也是个聪明的,当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两声:“季言礼在帮她查?”
林行舟点点头, 他背着手, 站得直挺,眼神收回去的时候不期然地落在了夹着烟倚窗而立的男人身上。
男人微垂眼睫, 神情疏离冷淡。
有一瞬间,林行舟忽然有点替季言礼抱不平。
无论是生意场上的人, 或者是季家本家人,总说他这个人又冷又狠,不留情面, 和他的相处中, 不是谄媚恭敬得让人恶心, 就是明面上怕他背地里却又骂他。
其实他们都不懂, 季言礼明明是个对身边人其实很好的人。
他会纵容那些季家的小辈, 季家人求他的事,他虽然面上冷, 却也几乎从未有不答应的时候,顽劣如林洋,还有不被林家待见的自己,季言礼却一直把他们当做亲近的人。
林行舟垂了垂眼,去看自己的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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