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
沈卿望着远处走廊的方向欲起身:“我去看看我哥。”
沈卿动了动手腕没把手从季言礼的手里抽出来,她收了目光,低头看他,眼睛里有疑问。
“我去一下。”沈卿解释。
沈卿因为要出去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时她半弯着腰和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对视。
季言礼松开手,但却没有要让路的打算。
他看着沈卿,脸上带了惯常平和的笑:“时恒湫一直对你脾气这么差吗?”
沈卿摇头:“不是。”
她想了下,很明显地站在时恒湫那边帮他解释:“也就是最近,可能是生意上的事情心情不好。”
“而且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沈卿说,“我们是家人,说两句重话有什么的,我小时候调皮,从二楼跳下来把我哥胳膊砸骨折,他也没说什么。”
沈卿难得说这么一连串的话,一句两句,都是在维护时恒湫。
季言礼眼神淡淡,唇角挂着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末了两秒,他突然玩笑道:“别跟你哥这么亲,我会吃醋的。”
沈卿拍他:“你有病吧。”
说着沈卿挤过季言礼,往外走去。
被扔在位置上的男人屈指很轻地敲在桌面上,望着越走越远的那个婀娜背影。
他眸色清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季言礼大概知道,在沈卿心里,时恒湫应该是排在他前面的家人。
时恒湫咽下最后一片药的时候听到了沈卿的声音。
“哥?”
时恒湫看了眼镜子里转过拐角的人,把药盒塞进口袋里。
沈卿跨上台阶,低头去看他的胳膊。
“还有事吗......怎么还这么红?!”沈卿用手碰了下时恒湫的小臂,“我问问酒店有没有药。”
说着沈卿就要转身,被时恒湫拉了回来。
他拽着她的胳膊,嗓子哑哑的:“没事。”
洗手间这边的光线很昏,古铜色的镜子印着台前的两个人。
男人高大的身影遮在沈卿身前。
他半垂着头,背脊微佝,看起来听话又挫败。
“刚刚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跟你说话。”高挺的男人声音却很低,“你能原谅我吗?”
沈卿早忘了刚刚时恒湫发火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生气,现在说你手呢。”
“没事。”时恒湫垂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里的细白手腕。
就在几分钟前,有另一个男人的手抓在上面。
想到这儿,时恒湫的拇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想擦掉那并不存在的痕迹。
“没事什么没事,”沈卿推开时恒湫,这次是真急了,“你肩膀上的伤还没有好,又想去医院吗?”
时恒湫抿着唇,他很不想说他就是想看沈卿现在这个着急的样子,刚刚才故意没有冲水。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病态地感觉到她是在乎他的。
“时恒湫,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沈卿急得叫了他的大名。
沈卿被夹在时恒湫和洗手台之间,她皱眉想推他,但怕弄到他的肩膀又怕弄到他的胳膊,无从下手。
眼看时恒湫是真的不肯让位置,沈卿无奈,打开身旁的水龙头,抓着他的手腕放到水下,他语气缓了些:“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心情不好,你不要总是心里只有工作,找个女朋友,谈谈恋爱?”
沈卿旧事重提,时恒湫已经没了刚刚初听到这件事时的恼怒,他眼皮垂了垂,望着眼前女人的头顶。
她染了新的发色,在灯光下微微发紫。
时恒湫咬了咬舌尖,血混着刚刚咽进去的药,有很苦的铁锈味。
是什么时候,她的事情他都不再知道。
他其实真的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她。
但他又很怕如果她知道了,对他连像哥哥般那样的亲近都不会再有。
“窦家那个姐姐你真的不喜欢?”沈卿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就没个喜欢的人嘛......”
时恒湫手撩起,带着冰凉的水珠掐在沈卿的上臂,迫使沈卿的抬头看他。
沈卿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
时恒湫垂眸望着她,咽下喉间的最后一丝苦涩,声音沉哑:“小卿,我......”
刚出口的三个字被身后的人打断。
“卿卿,”季言礼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后的铜镜里。
他扫了眼时恒湫,紧接着目光在时恒湫抓着沈卿的手上落了落,随后往前几步,朝他们走过来。
季言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散,慢条斯理:“还没好吗?”
听到季言礼问这个, 沈卿的火更是噌噌地往上冒。
她把胳膊抽出来,冲走过来的季言礼比划:“没好,你看他这手, 红得跟胡萝卜似的。”
手心里骤然一空, 时恒湫眼皮动了动,目光投向身前还在试图控诉的沈卿身上。
她一手掐着腰一手对他指指点点的样子, 仿佛还是很多年前那个一生气就张牙舞抓对父母控诉他种种恶行的小姑娘。
“陪我去个医院?”时恒湫舔了舔唇,突然对身前背对他的人道。
听到声音,沈卿转过来,低头瞄了下时恒湫的胳膊。
她叹了口气刚想答应, 被已经走到跟前的季言礼不着痕迹地扯到了身旁。
季言礼手握在沈卿的手肘, 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点,看向时恒湫:“让段浩帮你找个医生?烫伤挺好治的, 去医院还要排队。”
时恒湫没理季言礼这话, 低头问沈卿:“回老宅那边?”
沈卿张嘴正准备说话,忽觉得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好像更紧了些, 她被迫朝季言礼的方向再次迈了半步。
“如果我说不许去呢?”季言礼垂眸看转向自己的女人。
他脸上早就敛了下笑,神情很淡地看着她。
时恒湫的声音凉凉响起:“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同意。”
“时家的人说话一向这么难听吗?”季言礼发出一声轻而短促的笑,他撩了眼皮,望向时恒湫, “怎么办, 我更不想让她去了。”
顶级的酒店什么不多, 就洗手间多, 一层楼七八个, 此时这个是距离最角落的一个。
往来没什么人,只他们三个静静地站在这里。
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在身后响起“滴答”的声音。
沈卿被季言礼拽住一条胳膊, 右手的手腕却被时恒湫握着。
她挣了下,却无论是哪边都没有挣脱。
“你们很闲吗?”沈卿皱眉左右看了看两个人,先是对着季言礼然后又转向时恒湫,“你下午不是还要去荆北?还有你,去医院就去医院,总无缘无故怼人干什么?”
沈卿使了力气,从两人手下挣脱开,她抿了抿唇,看季言礼:“你等下吃完饭先去荆北,我陪我哥回一趟......”
季言礼垂眼手插进西裤的口袋,他貌似是笑了声,但笑得很冷,没带什么温度。
“又选你哥是吗?”他问道。
什么话一旦带上了“又”这个字,总会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宿命感。
就好像无论之前,现在,还是并未经历过的以后,每一次,事情都会这样发生。
沈卿想反驳,问什么叫“又”,恍然间想起上次在医院,她留下照看时恒湫让季言礼先走的那次。
沈卿无奈,她指了指时恒湫的手:“他受伤了。”
季言礼极其清淡地抬了眼皮,扫了时恒湫的手一眼:“烫伤而已,又不是腿断了。”
相比时恒湫总是横冲直撞的难听话,季言礼就明显阴阳怪气多了。
沈卿轻吸一口气,平白无故地也染了点恼意,默然片刻,她冷静下来,轻吐气,妄图缓和局面:“我先过去,你吃过饭就去荆北了,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话音落,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时恒湫站在沈卿身后,一手抄在外套的口袋,指腹搓着那个扁扁的药盒。
自从沈卿开口貌似是倾向他后,他就没再说过话。
时恒湫也觉得自己很卑鄙,卑鄙地想看着沈卿因为他,跟季言礼吵架。
见季言礼不说话,沈卿当他默认同意。
她推着时恒湫往外走,对季言礼道:“我回沈家住两天,等你从荆北回来再去......”
沈卿往外走了两步,发现季言礼没有跟上来,她站住脚回头。
男人仍旧站在原地,侧对着她。
他一手插在西裤的口袋,一手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手里的打火机,半垂着头,前额的碎发遮住了光亮,在他的眼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恍惚间沈卿忽然想到季家那有几十间厢房的祖宅。
季言礼独自站在那片昏沉的光亮下,像是被所有人丢在了那里。
沈卿心软了一下,她松开时恒湫,走上去,跟季言礼商量:“你从荆北回来我就回去了。”
她想说,不会让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话音落,季言礼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那我跟我哥先回去了,你在这边吃完饭再走?”沈卿小心翼翼的,“机场那边也没什么能吃的。”
季言礼眼皮轻掀,眸光落在沈卿脸上时,再度极淡地嗯了声。
沈卿皱眉:“你怎么光嗯,不说话。”
季言礼轻嗤,笑了下,有不太明显地自嘲:“你让我说什么?”
“你不都选好了吗?”他说。
沈卿不太明白,明明只是这样安排比较妥当,为什么季言礼的落脚点总在“选择”上。
这于她来说,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那我们先走了,你等下这这边吃了饭再走?”沈卿向季言礼最后确定着。
“随便,”季言礼把打火机揣进口袋,扬了扬下巴,点了下走廊,“你们走吧。”
......
回沈家的路上,沈卿先是打电话联系了家庭医生,等到了家,看着医生给时恒湫上了药,她转身上楼回卧室收拾东西。
之所以一定要回来,一方面确实是想看着时恒湫看医生,另一方面还因为爸妈的案子要和他商量。
另外顺带收拾些东西,搬到华元府。
沈卿脚边摊着两个大行李箱,她取了衣柜里的衣服往箱子里丢。
时恒湫靠在不远处的梳妆台前,看着沈卿一件一件地往行李箱里扔衣服,转瞬间,先前满当当的衣柜已经空掉了三分之一。
“都要带走吗?”时恒湫问。
沈卿踢了踢碍事的箱子:“拿一半吧,有些穿习惯的,不想换。”
时恒湫手扶在身后的桌面上,默了半晌,突然问:“你还记得你跟他结婚是为了什么吧。”
沈卿叠衣服的手顿了顿,短暂的愣神后,她笑着抬眼看时恒湫:“我没忘。”
“那就好,”时恒湫嗓音沉沉,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沈卿微顿的手上划过去,他眼神落向窗外,看起起伏伏的灰鸟,提醒道,“别有孩子。”
季言礼在荆北呆了三天,沈卿在这期间联系过一次段浩,让他帮忙搬东西到华元府。
这趟差有别的随行助理跟着季言礼,段浩被留在了公司。
沈卿让段浩带着人折返了她的几个住处,几乎把自己所有常用的东西都送到了华元府。
最后一次从清淮苑出来,回华元府的路上,沈卿搭了段浩的车,然后把先前那个没用到的窃听器放在了段浩的车上。
路上和段浩闲聊,提到十年前季家各个产业的主要掌权人。
“所以那个时候季言礼的三叔一家也在母公司?”沈卿翻着手里的杂志,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段浩点头:“季家的人里,老板就跟三叔一家算比较亲近,前些年每次从荆北回来都要带了仁米堂的点心过去看看。”
沈卿想到手边放的两盒点心。
尚灵的朋友昨天刚从荆北回来,托她带的。
“三叔家在哪里?”沈卿合了手上的杂志,微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礼品盒,“要不要代季言礼送一份过去?”
从季松亭家出来时,沈卿站在门口轻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耸了下肩。
大概是人做亏心事的时候精神总是紧绷的,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季松亭一家人很好,也很热情,小松女季宛若还缠着她给她讲了会儿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但她来的这趟,却别有用心。
沈卿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想着大概是这两天晚上没睡好,太阳穴才会突突的跳。
段浩见她出来,开车迎上去,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
沈卿走过去,临上车之前问了句:“季言礼晚上回来?”
“七点的飞机。”段浩答。
沈卿哦了一声,坐上车,翘着腿翻自己刚刚没翻完的杂志。
车从小区里开出去有几分钟,沈卿抬头,从前挡风玻璃看了眼外面的路,道了句:“先不回去。”
段浩抬头,从后视镜看向沈卿,听她的吩咐。
沈卿目光移向窗外,食指骨节无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去趟海鲜市场。”
前两天分开的时候是把某人气走的,现在趁他不在又背着他办了些亏心事。
沈卿揉了揉心口。
总要做点什么哄哄他,不然心里这丝愧疚还真消不去。
至于做什么......沈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膝盖,比如去海鲜市场给这贵公子——买只五块钱的宠物王八。
段浩还有事情, 总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好。
沈卿让段浩把自己放在海鲜市场,便放他走了,说等下买完东西喊沈家的司机过来送她, 让段浩去忙工作, 不用管了。
沈卿下到地下超市,站在门口左挑又选找了个最漂亮的玻璃柜, 走过去问老板价钱。
她指着其中一个柜子:“这种的,一只多少钱?”
“一只?”老板没听过这么问价钱的,操着地道的淮洲话回道,“六十八一斤, 小一点的五六十一只, 个头大的称出来可能七八十。”
沈卿点点头,想到季言礼吸烟都吸定制的那个贵气样子——
“有没有再贵一点的?”沈卿问老板。
老板打眼看了下沈卿的穿着, 虽然看不出牌子, 但行为举止间,他能感觉到这姑娘很有钱。
他往后两步, 用玻璃柜里的渔网捞了一下,示意:“野生的这种贵一点, 三百七一斤。”
沈卿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再次确认:“这里面最贵的了吗?”
老板挠挠头,心想要知道今天能有这么大的客户, 早上进货的时候就进两只八百一斤的了。
眼下, 只能很可惜地说到:“最贵的了。”
“你是想要个大的还是小点的, 多要两只给你算便宜。”老板戴了手套, 热情地推销。
沈卿托住下巴, 视线在水柜里游的几只王八身上转了转,手指点了下其中一只:“要斜下面被压着的那个。”
这只看着最呆, 最配季言礼那个精明得跟狐狸似的男人。
沈卿提着装了水和王八的袋子回到华元府时,季言礼已经在了。
王八被装了透明的塑料盒子,放在黑色的袋子里。
沈卿把包递给一旁的阿姨,换了鞋走进去。
站在吧台前的男人,身上穿了柔软的米白色麻布衬衫,清瘦的手拿了茶壶正在往一旁的玻璃杯里倒水。
沈卿从门口进来,再到客厅这边,一路上动静不小,倒水的人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沈卿站在客厅离季言礼几步远的地方,盯着男人站的那处,抬手小幅度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看来是气还没有消。
迟疑了两秒,沈卿走过去。
她把手上提着的黑色袋子放在角落不显眼的地方,从头顶橱柜拿了杯子,走到季言礼身边,手伸过去,很自然道:“我也想喝水。”
听到声音,季言礼抬眸瞧了沈卿一下,一秒后,手腕动了动,水壶移过来,往沈卿手上拿着的杯子倒了水。
沈卿身上穿着一字肩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衬衫的的荷叶边搭在胸前。
她两手捧着杯子,抿唇安静地看着季言礼给自己倒水,乖巧的样子像她耳朵上的小兔子挂坠。
“舍得回来了?”季言礼突然出声,语气里漫不经心。
沈卿赶忙点点头,偏圆的杏眼眨巴了两下看他:“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不是我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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