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晔自己识了情滋味,他没法怨怪赵韵对皇上动情生了他,他不在意父母是何身份,他在意的从来都是他们心里有没有他。
“小时候,我最盼着天黑,因为天黑了你就会来偷偷看我,那时我叫过你娘的,你记得吗?”
赵韵听得这话微怔,而后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记得,那一刻我觉得生下你,是我两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萧墨晔也想笑,可他又笑不出来,脸上皮肉扯动神情古怪地缓步走到赵韵面前,跪下哑声道,“娘。”
叶筱锦瞬间泪目,她懂他的渴望,懂他的良善和豁达。
赵韵没想到,萧墨晔就这样认了她,一声娘叫的顺畅没有抵触,她攥紧衣裙不让手那么抖,泪水夺眶而出,“你不怪我吗?”
“你从没弃过我,不是吗?”萧墨晔摇头,眼里也有了泪意,她若弃了他,就不会在无数个夜里偷偷潜入王府陪他,若是弃了他,就不会每次他有事时都及时出现,他知道她是有苦衷的。
“是,在我心里无论你养在哪里,唤我什么,你都是我的孩子。”赵韵蹲下身一把抱住他,哽咽道,“可我现在听着,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你叫我娘更动听了,谢谢你,儿子。”
萧墨晔将头埋在她的肩上,眼泪浸在赵韵的衣裙上,他一连声地唤着,“娘,娘,娘……”
赵韵再也忍不住,哭得不能自己。
叶筱锦也是鼻头酸涩,陪着这对母子落了泪,她替阿墨高兴。
萧墨晔突然从赵韵的肩上抬起头,快速起身一把将赵韵扶到椅子上坐定,旋即转身坐到叶筱锦旁边,用帕子替她擦泪,声音还是沙哑,却说不出的温柔怜惜,“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你怎么也跟着哭了呢,不能再流泪了。”
叶筱锦一滞,她转眼看向师父,果然师父也止了哭看向她。
泪眼相对间,叶筱锦顿时有种我和你妈你选谁,婆媳争宠的错觉。
萧墨晔似是也意识到什么,从床头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赵韵,讪讪道,“娘,不哭了。”
赵韵接过帕子,将帕子捂在脸上,突然笑了,“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先有媳妇的。”萧墨晔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
叶筱锦和赵韵闻言,扑哧一下笑了,萧墨晔嘴角也跟着扬起弧度。
这一笑,屋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镇南王妃此时推门进来,脸上也有哭过的痕迹。
这种时刻或许她不该出现,但她了解赵韵的性子,她不是会说自己苦楚的人,可镇南王妃觉得萧墨晔该知道他的母亲为他做过的事,吃过的苦。
“母妃。”两个小辈同时喊道,萧墨晔顺势起身迎她,镇南王妃拍了拍他的背,几人坐于叶筱锦床前。
“小晔,母妃很高兴,你从没让母妃失望过。”镇南王妃目光慈和地看着他,将当年赵韵如何求先帝,先帝逼着他们做出选择的事情徐徐道出。
最后,她叹了口气,“我那时以为,依照她行事不拘的性子,会带着你回到师门或远走天涯,无论是她的震慑力还是英国公府的功绩,先帝都不会动英国公府,他们不是你娘的软肋,她大可随性一路打出皇宫,天高海阔的度过余生。
可先帝一句,你希望孩子成为没爹的私生子在江湖浪荡长大,还是作为镇南王府的小公子长大,便让你娘有了软肋。
赵韵摇头,“他从不是我的软肋,我甘之如饴。”
镇南王妃笑,语气却严肃,“老赵,你别打断我,许多事情孩子们有权利也必须知道,你们觉得呢?”
她看向萧墨晔和叶筱锦。
“请母妃告知。”萧墨晔握住赵韵的手,他身为人子,理应知晓母亲所受的苦,且那苦还是为他而受。
看他如此,镇南王妃深感欣慰,“先帝原本给你安排的路是让你在我膝下长大,待你成年,寻个由头给你封个闲散王爷,虽不能认祖归宗,也能富贵一生。
他在临终时在文武百官面前留下遗命,着你娘此生不得与重臣往来密切,不得入皇室。
你父亲继位成为新君,后位一直空悬,那是给你娘留的,他心有不甘,可先帝又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只怕是他一走,你父亲就得上有对策下有政策,想着法子把你娘弄进宫。
且,他知你娘行事不拘一格,说不定还真的会不惧遗命,不惧人言。
是以,他从你娘这处入手,单独留下你娘,让她以你的性命立下血誓,绝不入宫,并留有遗诏,若你娘违背诺言,则由龙影卫将你诛杀,无人知道那手握遗诏的龙影卫是谁。”
叶筱锦如今自己做了母亲,更能理解师父的那时的心情,爱孩子的母亲是舍不得拿孩子冒一点险的,古人重誓言,还有那手握遗诏的龙影卫,随时盯着萧墨晔的命,便是师父再强大,也无法十二时辰的护着萧墨晔。
先帝真的是把师父堵得死死的。
而且以师父刚烈的性子,只要有那道当着文武百官的遗命,师父就已经不会再入宫了。
果然,听得赵韵说,“他娶妻后,我本就不该再与他纠缠,一步错步步错,先帝的遗命也算是帮我断了心思,可他性子执拗得紧,为此迁怒于你母妃,将她调离京城,又时时将你弄进宫,他想因此逼得我入宫。
他终究是你的父亲,虽然手段偏执了些,对你也是真心疼爱,看着你在他膝上展颜笑闹,我无法阻止他与你亲近,也不能剥夺你享受父爱的权利,后来偶尔你入宫的时候,我会在暗处看着你们。”
萧墨晔蹙眉,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先前我感受到他对我的疼爱,幼时懵懂,我还叫过他爹,我以为他就是我的爹,可后来他对我突然就疏远了,再也不管我的学业,有次,我听到他与皇后在争论,他说一切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是捧杀,这又是为何?”
他的这个问题,赵韵昨晚在房顶上就听到小夫妻俩说了,她迟疑道,“算是迁怒吧,那年你在宫里受伤,我心情不好,说话就有些不好听,我谴责他既然护不好你,便不要将你召进宫来。
两人为此吵了一架,他偏执劲一上来,旧事重提,非要我入宫为后,我自是不肯,他便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入宫,要么此生不复相见。
我没做选择直接出了宫,后来他让姚淑英成了皇后,我知他是真的要断了往日的情分,虽免不了难受却可觉得这样或许才是好的。
可我没想到他后来会打压镇南王府,冷落你,甚至不理朝务,我找过他,他倒是真的够狠心,真的就不再见我,从那次吵架之后,这些年我们没再见过。
他与姚淑英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人是会变的,如今你知道了他是你爹,认不认都在你,娘不干涉。”
萧墨晔摇摇头,事情涉及皇家就复杂许多,心里知道就好,没必要认。
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拖家带口的很庞大的群体,若是成了皇帝的儿子,势必会被多方关注,他的孩子们妻儿也更容易招惹上危险。
他现在有两个娘了,而且镇南王爹虽然接触得不多,但是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这样的父子情他也是倍感珍惜的。
这般想通之后,他心情顿时轻松许多,他看着两位母亲说道,“我有你们就够了。”
赵韵与镇南王妃对视一眼,这个反应在他们意料之中。
若是换做旁人知道有个皇帝爹,可能就想着怎么认祖归宗了,萧墨晔没有那样的野心,她们一直知道。
镇南王妃笑着转了话头,“你小的时候,我们很担心你会长得像你娘,还好你像你父亲,而我又是你父亲的堂妹,外甥肖舅,所以这些年倒没人怀疑,只是我没想到,你的孩子会这般像你娘,这大概就是隔代传吧,也是天意。”
萧墨晔看着依旧睡得香甜的老三,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的身世就因着老三那张脸给暴露了,猝不及防。
叶筱锦脑子里不其然想起一个词,坑爹!
好在,他爹意志力强,又豁达想得开,眼下认了娘皆大欢喜。
手指在小老三的脸上轻轻点着,孩子感受到脸上的痒意,睁开了眼,叶筱锦逗弄,“小坏蛋,吓得你娘不轻知不知道,你这算不算是史上最小破案小能手呀。”
孩子漆黑的眸盯着她,突然“哦”了一声,嘴巴一咧,竟是像在笑。
叶筱锦觉得稀奇,继续逗弄,“哦~你还哦,小坏蛋,你这么会探案,要不要娘以后就叫你探探得了。”
“这个小名好。”镇南王妃接过话,“探探,探探,得,以后小名就这样叫,总比咱们整天小老三小老三地叫好。”
叶筱锦扶额,“……”
母妃,社交软件了解下。
她只是逗弄小老三而已啊。
再次猝不及防的,小老三的小名就这样定下了。
镇南王妃又催着叶筱锦给老大老二取小名,叶筱锦怀孕的时候,心里也是想过许多名字的,被王妃一催,想着今日也算是团圆的日子。
老大便成了团团,老二成了圆圆。
见清冷如赵韵,都眉眼带笑地念叨着,“这些小名好,寓意好,叫着也上口。”
叶筱锦脑子里呈现一副画面,两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被长辈们追着喊,“团团,探探。”
她突然对两个儿子生出许多愧疚来。
萧墨晔的身世没瞒着叶鸿。
而程元青需要替小老三调理身体,难免会看到孩子的脸,人老成精,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三探探一直被养在叶筱锦房间,平日里都有赵韵亲自来帮忙带,芙蓉偶尔过来帮忙打下手。
随着萧墨晔身份的揭开,他们还面临着另一个问题,探探暂时不能养在他们身边,更不能跟着他们去京城。
在几人的一番商量下,赵韵决定带着探探回师门,逍遥阁。
年后便出发。
这让叶筱锦心里很难受。
才出生便要离开娘亲身边,还不知何时能再见,看着并排睡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孩子,她再一次生出那个念头来。
她不能让萧墨晔的遗憾在孩子身上重演,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在父母身边快快乐乐的长大,而不是因着一张脸就要跟着祖母隐姓埋名。
她的情绪影响了萧墨晔,让他加快了削弱皇后势力的步伐。
大年三十这日,他和张睿从赣宁县匆匆赶回来。
皇后私自开采的铁矿被找到,竟是设在山上一座香火冷清的寺庙底下,里面还有许多铸成的兵器。
那些矿工,全部由铁链扣住脚脖子,一个个形销骨立,破衣烂衫,寒冷冬季大多数人依旧是赤着脚。
想到先前在山寨王虎所说,叶家军许多兵丁莫名消失后,他和叶筱锦的猜测,便在得知铁矿消息时,带上了王虎一同前去,由他辨认其中有没有昔日袍泽。
可那一张张脏污,胡须头发蓬乱如野人般的脸,根本看不出相貌和年纪。
他们本是最英勇的大胤将士,却被一国之母如此对待,大胤律法,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发配到矿上做工,生死不论。
而如今矿上的这几百人,有多少还是当初的叶家军亦或者别的军营偷运来的将士?这样恶劣的环境,那些被抓来的兵丁又能活多少年。
萧墨晔命暗营卫以最快的速度调了几百套棉衣棉鞋,再持续不断地供应热水以及米粥,如此一日之后,所有的矿工才有了人的模样。
王虎找到了昔日同袍,这是唯二两个在不断地做苦力,饿肚子,被鞭打中活下来的,只因他们本就有不错的身手,当年在军中已有小小官职。
这六年来,他们在矿工看着一批人死去,又换上一批人,周而复始,连他们都记不清这矿上究竟死了多少军中儿郎。
萧墨晔听完怒火中烧,皇后一次又一次刷新他对恶的底线。
比他更狂怒的是赣北府驻军守将徐闵则,同为军人出身,他更能体会那种被自己人残害的不甘愤恨。
身为军中男儿,为国洒热血战死沙场是他们的归宿也是荣耀,而不是被这般铁链锁扣如牲畜,无休无眠地做工,直到累死,饿死。
最后丢进寺庙后面的尸坑里,那里白骨累累,都是大胤的儿郎,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大胤的皇后。
他一拳捶在地上,对着满坑的尸骨重之又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要写信给越国公,另命亲信将皇后的恶行闹开,被萧墨晔和张睿阻止。
徐闵则愤恨道,“萧世子,张大人,你们苦心拉我进入此事,还将幕后之人告知于我,如今我有心将此事闹大,将她的恶行公告天下,不正好如了你们的意?何故又惺惺作态阻拦于我。”
他曾是越国公的麾下,很清楚自己的短处,一如当年越国公评价他,有勇无谋。
越国公半隐退时为他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后,他谨慎小心,从不参与党派纷争,就怕自己脑子不够被人利用。
尤其是儿子死后,他和妻子守着女儿过自己的小日子,因着他背靠越国公府倒也没人过分为难于他。
此番突然被调来赣北府,他与张睿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赣北府发现铁矿,他作为一州守将,自是要领兵镇守地。
不料,萧世子也在,两人将此矿乃皇后私有,并呈上有力证据,他无谋但也不蠢,知道两人此举是为何,不过是希望他能站到他们那边。
他不解,他们为何又要阻他。
萧墨晔双手负于身后,冷冷看他,“只怕你的人刚到京城就会没了命,她找个由头就能让你一家老小魂归地府,或者她连由头都不需找,直接要了你们的命。”
张睿亦开口劝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世子妃生产,叶家门前的那些死士了?你家可没赵女侠,徐将军,你替同袍不忿,我们理解,但她位高权重,我们徐徐图之。”
徐闵则最大的优点就是听人劝,慢慢冷静下来后,同意了萧墨晔和张睿的做法,谋而后动。
他只不过是区区一城守将,如何能与皇后抗衡,果真他还是缺了些脑子,他心里暗暗骂了句。
兵器在徐闵则他们来之前萧墨晔便命暗营卫秘密运往边境了。
看守矿工的假和尚全部诛杀,不让他们有一丝的机会将这边的事情传递给皇后。
铁矿则由赣北府驻军看守,张睿和徐闵则联名上折子快马送往京城,再由张阁老于年后大朝会上奏,赣北府发现一座有私人开采的铁矿,且矿工大多为军中兵丁,请朝廷派人彻查此事。
赵韵将一杯热水递到儿子手中,道,“我稍后给你外祖去信,让他先向朝廷提出军中需要更新兵器的要求,请他配合张阁老将这铁矿之事闹大,彻底摆在明面上,如此,她想再据为私有就难了。”
萧墨晔接过一口喝尽,心中的冷意挥退了不少,他笑道,“谢谢娘。”
“至于那些矿工,你需得找到妥善法子安置,若是前来查看的是她的人,那些矿工怕是要被灭口了。”
萧墨晔眸色沉沉,“我留了人将他们的来处一一登记核实,而后公告天下,多几个像徐闵则这样的武将为他们出头,他们更安全些。”
拍了拍儿子的肩,赵韵温声道,“有什么要娘和你母妃做的,你开口,好了,去看看锦儿和孩子吧,你离家几日该是想他们了。”
点了点头,萧墨晔运转内力将身上寒气逼散,才进了内间。
叶筱锦已经听到他与赵韵的说话声了,见他进来就笑的眉眼飞扬,那笑颜将萧墨晔心里的坚硬瞬间融化。
在她额头亲了亲,想要俯身往她唇上去时,被叶筱锦一把推开了,坐月子的女人,哪有干净爽利的。
她在意。
“去抱孩子们。”
萧墨晔哪里不懂她心思,一把将人抱住就亲了上去,她什么样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千辛万苦为他生下孩子,他怎么会因她坐月子就嫌她脏。
一吻过后,他道,“听母妃他们的话,不能碰水就不碰,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帮你洗头洗澡,乖。”
叶筱锦被吻得面色潮红,听得这话嗔了他一眼,而后拉上被子将自己盖住,心里有欢喜丝丝溢出。
萧墨晔笑着给她拉开些被子,“里面闷,把头露出来,我不闹你,你歇会,我去抱抱孩子们。”
得到叶筱锦回应后,又搓了搓手,待手上彻底热了之后才去抱一旁躺着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抱一会,不厚此薄皮。
孩子们现在都长开了,嫩白白的娃娃脸,可爱得很。
老大团团像萧墨晔,老二圆圆则像娘亲,老三则是完全缩小版的赵韵,男生女像。
萧墨晔抱着他们的时候,三个娃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他们的爹,看得萧墨晔心软成一片,尤其是抱到小老三时,很想就这样带去京城,一家人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