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法拉栗)

换衣服的时候，她好像听到爸爸在和什么人聊天，于是羽绒服拉链都没拉上来就拿着书往外走。
“我听祝玲讲，你们今年打算等砚池小升初之后就去北京了，你真的是能力太强了。”王平说。
周远忙摆手：“还不确定的事情，北京户口太难了，到时候真要走，肯定请大家吃饭。”
王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以后去北京，除了去看看祝玲的二妹，还能找你们玩玩了哈哈。”
佳夕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随着室外的低温倏地降了下来，她往他们跟前走过去，感觉到自己的腿都在打颤。
她肯定是听错了，叔叔在说什么？北京？不会的不会的，北京那么远，南京还差不多。
周远见到佳夕来了，开心得不得了，手伸进口袋里掏东西。
他先掏出了一个红丝绒盒子逗佳夕，很快又放回口袋，“哎呀，拿错了。”
周远将一个红包递给佳夕。
“叔叔等你几天了，快点收下，等你许妈妈回来，还有呢。”
佳夕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
王平没有推辞，每年两家都会给对方的孩子红包的，他这时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钱夹。
“砚池呢？怎么没看到人？”
周远说：“一早就打球去了，而且他都十二岁了，别给了。”
“这怎么行？闺女，还不和叔叔拜年吗？财源广进要说啊。”王平推了推女儿，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
佳夕仰着头，直直地盯着周远，心里充满了恐惧。
“叔叔，你们要去北京了？这是真的吗？”她不愿意相信。
周远看出佳夕面上的惶然，忍不住去捏捏她的脸，答非所问道：
“怎么啦？舍不得我们？那怎么最近都不理哥哥了？我还以为佳夕已经不喜欢我们了。”
“没有不喜欢，”佳夕用力地摇头，只怕自己慢一点，叔叔就会误会她了。
她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慌乱而焦急地问：“难道这里不好吗？我不想你们走啊。”
王平见女儿要哭，赶忙劝道：“大过年哭，不吉利啊，爸爸下午还要打麻将呢。而且这有什么好哭的？叔叔不是还没走？而且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
周远也被佳夕的泪眼搞得有些伤怀，他摸了摸她的头，安慰着她：
“对呀，这不是还没走呢？不能哭哦，小佳夕。”
等到了这句话，佳夕眼睛里的光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
原来，他们真的要走了……
坐在爸爸摩托车后面的时候，佳夕看着沿途逐渐离自己远去的风景。
周砚池也要走了。
是不是人长大了，都会走散呢？
她用力地睁大眼睛，低头看到手上戴着的周砚池从前送给她的手套，她一点也不想哭的，上次她就决定了，她绝对不会再哭了。
佳夕想，还好他们已经很久不讲话了，这样，等到他真正走了的那一天，她就一定已经不会很想他了。
周砚池握着篮球回来的时候，周远正在外面抽烟，见儿子回来，立刻把烟给熄灭了。
周砚池本来要直接进屋，走到门口脚步突然顿住，不经意地往隔壁看了一眼。
他没说话，又望向爸爸。
周远这下惊讶了，“你怎么看出来有人回来的？”
周砚池站在原地：“她回来了。”
周远“嗯”了一声，“回了，不过又走了，跟你前后脚。”
周砚池低着头，在原地站了几秒就进了家门。
许宜和高中同学出去吃饭，只留下他们父子俩在家。
周远已经在外面买好了菜，正从电饭煲里盛饭。
“刚刚小佳夕听我一说以后可能要去北京，伤心死了。”周远和儿子闲聊。
周砚池拿筷子的动作顿了顿，等到坐到饭桌上，他突然问：“她哭了么？”
周远叹了口气：“怎么没哭，还被她爸说了。”
周砚池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碗里的米饭。
饭吃到一半，周远才想起来一件事。
他从口袋里把那个红色丝绒盒子拿出来。
“一大早我就帮你做苦力去了。早上那个金店打电话给我，说有定制的东西已经做好一个多月了，年前就该去拿，一直没人去拿，所以给我打了电话。报了你的名字，我就给取了。”
周远把小盒子往儿子跟前推了推。
周砚池盯着看了半天，最后默不作声地放进了口袋，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虽然周远觉得儿子的审美有点问题，但对于他对许宜的孝顺还是很欣慰。
“这是不是你准备送给你妈的生日礼物？行啊你，提前这么久就开始准备了啊，但是你给她送这个，我到时候送什么呢？”
“不是。”周砚池说。

今年过年相对往年稍晚了些，佳夕的寒假一直放到 3 月 4 日才结束。
南县中学的老师要提前一天，3 号要到学校报道开会。
王平为了去学校方便，打算 2 号晚上回教师大院。
佳夕嫌老家每天都很吵，她也有些待不下去，所以虽然也没有很想和爸爸一起，但还是打算跟着他一起回去。
祝玲的病假请到 4 号元宵节，尽管月子没做满六周，她也没办法再拖下去。
婴儿是不可能带回教师大院照顾，开学以后，她计划每个周末回来带一带他，等以后自己买了房子再把他带到身边养。
她本来想跟着女儿一起回去，毕竟第二天就是佳夕的生日，但是家里的老人都劝她能待就多待一天养养身体，明天回去一样能给孩子过生日。
祝玲望着身边一看不到自己就开哭的宝宝，也只好这样。
2 号傍晚，天空呈现出令人宁静的墨蓝色。
祝玲靠在床边，嘱咐女儿晚上到家不要看太久电视，把没做完的寒假作业补一补。
明天就是女儿的十周岁生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计划外的宝宝，祝玲本来应该给女儿好好办几桌酒席，但现在，这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现在面对佳夕，祝玲时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但是她不想让女儿看出来，好像一旦表现出来，就意味着她真的在忽略她了。
“妈妈今天再陪弟弟一晚，他太小，我不在身边不行。”祝玲好声好气地说。
佳夕都明白的。
祝玲对女儿承诺，“妈妈明天下午就回去了，到时候给你买很好吃的元宵，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吃路口那家，我给你买个大份加桂花的，吃完我们再去你学校附近溜达溜达，把那个苹果发夹给买了，怎么样？”
佳夕：“是樱桃发夹，不过其实，我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了。”她记得奶奶说，妈妈现在还是不应该多走动的，要多休息才好。
“不喜欢啦，那我们买别的，你一会儿记得把围巾帽子都戴好，明天我再陪你好好过生日。”
佳夕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谁不喜欢过生日，不过，这个时候的她还是很享受过生日的，因为每到这一天，她会觉得自己好像是所有人的宝贝。
去年的今天，佳夕眼睛还没睁开，妈妈就靠在她床边亲她的额头，她故意亲得很用力，佳夕果然醒了。
虽然十周岁这一天的早上缺了一个吻，但佳夕心情还是很好，因为妈妈今天就会回来了，而且还不会带上那个吵吵的丑家伙。
她听到厨房锅铲发出的乒乓声，穿上拖鞋起来刷牙，看到爸爸在厨房做饭。
等把一海碗面条端上桌的时候，王平不忘从钱夹里掏钱。
“今天十岁了啊，又大了一点，爸爸给你点钱，一会儿可以出去买点好吃的，不过不要买乱七八糟的零食，省着点花，知不知道？”
佳夕说，“知道。”
王平先是把一张崭新的印着毛主席头像的十元纸币放到桌上。
“够不够？”他笑着问，“给你一张新票子。”
佳夕点头。
王平又好心情地抽了一张，“再多给你一点，免得你妈回来唠唠叨叨，还说我不疼你。”
王平把羽绒服穿上身，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不过佳夕头抬得更快，这个脚步声一听就是许妈妈。
许宜手里端了一碗面条站在门口。
“进来啊。”王平招呼。
许宜没想到桌上已经有了一碗，摸摸佳夕的头。
“原来小佳夕有长寿面啦。”
佳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到许妈妈，心情总是很复杂，是高兴伴着酸涩的感觉，会让她有点想流泪，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她很快就会离开的事。
“谢谢许妈妈。”她没有看她的眼睛。
许宜说：“中午到隔壁吃饭，我让周叔叔给你买蛋糕，怎么样？”
佳夕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在家等妈妈回来。”
许宜也不强求，“好，明天元宵节我们再一起过。”
她弯下腰，一如从前那样抱了她一下。
“小夕，生日快乐。”
等许宜从隔壁回来，周远也在洗漱。
“我去学校了，中午应该会在学校吃。”
“你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的，你自己做点早饭吃啊。”
“好。”周远用热毛巾擦了把脸。
他把许宜送到门口，头一侧才发现儿子已经早早穿好衣服坐在书桌前看书了。
“你妈今早给你做早饭了？今天什么日子？”周远没看到许宜给隔壁送饭，只听到她做饭的动静。
周砚池在座位上怔了怔，半天才低垂着视线，眼睛不知道在看书上的哪个字。
“全国爱耳日。”他闷声回道。
周远“啊”了一声，走到大门背后的挂日历跟前，一看还真是。
不过提起这个爱耳日，周远突然想起去年国庆假期的一件事。
他记不得是下午还是晚上了，当时小佳夕在他们家看电视剧，广告间隙她黏在砚池身边，不停地问他有没有忘记 3 月哪天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儿子不看她，任着她在他身边打转，回了一句“没忘记。”
小佳夕一听笑得真开心，连带着在屋外接电话的周远心情都好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儿子一本正经地说，是全国爱耳日，让她拿遥控器把音量调低一点，这样对耳朵好，气得她在一边哼哼唧唧不理他了，虽然没几分钟，周远转个身的功夫又看到她不知道看到什么好笑的东西，又和儿子贴到一起了。
想到这，周远望向儿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怨，真是好久没看到小佳夕来他们家串门了。
佳夕最后还是吃了许妈妈给她做的面条，她刚动筷子，就知道面条底下一定有一个荷包蛋。
佳夕回老家的时候没带字典，语文的寒假作业还有一些没做，她一直补着作业，倒也没有什么心思想其他事情。
昨天从老家带回来好多菜，她中午热了一道糖醋排骨，又吃了一点素鸡，很快就饱了。
一直到感觉脖子好酸，佳夕回忆着快一个月没做的《初升的太阳》里的动作，起来活动了一会儿身体。
下午五点开始，屋外天色转阴，佳夕回头看墙上钟摆的频率变高。
门口稍微有点动静，她就会觉得，这次肯定是妈妈回来了。不过她不敢完全把头抬起来，因为这样的话，妈妈进来就会对她说，她学习一点都不投入，有点风吹草动都跟她有关系。
所以佳夕只是悄悄地用余光去看，只是，一直不是她。
佳夕又回头看了一眼钟，很快低下了头，快到六点了，学校那边的饰品店肯定关门了。
算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去的。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佳夕直觉这声音是往自己家来的，一抬头，就看到手里拿着小灵通正在讲话的周叔叔。
“小佳夕，你妈妈让你接电话，”他走近。
佳夕接过电话，“妈妈。”
“宝贝，弟弟中午开始身体就有点烫，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妈妈一会儿得带他去看看。”
佳夕闻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发现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知道了。”
“妈妈这边先不和你说了，生日快乐啊宝贝，对不起，妈妈明天绝对绝对把所有的都给你补上，你在家乖乖听话，知道吗？我先挂了。”祝玲的声音有些着急。
佳夕点点头，发现电话挂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忘记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今晚也过去吗？还是会回来。
周远问她：“叔叔一会儿要出去跟人吃好吃的，你要不要跟我去？”他想了一下，今晚这一局应该也不会喝酒。
佳夕摇头，“不行呢，叔叔，我还有作业没做完。”
周远笑了，“还有一天是吧，加油写啊。”
看着周叔叔离开，佳夕也跟着走到家门口，这个点，天竟然已经这么黑了吗？
佳夕试着吸了一口气，大院里的空气依然透着早春的寒意，头顶的路灯许久没修，忽明忽暗地亮着，佳夕往边上远远望过去，好像能看到有一家门口正冒着饭菜的烟火气。
她发现自己有点饿了，而且没有很伤心，就只有一点点。
她决定立刻给自己找一件一定会让她快乐的事，难得爸爸妈妈不在家，她当然应该抓住机会好好看电视剧啦！
这样想着，她冲自己点点头，今晚假如没有人回来的话，那她要看个通宵，反正电费是爸爸付。
佳夕正到处找遥控器，就看到门口有人在笑。
“你这可算回来了？”
佳夕一回头，看到是张小敦穿着非常扎眼的荧光橙羽绒服，头发比上次见到又短了好多，佳夕觉得这样有点像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少年犯呢。
张小敦手里提着一袋茶叶蛋，嬉皮笑脸地说：“茶叶蛋吃不吃？”
佳夕其实还记得上一次他对她说的话，她那时候好想咬他一口，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拿着一袋茶叶蛋来，她好像也没办法对他恶脸相对。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嘛？我特意给你买的，把我这个星期零花钱都花完了。”张小敦说。
佳夕听到这句话，半天没说出话来，没想到今天最后一个来给自己过生日的人竟然是他。
她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显得她更可怜了。
张小敦说着话，也走了进来。
佳夕指了指桌面上的鸡蛋糕，“你要吃的话可以自己拿。”
吃完就走吧。
张小敦一直没说话，他把茶叶蛋放到了桌上，没拿茶叶蛋的那只手一直背在身后，就这样走到她面前，眼底满是笑意。
佳夕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她狐疑地问：“你那只手里藏的什——”
张小敦“哗”一下，向她伸出手，佳夕第一反应是一个又细又长的绳索被甩到她面前。
她再定睛一看，是一条鲜绿色的蛇正对着她吐着信子。
“啊啊啊！”佳夕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扔掉了手里的遥控器。
她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你把这个拿开！”她一把推开张小敦就要往外面跑。
这个反应比张小敦想的还要大，他哈哈笑道：“你怕什么啊，它很温顺很可爱的，你摸一摸。”
他擒着它靠近头的一端，追在佳夕身后，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模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拿开！你走开！”佳夕躲着张小敦连同他手里的那条蛇，只感觉再看一眼，她就要死掉了，她今晚一定会做噩梦的。
好恶心，好可怕。
张小敦见佳夕被吓得撞翻了一个凳子跑出屋子，往外面的桂树下跑，他觉得好好玩，这个有什么好怕的啊？
“我跟你保证，你给它咬一口，绝对不会中毒的，就咬一口怎么样？说不定根本不疼呢。你就看一眼，你保证不害怕了。”
佳夕不知道张小敦为什么要像游魂一样缠着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在今天这么倒霉？全世界她最怕的东西就是蛇了，她一直忍耐到现在的坚强就要被瓦解，她好想哭啊。
佳夕身体发着抖，如果妈妈现在在的话，她就一定不会被张小敦追着跑了。
如果有人在的话……
佳夕躲在树后，对拿着蛇不断靠近自己的张小敦几乎哀求地说：“求你了，你不要拿过来，我……我真的很害怕。”
佳夕大口喘着气，耳边是她就快爆掉的心跳声，这个声音中突然插入了一道刺耳的声响。
她看着模糊的视线里，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蛇，佳夕身体瑟缩着，只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咬了，一只大掌骤然间出现在她眼前。
佳夕猛得抬头，看到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看到周砚池的那只手已经握成拳头，就这样放在蛇面前。
张小敦突然看到周砚池，他猝不及防，手上的动作因为周砚池脸上的表情顿住，愣在原地没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