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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多梨)


她的牙齿状况天生不好,倒不是爱吃糖,只是单纯的基因问题。
林格初中时就去补了第一颗牙——她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状况,冷冰冰的、呲出泛苦水的银色机械,滋滋狂叫、疯狂打磨牙齿的钻头,稍有不慎,触碰到牙神经,撕心裂肺还揉不到的痛。
林格对那种机器有着强烈的阴影,包括全程冷漠的牙医;刚补完牙后的她从牙椅上下来,一脸生理性的眼泪,林誉之耐心地用湿巾擦掉她眼下的泪,一边低声哄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是的,长痛不如短痛。
林誉之按住她的月退,额上满是克制的热汗时,也这么哄着她。
后面提分手,漫天大雪,林格同样如此告诉林誉之。
林格洗干净脸,没化妆,漱口后又用了一支漱口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牙齿,隐隐能看出它的颜色和周围牙齿不同。
初中时补牙时用的材质不是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也出了问题。从三个月前就隐隐约约有些作痛,朋友在过年前刚补了牙,极力称赞那个医生的好手艺,便推荐给了林格。
不是公立医院,是近几年势头颇盛的一家医疗集团开设的私立医院。
林格昨天晚上就成功预约医生,可惜今天出些状况,她随引导的护士在休息室等了一阵,喝了两杯茶,才听护士一脸抱歉地说,那个医生今天堵车堵在路上,大约还是七十分钟才能到。
不过今天还有一位医生在,他现在也有时间,如果林格想现在就开始治疗的话,可以更换医生。
林格在等待这件事上向来没有耐心,点头答应。
都是同一个医院的,医术差异应当不会很大。
林格在护士的引导下进了操作室,这里和公立医院不同,病人接受治疗的牙椅都是单独的房间,一个房间一个。医生还没到,林格坐在牙椅上,依靠着椅背垫,安静等待。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林格扭脸,看到门口站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一丝不苟地穿着白色医疗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往修长的手上套手套。男人手掌大,白色的乳胶手套被他手指撑得无一丝余地,完整吻合地贴在他手掌之上,遮盖住那些鲜明的青筋血管。
沉默地戴好手套后,他终于走来,站在林格的右侧,示意助手帮忙调整椅背。
他胸口铭牌上,“林誉之”三个字鲜明深刻。
灯光大亮,林誉之的脸在灯照耀不到的地方,口罩挡住他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双不辨情绪的眼睛。
他说:“张开。”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林格的第一颗坏牙,出现在林誉之“入侵”家中的第六个月。
倘若追溯源头,在半年前的林誉之第一次踏入家门时,它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时候的林格尚处于青春发育期,营养充足,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暑假里在乡下爷爷奶奶家疯玩得来小麦色的皮肤,经常性地冒出大红痘。
距离开学不足一周,妈妈龙娇风风火火地冲进乡下爷爷家,林格以为是自己偷摘邻居家桃东窗事发,刚把被毛毛虫蛰到的手背在身后,就被龙娇用力一手抓住,直直拉到面前,像一面盾牌。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龙娇对着赶来的奶奶哭诉,哭到奶奶手里的豆角都不知所措地垂下,“老林他给人当司机,一年能挣几个钱啊?勉强养活我和格格就够了,他现在又往家里领了一个半大小子,也要上高中……”
灰头土脸的林格,在回家的路上才弄清楚妈妈这样不顾颜面哭诉的前因后果。
爸爸林臣儒今天忽然往家领回了一个男孩。
北方过来的,比林格还大五岁,说是远房亲戚,妈妈意外没了,林臣儒看他可怜,决定让他在自己家这里暂时住着。
等高考结束,上了大学,能自立了,就放他走。
这个男孩也姓林,林誉之。
听起来就像她的哥哥。
“放?往哪儿放?”龙娇尖叫,完全不给爸爸面子,连表面上的礼貌都不愿伪装,“你疯了?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赚多少钱?看看我们格格,你的亲闺女,我们能养活一个孩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再来一个?你家在那边哪里有亲戚?”
这样说着,她半强迫地让林格站在自己面前,龙娇半边身体的力量都轻轻压在女儿身上,语言上严厉不退步,肢体上可怜又无助。
林臣儒低声,哄妻子:“你这话说的,有什么话别当着孩子面讲……你消消气,哎,哎……”
他看着林格,讨好般地,拍一拍林誉之的肩膀——林誉之比林臣儒还高出一截,这画面瞧着有些可怜的滑稽。
林格在这瞬间觉得被妈妈当做盾牌的自己可怜,被妈妈训斥的爸爸可怜,被迫接受新家庭成员的妈妈可怜——
唯独不可怜的,就是此刻林臣儒身旁的林誉之。
这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始作俑者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皮肤很干净,比林格从护肤品广告上看到的模特还要细腻,却又配了硬朗的骨相。鼻子很挺,眼窝深到有微妙的异族人特征,在“浓颜系”这个词语还没有被广泛运用的时代,完全找不到适合形容他的词语。
林格没有呼吸,眼睛不眨地看着林誉之。
林臣儒说:“以后就是兄妹了,格格,要有礼貌,快,叫一声哥哥。”
林誉之没有任何反应,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像是在看她,又像只是看一团无形态的空气。
林格低头,看到自己染了青草汁和桃树胶的脏裙子,白色的、边缘磨破的拖鞋,晒到黢黑的胳膊。
察觉到林誉之的视线落在她胳膊肘血痂时,林格心里隐约的羞愧凝固成更深刻的厌恶,她看着林臣儒鬓边的白发,又看一看气到满脸通红的龙娇,许久,才咬牙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一板一眼地回答:“妹妹好。”
多年后的林格一回忆起这场初遇,已经补好的牙齿就禁不住地开始隐隐泛痛。
医学中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幻痛”,意为“受精神作用影响,明显感觉却没有病灶的疼痛”。
那颗已经被填满的牙齿本不该再疼痛,就像林格以为只要竭力就能避免和林誉之的更多接触。
偏偏人间由无数的“本应不该”组成。
雪白的医务室中,灯光大亮。
在张开口的同时,林格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和戴着口罩的林誉之在这种情况下对视。
人有无数种办法藏起自己的眼睛。
嘴巴张开,尽力地发出“啊”的声音,上下颌的关节随扩张而发酸,酸到像牙齿末端被塞了两颗未熟的花椒,她主动地尽可能把它张开,以便医生一览无余地观察口腔情况。
对待陌生的口腔科医生,这是和“尴尬”完全扯不上联系的一件事,但现在观察她隐秘处的人是林誉之。
冰凉的器械抵着她的上排牙齿,牙龈为那无感情的寒冷精钢发颤,他的声音很公式化,不是命令,不是恳求,如机器人执行一项任务。
客观,最适合他此刻语气的形容。
“张大。”
发抖的牙齿被强迫打开,连接处酸痛发胀,刺目的光照入口腔,检查着她那颗坏掉的牙齿情况。
她的牙龈在审视下酸涩。
“之前的补牙材料有松动,”林誉之说,“我需要取下来上一个医生填进去的东西。”
林格说好。
那些在她牙齿多年的东西被重新取出,她闭着眼睛,看不见状况,只听他的要求——张大,再大一些。
林誉之不讲废话,甚至可以算得上惜字如金,最少的语言限度内下达指令,不仅仅是对病人,也是如此对助理。
房间内安静到能听到他调试器械的声音,朋友所说的“放音乐缓解”等事情全都没有出现,她只得到了一张干净、却令她寒毛直竖的牙椅,和一个利索却毛骨悚然的医生。
牙齿的检查结果尚好,松动的材料是不适的源头,好在还未伤到牙神经,没有导致牙髓发炎。她来得尚算及时,没有进展到更坏的地步,接下来仍旧是如上次补牙的步骤,打磨掉牙齿中坏死的部分,重新进行填充。
林格微弱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治疗方案。
她避免开口讲话,牙齿不允许。
林誉之说:“在接下来的补牙过程中,细微的疼痛和酸胀都属于正常现象。如果你感觉到不正常的疼痛,你就举起左手,我会立刻停下——记住,是左手,右手会影响我的操作。”
「……如果你很难受,就叫你自己的名字,我会立刻停下……」
林格说好。
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的牙齿,清理着那一块儿不应当存在的创口。口腔容量有限,怎么经得住如此多清水的冲击,盛不下了,自然而然地顺着舌根往咽喉中灌,受不住地一声呃。
水流停下。
“吐出来。”
林格睁开眼,旁侧有供她吐出水的东西,她全程没有看林誉之的脸,漱完口后,重新在牙椅上躺好。
她眼睛中已经积蓄了生理性的眼泪。
治疗继续。
钻头打磨的时候有隐隐的痛,还好,算不上特别严重,至少要比水漫灌的感觉要好,这种入喉的窒息总会牵动往事。
林格不喜欢这种感受。
当这颗坏牙被完全填满后,这场治疗也终于进入尾声。
两人都没有在此过程中触碰对方,隔着乳胶手套、冰冷的机械和雪白的手术服。
“好了。”
林誉之摘下手套,丢进医疗垃圾桶中,叮嘱:“一周内不能吃过硬或冷热刺激性强的食物,注意口腔卫生,一天两次刷牙,尽量避免用补好的牙过量咀嚼。”
就像每一个医生会反复重复的注意事项,说得多了,也就像不带感情的例行公事。
林格说:“谢谢医生。”
助理在整理着他刚刚使用过的镊子等用具,将这些拿去消毒。
林誉之摘下手术帽和口罩,微卷的头发有些许的乱,他不去整理,看着林格:“你的四颗智齿都只冒出一部分,就目前情况来看,横生的概率较大。”
林格敷衍:“谢谢医生。”
林誉之:“我建议你拍个片子,如果是横生齿,最好尽快拔除,否则会影响你的正常牙齿。”
林格重复:“谢谢医生。”
林誉之说:“横生阻齿会顶歪你正常的牙齿,一旦你开始牙痛,就不再是拔四颗智齿就能解决的问题。”
林格说:“谢谢医生。”
“林格,”林誉之叫她的名字,目光沉静,“除了这四个字,不会说其他话了?”
林格说:“哦,谢谢你。”
林誉之说:“我是从医生的角度在为你提建议。”
林格说:“我也不是以兄妹为出发点来回应你。”
林誉之颔首:“今天还有时间么?我想确定你的牙齿情况。”
林格已经下了牙椅,她缓了缓,嘴巴里是苦涩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就像喝了一整瓶的消毒水。
她感觉自己张口就会吐出具备清洁力的泡泡,所以竭力压抑它们从话语中窜逃。
“没有,”林格说,“谢谢。”
她站起来,低血糖反应令她有些头晕,稍微缓了一缓,她才伸手,去取挂在挂钩上的围巾和帽子:“我约了人吃饭。”
林誉之问:“吃饭比健康重要?”
“嗯,”林格围好围巾,戴上帽子,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对林誉之一笑,轻描淡写,“确实重要,毕竟是相亲。”

林誉之颔首,说了声好。
他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镇定到没有再次尝试去挽留林格,任由她离开。
林格反手关上门的时刻,看到林誉之低头,用镊子夹起之前留在她牙齿中的填充物。
雪白的房间,他与周围的机械同样没有温度。
这完全不像他。
在林格记忆中的林誉之,一句话就能将人噎个半死。
在此之前,林格的嘴巴,谦虚说自己第二,绝对无人敢狂妄地做那个“第一”。林格打小就能说会道,被奶奶戏称是七八岁的孩子长了个七老八十的嘴。
光会说还不够,林格还胆大,没学会走路先学会跑,五岁时就撩起裙子学爬树,六岁起脱了小公主凉鞋下河捞鱼,七岁时一战成名,把一个刚调来教学的小学语文老师气哭——
尽管结果是林臣儒大包小包带着林格去了小学语文老师家道歉,老师也原谅了她,但林格一张嘴不好惹的形象算是彻底奠定。
没想到林臣儒带回来一个毒舌Pro Max版本。
彼时林格刚刚步入青春期,对异性的很多用品都很敏感——是那种看到后会感觉到尴尬的敏感,而闯入她们家中的林誉之明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
家里的卫生间中多了许多东西,毛巾架上多了几条雪白雪白的毛巾,狭窄的洗手台上格格不入地多了一瓶印着Tom Ford的黑色沐浴露,还有标注着Dior的两个玻璃瓶,一瓶应该是面霜,另一瓶,林格不认识,反正不是香水,还有个精致的手工剃须刀。
林誉之只喝纯净水,过滤器的也不行,他也不喝小区里直饮水机净化后的水,甚至自己买了茶吧机,去超市里买大桶的矿泉水。米饭也是,只吃东北的五常大米。蔬菜只吃最新鲜的,但凡有点蔫叶子就不吃,牛奶只喝早晨送来的、现挤的。他是汉族人,却不吃猪肉不吃羊肉,只吃牛肉和去皮的鸡肉、鱼虾,不吃任何内脏,不吃任何根茎类植物,不在外面小店里吃饭,不吃葱姜蒜香菜等大量有气味的东西——
若是没有,他也能吃,但吃得很少,只挑自己能接受的一部分吃。
这还不算。
他毛巾一共有十条,杯子八只,自备的饭碗碟勺筷共计五套。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慢,缓缓舒舒的。
林格觉得他的派头一点儿都不像私生子,像来民间体验民生疾苦的王孙公子,和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生活水平上。
像他那狭窄房间里徘徊的、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香味,又像林誉之摆在他们家那价值几百块洗漱台上的精致瓶瓶罐罐。
无论林格再怎么用力挤出沐浴露打泡泡,也始终无法将对方在这个家中留下的痕迹彻底抹除。
两个人的初次矛盾就在林誉之搬进林格家的第一个夜晚,林格出去吃拉面,听见邻居家风言风语,暗指林誉之是林臣儒的婚前私生子。
林格听在耳中,啪地一下就炸了。
她蹭蹭蹭地回到家,强行进入林誉之的房间,拎着床单,兜一兜林誉之的衣服——真恶心,男人的衣服还这么香,比她的还香——
吃力地拽着衣服下楼,林誉之就站在楼梯口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动作,对自己被妹妹“扫地出门”这件事并不意外,看到她下来,他甚至还伸出手:“用我帮忙吗?”
他表现得就像顺手帮妹妹丢垃圾,完全不在意林格要丢掉的是他的床单和衣服。
林格说:“滚。”
掷地有声,惊动父母。
林臣儒小步蹿出卧室,探头:“怎么了姑娘?”
林誉之瞥一眼她脏兮兮的裤子:“叔叔,妹妹爱干净,想要帮我洗床单和衣服。”
——他的嘴毒,就连讽刺人也不动声色。
俩人针尖对麦芒,遗憾林格总是输的那一个。
后来才渐渐有了变化——倒不是林誉之“让着”她,而是林格精准地抓到能刺伤他的命门。
“哥哥”就是他的死穴。
林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如此称呼对方。
经纪人那边初五就开始上班,而初五过后,无论林格怎么给对方打电话,都是关机。
偶尔几次接通,也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说自己滑雪跌伤了腿,要么就是牙齿痛去看牙医,一提到续约,就假装信号不好,哎呦哎呦地挂断手机。
林格性格直率,喜欢快刀斩乱麻,最厌恶拖拖拉拉做不成事。她已经和下家打好招呼——还和她们的相关负责人吃了顿饭,争取在四月份入职。
刚好赶上春季新品的售卖。
林格堵了经纪人两天,终于在咖啡厅中成功将对方堵到。彼时经纪人还在悠闲的喝咖啡,下一瞬,就被林格的健身教练按住了肩膀。
林格请的这个私教,一身腱子肉,190多,体脂率惊人,人高马大的,大冬天,有垫肩的大衣上身,更显得粗壮。他笑眯眯地挨靠着经纪人坐下,顿时衬得经纪人弱小无助一只。
林格微微抬下巴,问:“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健身教练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
肌肉的力量果真大于林格的威慑力,经纪人讷讷,终于透了个底——
“不是我故意卡你,还是宋总监的主意,”经纪人低声,“就是上个月的事,他不是请你吃饭吗?你不去,他有点不高兴……和我说,你解约的事情再往后挪一挪,等实在扛不住了,就让你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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