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常师傅虽教出了他, 但对自己的儿子却无可奈何。不同于他对木材的痴迷, 天天一起玩乐的小常对木头没有半丝好感。
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全家人好说歹说, 都没法儿让小常扭转心意。后来还有一次被逼急了,没和任何人留信儿, 自己一人就跑到了村外。
老常师傅很快就因此病倒了,过了三年多,在全村人都以为小常很可能回不来的时候, 他却背着一包剃头匠用的东西, 大摇大摆地回来, 告诉全村人,他给自己找了个谋生的手段。
这让老常师傅更愁了,自己祖祖辈辈都是靠木头吃饭,唯一的儿子却偏偏要用铁剪刀挣钱。
这倒不是他最心烦的, 关键是那几年的收成不好,人们连饭都快吃不饱了, 谁还会想着花钱去剃头呢。
用他的话来说, 冬天那么冷, 多留几根毛在头上, 就当是买了顶帽子。
等到了夏天,随便拿起剪刀胡乱剪几下,图个凉快就得了,乡下人谁还会在乎形象问题。
于是他白天把小何师傅叫到身前,让他劝劝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走回正道。晚上就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哭诉自己的儿子快要饿死了。
小常师傅对此置若罔闻,和他妈还有小何说了很多话之后,就又背着他的剪刀离了家。
过了三五年,小常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一改往常,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不仅靠剪刀吃上了饭,还把幼时的好兄弟何师傅,也一起带进了城。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何师傅的好手艺没有再限于山沟里的几个村落间,而是跃进了西河市,这片更加广阔的土地上。
很快,两人不仅事业顺风顺水,还各自成家,有了孩子。
不过命运有时候,仿佛偏喜欢和人开开玩笑。
两人都满心期待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后,能接自己的班,走到更大的地方去。
然而这群孩子长大后,大多是对父亲的工作没有兴趣,上完中学就下乡去了,两家只各有一个小儿子还留在身边。
只可惜这俩人好像又成了他们年少时,对自己家的那些东西烦得要命,天天就爱往对方家里钻。
已经步入中年的何、常二人,虽然已经接受了很多新思想,但有些陈旧的执念好像被刻进了骨头里,就是改不过来。
他们又亦步亦趋地变成了当年的老常师傅,为没有本姓人能传承自己的手艺而痛彻心扉。
凑在一起喝了小半年闷酒,两人最终不顾妻儿的强烈反对,逼着那两个幼子,分别去了对方家里,互换了姓氏。
现实并不如他们设想中那么美好,孩子都不是没有思想的物件儿。
很快,被送到何师傅家的那个少年,为了反抗父辈的压制,自己弄残了一只胳膊,至此诀别了提剪刀和拿锯子的可能。
另一个虽然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但却会想尽一切办法给长辈添堵。
尤其是对最为憎恨的亲生父亲,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毁掉对方的好名声。
“这些事儿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看到我手艺精湛,无私奉献。但不会看见我的私心,更不会想到我当初怎么就能那么自私,把好好的两个孩子都毁了...”
何师傅现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家事绝口不提。
以前他只知道小儿子会在外败坏他的名声,没想到这一次却是以他的名义,在外面欺诈骗钱。
还偷了他的钥匙,瞒天过海地换了木头。
这事造成的影响不小,所以大杂院的几个当事人,也一并被带去了做笔录。何师傅一边在大厅里坐着抹泪,一边自我反省着:
“小时候学手艺的时候,我总是被人夸聪明。但现在看来,我和老常真是糊涂,咱们国家现在都男女平等了,我们怎么还在惦记那些老传统的思想...”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了相应的赔偿,递给了孟建兰和齐保光。
“不好意思两位同志,这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们也不乐意听我多说,但我这个过来人还是要劝你们一句,男孩儿女孩儿姓什么,那些都是虚的。只要对孩子们好,让他们能按自己的喜好对社会有贡献,这父母才算是没白当。”
这两人正在气头上,也不知对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但柳沄沄却适时地又提醒了一句:“方子是假的,生男生女是靠男人决定的,你们买的那个是给女人用的,而且绝对不能乱用,否则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影响怀孕。”
本来还气得够呛的齐保光现在不吱声儿了,怪不得刚才柳沄沄说完不是给他用的,还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时他还以为是在讥讽他身体的毛病,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后院儿的人也不再多留。临走前,何师傅主动提出来,等下周末,一定会帮他们寻来一块儿更好的木头。
来时的有说有笑,在回城路上不见踪影。
这种涉及到父母和下一代的问题,给所有人都上了生动又深刻的一刻,拐弯时,江霞萍看到了鬼鬼祟祟跟在他们后面的孟建兰,更是无奈。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人是来找柳沄沄给樊大巍开新的方子的。刚从公安那边出来的时候,就不停地在说讨好的话,被拒绝了还是不死心。
江霞萍不由暗叹,这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她想要再要个闺女的愿望实现不了,好好的小姑娘放到别人家里,却被人嫌弃成那样。
不过她又很快想到柳沄沄所说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就算没有女儿,以后也会有儿媳的,说不定运气好一点,还能有个孙女儿,当即带着几人去了路边的供销社,要给儿子和众人分别买瓶水果罐头。
“萍姐,是不是有啥喜事儿啊?怎么今天出手这么阔绰。”
罐头可不便宜,虽然在几人的阻拦下,最终也只买了三瓶,但这也不是一笔小数。
“不瞒你们说,还真有!”
江霞萍笑眯眯地给儿子喂了一小块儿黄桃,给丈夫使了个眼色,等他关了院门,凑在几人中间低语了一阵儿。
末了,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
“真的?!”
◎厨艺大赛◎
早在小半年之前, 就有风声传到了大杂院儿,京市要搞一场全国性质的厨艺大赛,本省的选拔点就设在西河市。
当时是柳沄沄和沈穗莱先在学校听到了同学们在议论, 连忙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江霞萍, 劝她等机会来了一定要去报名。
在那时传得再像, 也还是没有官方的消息, 尽管江霞萍心里有了期待,但对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也没花太多精力去细想。
直到上个月底, 有内部的同事知会了她师父,她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 大赛是真的要来了。
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期待。还有一些不自信的犹豫。
自从去年经柳沄沄帮忙,她无意中进了那个包间, 公安局长高献勇尝了她做的那道菜,又把她引荐给老邻居,让她成功拜师后, 她自觉手艺又有了些许进步。
“萍姐, 我说你有时候就是太谦虚了, 什么叫些许进步啊?你忘了,上次喝醉了你还和我们说,你师父夸你,以后一定能比她的成就还大。”
江霞萍所拜的, 是这行少有的女师父,早年曾多次在各种厨艺大赛中脱颖而出, 凭一己之力打破了许多偏见。如今虽年近六旬, 却依然是西河市这行的翘楚。
江霞萍过去虽说有一手好厨艺, 但由于不曾拜高师, 很多技巧全靠自己琢磨,以及在各个地方观摩他人,所以是学而泛却不精。
近一年在罗师父的指点下,她终于逐渐探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做菜风格。
有了成果她当然高兴,但这也不再是过去单打独斗的时候,现在她还背负着罗师父徒弟的名号,在高手云集的这种大赛里,如果输得太惨了,那岂不是往师父脸上抹黑。
“萍姐,你别总想着输,人这辈子干什么都靠一个信念撑着,只要你想着你会赢,那说不定到时候就能拿全省第一,直接去京市参加决赛呢。”
柳沄沄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种心态不是个例,后院的三位女性恐怕都有同样的焦虑。
从升入大学之后,她和沈穗莱也有了自己的老师。不论是她向各处投稿,还是沈穗莱在晚会上演唱,都会比以前更自信,却也愈发忐忑。
但是渐渐地她说服了自己,如果因此而止步不前,或是为手畏脚,更会让老师失望。
既然身处时代的洪流中,那就应当放下这些顾虑,迎风破浪地大展宏图。
“第一我可不敢想,听说只能有一个或者两个人最后能去京市,全省参赛的有那么多人,我能进个前二十就心满意足了...”
江霞萍不好意思地理理头发,不是她不敢想,但如果美梦做得太多了,脚下的步子就不踏实了。
“沄沄说得对,萍姐,虽然名额有限但咱们的实力都是无限的。你到时候只要尽力,就算名次一般,你师父也一定不会怨你的。再说了,说不定别人比你还紧张,到时候你超常发挥,轻轻松松就能赢得了他们。”
沈穗莱一边说着,又悄悄地把瓶子里的罐头,往江霞萍他们碗里多放了两块。
有了大家伙儿的鼓励,江霞萍也渐渐放宽了心,她这人信命,反正这赛是一定要参加的,结果自有天定。
日子通常是在吃得下又睡得着的情况下,过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大赛当天。
一大早整个后院就齐上阵,项海留在家中带孩子,纪禄源则陪她们三个人一同去赛场。
比赛地点设在当地的一家大饭店,采取抽签制决定参赛顺序。
赛制则由粗到细,前几个菜都是家常小炒。各位评委会从将近百人逐轮筛减,到最后只剩下五个人,留给他们的那两道外省的菜系,才是见了真功夫的。
短短的一天,要从百人筛变为五人,所有的选手、评委及观众,都耗费了不少体力。
第一天的比赛,持续到傍晚才结束。纵是江霞萍早习惯了频繁的切菜颠勺,一天下来,也还是累得手臂酸痛。
先前所担心的那些问题,也早已被疲惫击退到了九霄云外,得知自己晋级到了前五名,也不像柳沄沄和沈穗莱那么激动。仅是淡淡地点点头,喝了几大杯温水,回家倒头便睡。
等次日一早,和剩下的四人孤零零地站在了后厨,她才有了一丝紧张。
昨天那么多人轮番挤进后厨,她还没有什么感触,但现在更多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就集中在他们几人身上,她难免有些不安。
好在随着吹哨声响起,刀柄入手,利刃翻闪,独一份的自信再次满溢,她又好像回到了工厂后厨的方寸之间。
须臾片刻,又一道菜出炉,场上仅剩三人。
最后一道菜不再是统一命题,而是由他们抽签决定。
江霞萍打开手中的字条,不由蹙了下眉。
文思豆腐。
以前师父曾和她说过,这是一道淮扬名菜,不但考验刀功,还得千万小心食材移动时,不要碰到硬物。
随着食材被以此端上来,她更加心慌,自己要做的这道菜,不仅需耗费时间熬制鸡汤,还要集中精神放在刀功上。
做这道菜所用的豆腐,是由主办方提供的一种新型的内酯豆腐,这种豆腐比往常的那类更加细腻,轻轻一碰,就会有碎散之势。
她马上打起了精神,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面前的食材上。
然而,最是怕什么来什么,身后忽然有人经过,等她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力气冲过来,想要停住已不可能,她手中还抱着鸡,一个趔趄,鸡爪直直地挺进了精心护着的豆腐上。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跌进了一条冰河里,半晌,才回过头去找那人质问。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故意的,过道太窄了,我端着锅,没注意到你。”
轻飘飘的一句敷衍,让她一把把刀拍在案上,冲出后厨,飞奔到几个评委面前。
但这群人却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口咬定这是发生在后厨的事,他们刚才没看着,所以也不方便插手。
“同志,我们的食材只准备了这一块儿,你如果还想继续比赛,就出去自己再买一块儿回来,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完了,一样有参赛资格。”
中间那人打开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摇摇扇子又和旁边的人说道:
“不过要我说你一个女同志,都已经进了前五名了,也就可以了,没必要因为害怕输,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江霞萍被气得两眼发黑,但也清楚现在没有和他们理论的时间,正想冲出去买豆腐,却突然想到自己案上的鸡还没下锅呢,等买完豆腐回来,再炖鸡汤就来不及了。
况且这种豆腐她在西河市就没见过几次,今天又是周日,想必菜场里早已人满为患。
不得已,便又返回了后厨,准备看看那块豆腐是否还有救。
明火熏在周围,厨具的相碰声不绝于耳,又慌又忙间,她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豆腐来了!”
柳沄沄他们今天也陪江霞萍来了现场, 就等在饭店外。
刚才在门口听到饭店里面的争论声,几人立即想办法从后门儿溜了进来,在暗处见到了江霞萍对不公待遇的指问。
这种时候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 他们和江霞萍想法一致, 现在并不是上去理论的好时机。
于是三人没再耽搁, 一路赶往最近的那个菜场。
“沄沄, 你确定你见过那种豆腐?我怎么连听都没听过?”
沈穗莱虽说平时买菜做饭的次数不大多,但怎么说也逛过菜场, 买过豆腐。
却对刚才江霞萍在大厅里所嚷嚷的那种内酯豆腐, 是闻所未闻,更别提打过照面儿了。
她正想要不要回去找家里饭店以前的老师傅打听打听, 看看什么地方会有,却见柳沄沄自信地点点头:“你们就放心吧, 今天一定不会耽误萍姐比赛的。”
对柳沄沄而言,这种豆腐何止是见过,她从小就偏爱嫩豆腐的爽滑, 自从有一次在饭店尝过这种豆腐的口感, 从此就再没有买过其他的品类。
不过喜欢归喜欢, 当时她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来这个年代生活的经历,所以从没有对这种豆腐溯源过,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老百姓餐桌上的。
穿来以后,她隔三差五的, 就跑到周围的菜场,想去找找有没有类似的豆腐。
但上大学以后每天不是吃食堂, 就是被江霞萍拉去开小灶, 所以也有段时间没再逛过菜场了。
直到前两天, 江霞萍在家中苦练厨艺, 她下课后,顺路帮她采买一些常用的食材。
进菜场之前,她无意中发现了有一人正拎着这种豆腐,但当她按照那位大娘的指引,找到那个摊前,却发现摊上早已不见这种品类。
问了一通才知道,原来很多人家都和沈穗莱一样,从没听过这种豆腐,所以摊主每天卖得很少,索性少进了一些,搭配着普通豆腐卖完就算。
她原以为今天时间还早,等他们去了一定能买得到。可带着两人兴冲冲地赶到了菜场,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点。
今天是周日,每一个摊前都排起了冗长的队伍。
粗略一算,要想在豆腐摊前排到,不仅所剩无几的内脂豆腐岌岌可危,单从时间来算,也不一定能赶得上江霞萍的比赛。
但井然有序的队伍就排在那里,每家不是要给儿女准备难得的小团圆饭,就是要备齐未来几天的口粮,他们急,大家伙儿也一样。
插队是绝无可能了,柳沄沄正想着挤到中间,去和那些人说说好话,希望他们能救救急。
走到半路上,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美妙的歌声。
她没有回头,也无需再回头,已是热泪盈眶。
在学校里,整整向老师们婉拒了一整年领唱机会的沈穗莱,此刻,正独自站在菜场外的一个高台上,用借来的喇叭,帮她吸引菜场内人们的注意,让她能趁机挤到前排去。
大学没课的时候,她偶尔会去听沈穗莱排练。她记得刚入学不久,对方就凭借过人的天资,拥有了一次领唱的机会。
当她听闻了消息,想去礼堂找她庆祝时,到了门外却听到里面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在小声议论。
“老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会安排她做领唱。”
“咱们学校还有几个人不知道,她都结过两次婚了。要我说她自己肯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哪个好女人,会被两个男人都抛弃啊?”
“这还用问吗?我看她呀,就像我奶说我小婶,肯定也是一个下不出蛋的母鸡。”
柳沄沄现在还记得那晚的暴雨,不需要雷声,就足以掩盖那三人满是恶意的刺耳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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