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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他诧异地回头,“郡君?”
匪盗已经收回了铁锤,重新甩起了锁链。
“我们不能一起被抓,好歹你有可能去报信。”
铁锤再一次砸向已经坑坑洼洼的车厢,姜佩兮抱着阿商往后躲去。
下一刻马车顿然失衡,颠簸着又向前行了几息,摔倒在雪地里。
一阵头晕目眩后,姜佩兮慢慢睁开了眼,她的右肩似乎撞到了什么。除了初时的刺痛,现在一片麻木。
阿商从姜佩兮怀里爬起来,她已经哭了出来:“夫、夫人,您、您怎么样?”
“没事。”姜佩兮摇了摇头,她听到木板碎裂的声音,是有人在试图砸开车厢了。
看向阿商,她只来得及补了一句话,便看到了辽阔的蓝天和四周白雪也盖不住的土黄。
她说:“别暴露我的身份。”
辽阔的戈壁下寒风硕硕,挂在杆头的旗子被风吹地扬起。
族长祖传的砖房里气氛低沉,里头的人已经吵了三天。但其实也算不上吵,毕竟只有一个人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姚籍在砖房里走来走去,甩着袖子,越想越气,最终几步上前一拳砸在古旧的木桌上。
桌上摆放的茶盏一震,桌后端坐的人抬眸看了眼姚籍,慢悠悠道:“姚县公稍安勿躁。”
姚籍气得抬手指着就骂:“我想做的你他娘的全不许,现在你跟老子说稍安勿躁?周朔,你他娘要不要听听自己在放什么屁?”
“姚县公若是能想到不伤害人质的做法,周氏自当全力支持。”周朔木着脸,将这句三天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再次重复。
“人质人质,你就知道人质,一天八百遍人质。你这么被人质挟持着,就是中了那伙匪徒的道!”姚籍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叉腰,“我们听你的,和他们谈,结果三天了,除了白给他们送了不少粮食,我们得到了什么?”
“好歹保证了人质的安全。”
姚籍一噎,他气得一脚踹上桌子,双手拍向桌面:“那我们上郡的马呢?你们周氏能不能有点出息,已经半个月了,别说围剿匪伙,你们他妈都快让他跑了。你们的地界,你们连人都扣不住!”
一旁看戏的人冷笑一声,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讥讽:“你们姚氏有出息,自己地界的匪伙绞杀不了,反被抢了六百匹马,却又追不上,被遛了一路,遛到人家的地界。谁有你们姚氏有出息?”
姚籍面色僵硬,瞪了眼开口说话的人,但到底没有胆子挑衅世家之首。
周朔看向王柏,问道:“王郡公认为此事该如何破局?”
王柏看了眼姚籍,思忖片刻,开口道:“姚县公说的往水里下毒,并非全然不可取。”
“不行。”王柏的话音未落,周朔便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
“不必下毒,可以换成安眠之药,或者一些能扰乱他们行动的药。只要他们乱了阵脚,我们便有机会了。”王柏补充了自己的意见。
但周朔仍旧予以否决,他摇了摇头:“那些匪徒是否会先让人质试水,我们真的能趁机而入吗?万一他们发现水不对,伤害人质,我们又该怎么办?”
“你试都不肯试,就顾虑这顾虑那的,哪有那么多万一?”姚籍顶着拱火。
周朔看向他:“那倘若人质有恙,姚县公会为他们负责吗?”
姚籍眼皮一跳,觉得周朔简直不可理喻:“一些贱命,也配我去负责?”
他将周朔上下扫视了一眼,讥笑道:“你们周氏是没人了吗?就派个傻子来应付我?连尊卑都不分了。”
周朔垂眸看着桌面的茶盏,半晌,才悠悠道:“没有谁的性命是不重要的。姚县公若是觉得我行事不当,待此事结束后,可去建兴问罪。”
姚籍懒得搭理这个傻子,他看向支持他想法的王柏道:“王郡公觉得,我们下什么药好?”
“倘若匪徒因此伤害人质,你们上郡的马,一匹也别想带回去。”
“你!”姚籍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朔,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你敢?!我看你敢!”
周朔漠然看着姚籍,继续警告道:“若匪徒因此失控,姚县公也不能离开。”
“你说什么?”姚籍没敢信自己听到内容。
“我的意思是,倘若匪徒因此失控,虐杀人质,我也不会允许您离开宁安。”
姚籍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王柏起身拦住了他,决定点醒这个毛躁的小子,“这儿是周氏的地盘,他控制不了那伙匪徒,控制我们俩个还是轻而易举的。”
姚籍狠狠瞪着周朔,怒道:“我要告诉我兄长!你给我等着。”
王柏怜爱地看了眼姚籍,还是小孩子呢,被欺负了只能回去找长辈撑腰。

第12章
宁安的动乱早在年前就已上报建兴,但建兴有更多重要的事。这种边远地区的苦难,在周氏主家眼里,远没有高案上的一粒灰尘严重。
倘若不是姚主君连着向建兴递了三封信,周兴月根本懒得管这种事。
对于周兴月来说,宁安人的生死她并不关心,但她不能够容忍匪徒再闹出更大的动静了。
周氏繁荣昌盛的乐章里不能出现这种不和谐的噪音。
周兴月给他只下了一道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于宁安绞杀匪徒。”
绞杀匪徒,只能在宁安。
倘若让匪徒流窜到他处,便是失职。
寒冽的风混着沙粒与雪粒刮过脸颊,衣袍兜着风变得鼓囊。
入眼是荒漠的沙土与零星遮盖这片黄沙的白雪,一块白一块黄,斑驳在这片大地上,像是打着补丁的破布。
周朔向远方眺望,那里山峦林立,岩石裸露,枯竭的土地上没有半点生机。
匪徒已经有离开宁安的征兆,主君的命令必须执行了。
鞋底踩过砂砾的声音融合在风沙中,似乎天然合一。
周朔转头看向来人。
一个枯瘦的女孩,脸颊有着被风吹出的深红,穿着宁安地区的服饰。她戴着宽大的帽子,帽檐上的长毛被风吹在脸上,使她不得不抬手拨开那些遮掩她眼睛的长毛。
看上去才十岁出头。
“你吃果子吗?”说着,女孩从毛绒的衣袖里掏出了油纸包。
她在风里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
周朔摇了摇头,“不用。”
女孩捏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她抬头看向这位建兴来的大人,“试试嘛,很好吃的。”
“谢谢,但我不喜欢吃这些。”
女孩低着头将油纸包好,重新塞进自己的衣袖,“你们大人都不喜欢吃果子,明明很好吃,我阿娘也说她不喜欢吃。”
她低头想了一会,再次抬头看向这个穿着她从未见过华丽衣服的人,“你们是不是要去杀强盗了?”
周朔顿了顿,微微颔首:“快了。”
“我阿奶说,不能让强盗跑去别的地方,不然会有更多人遭殃。他们会冲进别人的家里,砍死男人,掳走女人,抢光所有值钱的东西,再把房子烧掉。”
女孩澄澈的眼睛里映着蓝天,稚嫩的脸在说出这些话时一派平静。
周朔沉默片刻,他蹲下身子,平视这个苦难地区的孩子:“你家遭遇了这些吗?”
女孩摇了摇头,“他们没有烧掉我家的房子。他们来的那天,我阿爹不在家,就没被杀死。我阿娘也没被掳走,她把我藏好后,又去找我阿弟。”
“然后呢?”
“我阿娘遇上了强盗,被砍成了两半,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
周朔心口一揪,哑了半晌,艰涩地开口:“抱歉。”
女孩却歪头看他,澄澈的眼睛里装着疑惑,“又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道歉?”
对上她干净懵懂的眼睛,周朔哑然,他不知道该怎么陈述建兴高高在上的冷漠与无视。他只能再询问女孩话中的弟弟,“你阿弟呢,他还活着吗?”
“他被强盗抢走了,他们让我阿爹付赎金。但我家里什么都没了,我阿爹拿不出。”
“他们要多少钱?”
“阿爹没告诉我,应该要好多好多。”女孩看着眼前面色沉凝大人问道,“你能不能帮我跟强盗说,用我去换我阿弟回家?”
“为什么?”周朔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你们杀强盗,就不会管那些被掳走的人了。我阿爹说我是赔钱货,他很生气是阿弟被掳走,而不是我。我家只有阿弟一个男孩,他很重要。”
周朔抬手拂过帽檐上遮掩她眼睛的长毛,目光与她对视。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也很重要。”
他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用手帕擦拭女孩眼角溢出的泪水。
她接触着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一时竟忍不住流出更多的泪水,一不小心便哭得抽噎起来。
但这位她阿爹口里的“贵人”却一点没嫌弃她,也没有像阿爹不耐烦她哭而一脚踹上来。他仍旧耐心地擦着她的眼泪,发现她止不住泪,便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她。
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不断在调整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拿手背抹过眼睛。
周朔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她迟疑地看着雪白的手帕,片刻后,拿起它擦掉了眼泪。
看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周朔开口道:“周氏不会放弃任何人质,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每一个被掳走的人,你的阿弟也在周氏守护之中。”
他抬手隔着帽子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周氏会守护你的阿弟,也会守护着你,你们同样重要。”
懵懂的女孩看向他,“我阿弟能回家的,是吗?”
“周氏会尽最大的努力。”
“我和阿弟对周氏一样重要吗?”
“同样重要。”
看着女孩的身影远去,逐渐与沙砾融为一体。周朔转身看向房瓦下的阴影,抬手作揖:“王郡公。”
王柏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似笑非笑地颔首回礼:“周司簿。”
“其实周司簿不妨大胆一试,情况未必会多糟。”
周朔看向来人,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不知用多少膏粱锦绣才供养出来的风采卓然。
来宁安前,只听说姚氏旁支在这闹出不少麻烦;到宁安后,却见到了更大的麻烦。
世家之首王氏的嫡长子——王柏。
倘若说姚籍是个稍不顺心就炸毛的幼猫,王柏便是蛰伏在草丛间跃跃欲试的雄狮。
宁安的匪徒起自于姚氏的地盘列北,抢了姚氏精心豢养的六百匹骏马南下。南下途中一路烧杀抢掠,甚至抢到了王氏头上,还掠劫了王氏亲眷。
抢掠了进献给王国公贺寿的寿礼,这便惊动了宛城。
王国公怒火难平,让自己的长子亲自督办此事。
这是王柏来宁安给出的理由,但周朔一个字也不信。
华美白袍上金纹的扶桑叶被风吹起扬在空中,生活于钟鸣鼎盛东方的扶桑叶与粗劣的北地格格不入。
轩如朝霞,矜贵凛然,这是宛城倾尽心血才培养出来的贵公子,未来整个世家的核心。
是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劳动未来的王氏之主?
周朔看向辽阔的天空,淡漠的句子缓缓吐出:“此事已经商量过了。”
“周司簿不妨再考虑考虑,只需要一点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质,也能早点交差。”
“那点极小的代价是什么?”
王柏看向远方的山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我们不可能保下所有的人,为了大局,总得放弃几个人质。”
周朔望着天边慢慢移动的白云,看它们变化了形状,沉默许久,“没有谁该被放弃。”
王柏不禁笑出声,爽朗的笑声裹在北风里被撕裂灌入轻蔑的讥讽,“周司簿还真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良好的教养让他说不出刻薄的话语,或者他根本不屑去给这样身份的人下一个定义。
“在宁安,周司簿能做主。但若离开了宁安,建兴必会另派人来处理这件事。”王柏转头看向周朔,他的笑意收了些,“到时候这些人质,周司簿,您一个也救不了。”
周朔看向王柏,他们目光相对。周朔看到王柏矜华贵气的眼睛里藏着笑,层层叠叠的笑里是一道道冰冷的刀锋。
“周司簿,太过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迟疑,只会害死他们。”
王柏任凭北风吹向自己,他敞开大袖,修长的手指感受着风,风把大袖吹得飞扬,手指上的黄铜戒指与袖口的金纹相融合。
而衣袖上的扶桑叶则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衣袖飞向天空。
“我们王氏的亲眷也被掳为人质,我也想尽可能多的保护人质。但我更得履行父亲的命令,夺回父亲的寿礼,这才是我的第一要务。周司簿,奉命办事,总要把奉得命先奉好。”
周朔想起周兴月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于宁安绞杀匪徒。”
建兴只想绞杀匪徒,至于人质,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今早,他就收到了周氏的催促——“即刻剿匪”。
女孩枯瘦的脸在眼前晃动,她平淡的叙述似在耳边。
“我阿娘遇上了强盗,被砍成了两半,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
周朔闭上眼睛,泄了口气,“王郡公打算怎么办?”
王柏唇角勾起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气,“放火烧山。”
周朔猛地皱起眉,他看向王柏,一字一顿,“放火?烧山?”
“毕竟往水里下药根本不现实,下多少药能起效,怎么保证一定会受到影响,这都是未知数。但放火,一定能引起慌乱。只要他们慌乱失序,我们就能从外攻入。”
周朔压下心中的烦躁,“那人质怎么办?”
“我在人质里有内应,他们会找到安全的逃生之路。”
“不行,这风险太大了。”
王柏挑眉看向周朔,“马怕火,起了火,马一定会发狂。忙着去训马,便顾不上看管人质。他们就能乘机逃跑,这是人质最大的生路。”
“比起烈火,匪徒更加危险,不是吗?周司簿。”
周朔拉着脸不回话。
王柏笑了笑:“我有暗线来报,匪徒已经溢出宁安境,去邻县抢掠了。”
“周司簿,你别无选择了。”

北地夜间的风更加寒冷,呼啸着在山谷里回荡。
乌漆漆的沙土房里没有烛火,墙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灌进夜间的寒风。
阿商窝在角落里,手被紧紧拉着。她感觉到被拉着的手逐渐汗湿,于是倾身靠向主子,轻声询问:“夫人是哪不舒服吗?”
这话问得荒唐,这种情况这么可能舒服。阿商想。但她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没事,你让我拉着就行。”姜佩兮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看不清东西。”
“夫人是不是刚刚磕到了?”阿商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急切。
“不是,我就是夜间视物不清。”
寒凉的手心盖住了她的手背,阿商紧紧握住她,“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拉着夫人。”
姜佩兮垂眸,视线落下,不再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她没回话,只是安静地把目光往下落。
身上的疼痛在静默中逐渐凸显,右肩却是一片麻木,她的右手现在也没什么知觉。
其实被劫持,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经历。
胥武十六年,尚且年幼的她随母亲去吴中参宴,却在回程途中被劫。
马车本平稳地走着路,阿姐坐在母亲旁边兴高采烈说着什么,姜佩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她那时对外头的风景还很好奇。
可危险只在瞬息间,马车骤然倾斜,外头兵刀相交的刺耳声刺痛她的耳膜。
慌张回头时,她看见母亲面色难得惊慌,她一把将阿姐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她伸出的手甚至没有碰到母亲的袍角。
刀光在眼前闪过,她被麻袋一把套住,视野一片漆黑。
那个夏日热极了,闷得人传喘不过气来。
她被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慢慢摸索。
时光重叠,她的经历似乎被再度复刻。但这么些年过去,她却没半点长进,她仍旧不敢告诉匪徒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索求过多,更怕他们无所求。
姜佩兮靠着冰冷的墙壁,寒意一阵阵上涌。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同一次劫持,试图将记忆里的酷夏翻找出来。
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她送饭的强盗忘记把门锁好。她推开了狭小的生路,外头树影婆娑,风过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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