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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等转过弯拱院门,消失在姜主君的视野里后,周朔低头问她:“还能走吗?”
在建兴还娇气的姜佩兮此刻倔强到底,“能。”
树枝上的雪坠了下来,树枝连带着,像是又下了一场雪。
雪落在她的视野里,粘到她的脸上,姜琼华慢慢走向几步之远的丈夫,越近,她的心便越难受。
似乎在这一瞬,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种种被她忽视的细节。
从一开始沈议频繁拜访江陵,他对佩兮似乎超越礼法的关怀。
于繁重的事务之后,朦胧的烛火下,他在不经意间询问佩兮的喜好。
还有当她夸赞沈议办事很不错,行事也越发得体周到时,一直对世家事务不关心的妹妹,靠在案几上,盯着很久不曾翻页的书,垂眸浅笑。
她一直有些奇怪,懒散不着调的沈家长子,怎么突然赶着往江陵来?怎么一下子变了心态,对名利事务上起心来?
那夜沈议把她护在身后,佩兮站在明灭不定的灯火阑珊处。
她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那样的沉默与寂静,像是被皑皑白雪压地悄无声息。
一幕幕,在这短短几步里,姜琼华脑海中不断重复。
当沈议拉着她的手,把她挡在身后时,佩兮的眼中闪过泪光。
当时她还以为,是佩兮对沈议行为出格的失望,是对她这个姐姐的担心。
可现在她才明白,那哪是什么担忧埋怨,明明布满了落寞与不甘。
姜琼华走到沈议的面前,看着风姿清俊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
他底气不足,只含在嘴里一声轻唤:“琼华……”
“啪!”
沈议的左脸瞬间红了,甚至唇角溢出了鲜红。
她看着沈议,声音颤抖:“你怎么敢……”

他便蹲下身,隔着衣料,一点点揉捏。
岚院虽说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但毕竟是姜氏主家的待客之地,招待贵客之处,奢华典雅,斥资不菲。
周朔自幼贫苦,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在他眼里,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看姜佩兮心情低落,周朔便想找些话题。外头插着许多梅花,他问道:“佩兮原来喜欢梅花?”
姜佩兮不知这从何说起:“怎么说?”
周朔揉捏的手一顿,厅堂水瓶里插的都是梅花。
微妙的猜测使他开始试探:“我看着附近几株梅花开得很好,想来是悉心栽培的。”
但这个院子只有花瓶中剪下来的梅枝,根本没有栽种梅树。
周朔从没夸过花草,见他夸赞梅花,姜佩兮便想带他看江陵最好看的梅花。
“另一处的梅花开得更好,哪怕在白雪中也很热闹,我过两日带你去看。”
他抬头看向她,她没有否认。
她会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有没有种梅树都不知道吗?
周朔是看不出院子的好坏,但他却清楚每个世家都有专门住外客的地方。毕竟建兴也有,他也会去别家住。
建兴外嫁的女郎,她们回来多是住自己原来的地方,毕竟那么大的世家,不至于几个院子都要占用。
那些只能住到客院的外嫁女,要么是没父母兄弟庇护,要么是周氏看不起她们的夫婿。
他不愿再深想这些昌盛繁华下的世态炎凉,只答应了她,“好。”
江陵为他们举办了家宴。
厅堂明亮,华灯璀璨。
姜琼华身披华服,眉间画着精致的花钿,鲜红的唇瓣衬得容颜如雪。她的眉眼本就娇艳,此刻黛眉红唇的妆容更将她的美艳全数凸显了出来。
这样的美人任谁看了也会心动,只是美人半阖的眼中满是疲惫与冰冷。
这场家宴,沈议没来,说是突然病了。
姜王夫人也没来,她现在已一心礼佛,不再接待任何外客。
姜杭被侍女抱过来的时候,伸着手要母亲抱。
姜琼华接到怀里后教孩子认人,指向姜佩兮,“杭儿,那是姨母,是母亲的亲妹妹。”
姜佩兮听到这句抬头看向上首,正好与姜琼华的目光相对。
孩子腻在母亲怀里,不肯见客。
片刻后,姜佩兮听到阿姐说:“真是没规矩。”
周朔淡笑,接下了话:“孩子还小,多是认生的。毕竟是第一次见,还不认识。”
听到周朔这样说,姜佩兮才想起来,姜杭是她出嫁后才生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孩子,理应给这个小外甥见面礼。
但她是临时决定回江陵的,当时那个情景,她哪还记得有个等她见面礼的小外甥?
现在在大堂上,她总不能把头上的钗环拿下来送他吧?
就在姜佩兮面上冷凝而心里一团乱麻时,周朔转身从沛荣手上拿过檀木雕花红匣,交给了姜氏的侍女。
“这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薄礼简陋,不成敬意。”
姜佩兮攥着衣袖的手不觉松开,她看向周朔。
他总是很周到。
碗盘珍馐间,清冽的酒香自酒樽散开。
热酒倾倒在杯盏里,清透纯净。
姜佩兮毫不动心,顾自吃菜。
她在周朔面前耍酒疯就够了,在这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佩兮,这是你爱喝的酒,不喝些吗?”姜琼华说着,便拿起了酒盏,“来,阿姐敬你。”
对上她的目光,姜佩兮有些茫然,做了主君后都是这样吗?
为什么阿姐看她的目光,和周兴月看她的目光如此相似呢,裹挟着冰冷与厌恶的敌意。
见姜佩兮没反应,周朔端着酒盏起身,“佩兮扭伤了,不能饮酒,朔代饮为敬。”
姜琼华笑了声:“哦?佩兮如今竟这么听话了。”
姜佩兮看着眼前艳丽高傲的阿姐,只觉得陌生,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敢再看阿姐的眼睛,只能一直低头吃菜。
惦念盼望了两年的菜肴,如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建兴没有她喜欢吃的,现在江陵也没有了。
亲厚的姐妹无言以对,这场她闹着要回家的最后局面,成了姜氏与周氏的会谈。
周朔和姜琼华的对话逐渐脱离个人,他们变成两家的谈判代表,为着周姜两家的利益冲突展开争取与妥协。
姜佩兮听着就头大,她留神看了眼周朔。
他的神情认真而谦和,哪怕是正在对利益进行赤丨裸裸地谋取,脸上也不见贪婪与欲求。
姜佩兮搁了筷子,专心看身姿曼妙的舞女起舞。
直到身边的酒味越来越大,她才皱眉看向周朔。
侍奉的侍女倒一杯,他就喝一杯。侍奉的侍女也不知数,他喝了一点就往杯子里倒。
看着周朔一杯又一杯,把酒当水喝的架势,姜佩兮终于抬手按住了去拿酒盏的手。
她抬眼看向侍女,有这么侍奉的吗?
江陵的侍女怎么也这么混账了?
看到小姜郡君警告的眼神后,侍女手一抖,执的酒器摔到地上。
周朔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叫跪在地上的侍女起来。
姜琼华掩面喝酒,冷冽的眼睛关注那对夫妻的举动。
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侍女不敢起身,直到姜佩兮发话。
“起来吧。”
她才拾起酒具,恭敬退下。
“要是喝醉了,我不会管你。”
姜佩兮不清楚周朔的酒量,也摸不准他喝多后的酒品。要是他和自己一样,喝多后闹着要回家怎么办?
这句话说完后,另上来了侍女奉酒,周朔没再沾一口。
她不知道周朔这一顿究竟喝了多少,只宴散后,他们走在一起,姜佩兮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半夏酒里。
在点着宫灯的长路上,姜佩兮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皎洁的明月,还有覆盖在屋檐上茫茫的雪。
想起周朔今天上午夸过的梅花,姜佩兮转头看他,要不顺路带他去醒醒酒?
“去看梅花吗?就在后山,我现在带你去。”
后山种了半山的红梅,枝叶繁茂挤在一起,上百年的梅树株株粗壮。
树间距紧,树与树间又枝叶横斜,他们只能靠近了走。
月色下,白雪间,红梅处。
熟悉的半夏酒混着梅香涌入她的鼻尖,明明一口没喝的姜佩兮也有些醉了,思绪迟钝起来,那些敏感的情绪被逐渐抽离。
茫茫的白雪一点盖不住红梅的热烈,正是寒梅点缀琼枝腻。
四下空寂,唯有两人的心跳声与彼此间的呼吸。
周朔的声音很轻:“我们得回去了。”
姜佩兮一时有些迷乱:“哪?”
“建兴。”
半晌,姜佩兮怕周朔有和她一样的毛病,于是问:“现在就走吗?”
但她想了想,周朔都能二话不说陪发酒疯的她回江陵,她就是现在转身和他抬脚就走,又怎么样呢?
但周朔显然没发酒疯,他仍旧理智。
“明早。”
“好。”
她已经没有留在江陵的理由了。
站在马车前的姜佩兮等了很久,才等到匆匆跑来的侍女。
“主君请周司簿与周夫人路上当心,她今日身子不好,便不来送客了。”
姜佩兮目光掠过江陵繁复瑰丽的各式建筑,白雪融化,屋檐滴落水珠,被遮盖的草木探出了头。
时隔两年,平静祥和的江陵,已经没有她熟悉的草木。
她看江陵的最后一眼很潦草,陌生感让她记不住太多细节。
天翮五年正月初六,十九岁的她与江陵决别。
征和五年八月十五,二十七岁的她于建兴病逝。
从江陵往建兴去的第一天上午,姜佩兮精神不错,还能坐在船头看江水两岸的青山。
周朔坐在她旁边,说起昨晚家宴上的酒。
“那酒很清甜,也不醉人,不知叫什么?”
“那是半夏酒,因是特产,又不名贵,便少有人知。你昨晚喝的热酒,但它还是凉的更好喝,甜味更清冽些。若伴着桂花糕吃,滋味更是别致。”
“佩兮很懂这些。”
她看着船身漾开的水纹,一圈圈的涟漪摇向远方。
“母亲教的。”
“原来如此。”
但她的精神状态只维持到当天下午,她又开始犯恶心头晕。
来江陵的时候,她就算吐也勉强吃些。现在回建兴,她心里抗拒,一点也吃不进去。
她看到食物就吐,周朔也不敢再劝。
船经过水流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晰,船身摇晃着。
姜佩兮只能靠在周朔怀里,她已经什么都吐不出,只一阵阵反酸。
她被晃得头晕眼花,说出的话也都嘀嘀咕咕的,“我以前也在半夜走过水路。”
“嗯。”
“那时候我不晕的。”
“嗯。”周朔抱着妻子,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微凉的指尖蹭到她细腻的面颊,他的手不觉曲起。
刚刚弯曲的手指被妻子握住,放到脸上。
手指被过于柔嫩的肌肤靠着依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船舱昏暗,但妻子的美貌并未减损半分,艳姣与清冷并存,端肃与温情共洽。
“那时是夏天。”
“嗯。”
她似乎这样不舒服,侧身彻底面向周朔,往温暖的地方挤去,摸索着拥住那片温暖。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
周朔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这样亲密的距离难免勾起他那夜放纵的记忆。
缓了缓,谴责自己的龌龊后。
又怕她累着手,周朔只好去搂她,垫着她的背,揽住她的腰。
她完全落到他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紧密到几乎没有间隙。
“还有秋天。”
“嗯。”
沉默了好一会,周朔才出声回应。
闭上眼,去搜刮记忆里的道经佛经,但只零星记得几句话。他便责怪自己读书不认真,以至于现在心神不定。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晃得人眼花,却带不来温暖。
辽阔的官道上,一辆简朴的马车压过雪地,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马夫专心控着缰绳,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不由将衣服裹得更紧。
驾座旁还坐着一个带刀侍从,他低头将自己埋进厚袄中,似乎打起了盹。
外头寒风凛冽,马车内倒是温暖许多。
阿商忍着困意,揉了揉眼睛,将盖在夫人身上的锦被理了理,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雪下藏的碎石使平稳行进的马车一晃。
颠簸了多日的姜佩兮胃里发酸,她赶忙拿着帕子掩住,一阵阵干呕。
阿商的睡意被瞬间驱散,她连忙扶住夫人,手顺上她的背。
姜佩兮等这股恶心劲头过去了些,才开口:“水。”
温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压下那股酸意。
姜佩兮拿帕子擦过唇角,又靠回马车。
“到哪了?”
阿商边收拾边回答,“快了,刚刚刘大哥说,等明天咱们就能到宁安了。”
姜佩兮揉了揉头,一路的颠簸到这,竟使她生出些悔意。
她眼巴巴跑来宁安干什么呢?
不管建兴肯不肯,但既然周朔已经答应她和离,他们肯定是能和离的。不过是时间早晚,他能躲半年,难不成还能躲十年吗?
她千里迢迢跑到宁安来,就为了要一封和离书吗?
忽然找不到自己意义的姜佩兮叹了口气。她现在要是吩咐回去,是不是又显得很没事找事?
在建兴收拾了行囊后,姜佩兮便让阿青带着几辆马车去新宜。而她自己却掩藏了身份,只带一个婢女,一个马夫,一个侍卫,另买了辆马车往宁安走。
当时她满是怒火,阿青怎么劝都不听,只想着要找周朔对峙。
但现在冷静下来,她找周朔又对峙什么呢?
对峙他为什么不先和离了再走,还是对峙他为什么带自己回娘家见情郎?
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很荒唐。
“快!”粗粝的声音遽然响起。紧接着便是马鞭抽打的刺耳声,马匹狂奔起来。
车内的姜佩兮与阿商身形不稳,勉强靠着车厢才稳住身子。
“怎么了?”
刀剑出鞘的声音伴着回答一起传入马车内,“郡君小心,有匪盗。”
“夫人,我们怎么办?”阿商一懵,紧紧抓着姜佩兮。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稳住心神,“没事,我们先尽力跑。他们无非为财为钱,跑不了,我们给钱就行。”
姜佩兮拉着阿商坐在马车的一边,她们尽量靠近了坐,防止在车里摔到。
马鞭抽打的声音越来越紧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匪盗吆喝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利箭破开实木的声音刺进氛围紧绷马车内,阿商惊叫了一声,吓得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
姜佩兮看着钉在车厢上的箭头,银白的尖锐箭头上耀着特殊的金属光泽。
这样的材质工艺,是匪盗能拥有的吗?
姜佩兮抬手触碰箭头,冰冷的金属传来一阵寒意。
她曾进过江陵的兵甲府库,里面压藏的箭羽也不比这好多少。但她见到的箭羽,是姜氏主家的私藏,代表着姜氏的最高水准。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阿商,清晰地意识到,她们一定会被追上。
越来越多的箭头扎进车厢,姜佩兮拉着阿商往车厢门口靠。她摸索着拨开插销,将木门推开一道缝。寒风瞬间灌进车内,吹得姜佩兮打了个寒颤。
不断有利箭从后面飞来,持刀的侍卫守在门前严阵以待。
“他们有多少人?”
他透过闪开的缝隙,看向姜佩兮,“很多,少说有三四十人。”
“我们逃走,你有几分把握?”
侍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没有。”
阿商睁大了眼睛,双手颤抖,满是恐惧:“那、那我们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第一次侍奉夫人,第一次出远门,却遇上了这样的事。
耳边出现了锁链挥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铁锤砸向车身,木板碎裂的木屑在车内飘荡。
杂乱的马蹄跺在雪上,发出沉闷的簌簌声。箭羽更密了,甚至已经从侧边穿进车厢。
姜佩兮抬头看向前方,透过那道掌宽的缝隙,她看见了骑马握锤的匪盗,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手上缠着长长的锁链,他们甩开锁链,挥舞铁锤,将锤子掷向马车。
姜佩兮下意识蒙住阿商的眼睛,紧接着闭上了眼。
她听到铁锤砸到木板碎裂的声音,也听到刀剑缠上锁链的声音。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上脸颊,顺着鼻尖低落、滑到唇边。
紧接着,她听到了重物自车上摔落的声音。
刺鼻的血腥味在鼻尖绽开,恶心的呕吐感再次袭来。
姜佩兮咬紧牙关,逼迫着自己睁开眼。
匪盗靠得越发近了,侍卫一手执刀,一手控制着缰绳,马夫不见了……
刚才掉下去的,是马夫。
姜佩兮抬手擦掉唇上的血,防止自己开口说话时血流进嘴里。
“砍断绳子,弃马车,你一人骑马,会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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