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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我和子辕已经决定和离了。”
碗里热腾腾的粥已经凉了,未去芯的莲子在嘴里发苦,姜佩兮放下舀着米粥的磁勺。磁勺与碗壁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斓拉过姜佩兮的手,眼中满是关切:“这是为了什么?好好的,怎么就要和离了?”
对上秦斓急切关怀的目光,姜佩兮推搪的话一下堵住。糊弄的话太伤人,可要怎么讲真话呢?
该怎么告诉秦斓,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受损呢。她会为了周朔背叛江陵,周朔会为了护着她和建兴吵得不可开交。
而最后他们却又闹得那样难堪,甚至她至死也不愿再看他一眼。
见姜佩兮不说话,秦斓心急如焚。
周朔出身不好,姜佩兮身份又太高,说起来秦斓一个外人都觉得尴尬。
但周朔品性敦厚,勤恳踏实,姜佩兮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不会吃什么亏的。
看着姜佩兮垂目沉默,秦斓只能把话剖开来,“你此次回了江陵,还是不死心吗?”
姜佩兮茫然看向秦斓。
秦斓知道这些话她不能说,说了就是自此翻脸。
但传闻中心性高傲的姜郡君,其实心思纯良,待人至善。她自小养尊处优,现在年纪也轻,想事情便容易只看着当下,不给自己的未来多些保障。
秦斓经事比她多,又长她几岁,哪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走这步不划算的路,便再次把话挑开,“别想着他了,你这又叫什么事呢?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
“想着谁?”姜佩兮皱起眉。
看她还在和自己装,秦斓冷下脸,吐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沈议。”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姜佩兮气血上涌,一下站了起来。她看向秦斓,不可置信,“你、你怎么……”
“吴兴沈氏,嫡长子沈议。”秦斓也站了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天翮元年夏日,你去吴兴修养,与他结识,甚有私交。秋日你返回江陵后,沈议多次拜访江陵。他是去见你的,对吗?”
姜佩兮向后退了一步,满是戒备:“你怎么知道?”
“周主君派清正去吴兴查的,他交了一封很厚的信上去。”她顿了顿,似有所指道,“你说,周司簿知不知道呢?”
“你想说什么?”
“周主君就是为了他,查了你的往事。你说他可能不知道吗?”
姜佩兮看向秦斓,冷着脸:“所以呢?”
见姜佩兮还不开窍,秦斓急得去拉姜佩兮的手,“他知道你回江陵是为了什么,可仍旧带你回去了。这样品性度量的人,你还求什么?”
姜佩兮惨白了脸,周朔以为她回江陵,是为了见情郎?
她看向神色关切的秦斓,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她眼前又浮现上辈子对峙的场景,阿青跪在大堂里承认她私通。
周朔神情从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
原来是早就知道了。
难怪呢,难怪一点都不意外。
难怪什么都不问她,原来人家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她还在那忐忑不安,想要解释什么,结果人家怕是比她自己还清楚那些细节。
姜佩兮一时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是了,他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叫沈议来建兴?
光是想想周朔干的事情,姜佩兮就能气得浑身发抖。
沈议的到来让她慌然无措,她害怕得血液上涌,头胀眼昏,一步一踉跄地想要逃离,想要寻找安全的地方。
结果她费劲心力逃离的人,却是周朔特意请来的。
那时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疼痛使她保持清醒与理智。她看向在视野里已经模糊成一片的周朔,努力稳住声音,尽力让自己体面些:“你意欲如何?”
“天地浩大,佩兮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周朔的声音时远时近,但每一个字都那样的清晰,“等过几天,周姜夫人病逝的消息会传遍世家……”
沈议孤身到建兴带她私奔,这个荒唐疯狂的举动,周朔不仅知道,甚至是支持。
支持别的男人带自己妻子远走高飞,也只有周朔这种大度到脑子有病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就算不相爱,正常夫妻间哪个能干出这种事?
她只怀疑周朔有心仪的人,就能一时失了智,给他下药,想套他的话。
看到姜佩兮这样失态,秦斓也心疼:“这事是周主君去查的,算不到司簿头上。何况他知道了,也没让你难堪,不是吗?”
姜佩兮看向安抚她的秦斓,冷笑一声。
难怪不管她怎么试图靠近他,周朔总会避开。他们关系疏离,姜佩兮进一步,周朔就会退一步。
她的那些过往,人家门清呢。
小丫鬟跑了进来,看向两位气氛奇怪的夫人,一时不敢出声。
秦斓看向她,开口道:“什么事?”
“许女使来了,说要见姜夫人。”
“许芡这时候来干什么?”秦斓皱了皱眉,看向姜佩兮。
姜佩兮靠着椅子上,面色冷淡:“让她进来。”
许芡进来后一愣,秦氏和姜氏关系一向好,现在这样子,是吵起来了?
但那和她没什么关系,敷衍地行了个半礼,禀告道:“姜夫人,主君派周司簿去宁安了。您的事情,先不急,若您想去新宜,周氏会安排人送您过去。等司簿回来,周姜两家的事再慢慢谈。”
姜佩兮转头看向许芡,她缓声开口,“错了,不是姜夫人,是姜郡君。”
许芡挤出一丝假笑,应付道:“是,姜郡君。”
“向郡君该行什么礼,需要我教你么?”
秦斓看向姜佩兮,她这样的态度,是真的不打算待在建兴了。
许芡诧异地看向姜佩兮,又看了看装瞎的秦氏,只能低头,跪地俯首。
“奴婢见过姜郡君。”
“什么事?”
许芡压住火,起身回话。
“周氏的奴仆就是这样的规矩吗?主子还没发话,为奴做婢的,就敢自己起来了。”姜佩兮撑着椅扶手,一手托腮,闲适优雅,虽是笑的,但眼中全是冰冷,“在我们江陵,这种奴仆,都是要打死的。”
许芡刚想反驳,这里是建兴,便听到一旁的秦氏发话了。
“我们温潭根底浅薄,但也是这样的规矩。我也不知建兴是什么规矩,许女使是建兴的老人,想来是最明白不过的。”
许芡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她要是不跪,便是说周氏连秦氏也不如。
终于还是双膝着地,僵着脸,将刚刚说过的话如数重复。
这一次姜氏没有再挑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周司簿现在还在建兴吗?”
“不在了。”
“走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姜佩兮笑出了声,这肯定是周朔独自制定的计划。
这是他对她的独门秘籍:躲,躲不了的就拖,拖不了的就再出去躲段时间。
明明办事很清爽利落的一个人,到她这就是个赖皮。
“宁安事情紧急,司簿来不急与姜郡君相商。”
姜佩兮转了转左腕上的玉镯子,不置一词。
上辈子,周朔是明天才听令调去宁安的,其中还有周兴月赌气的成分。
这辈子,怕是周朔主动要了这个差事。
姜佩兮看向许芡,“让周兴月派人去新宜安排吧,我今天下午就走。”
她已经知道了周朔的算盘,她能让他如意吗?
当然不能,答应去新宜只是为了引开周氏的注意力。
一出建兴,她就转道去宁安。
他都答应和离了,现在又耍什么赖?

固执地回江陵,绝不是因为什么情郎。
姜佩兮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母亲和阿姐,她从来没离家这么久过。
她想她们了。
但同时,她也想知道,上郡姚氏究竟有没有向江陵提亲。
当她敲开姜氏府院的大门后,看到她的仆从满脸震惊,慌张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江陵因她的突然造访闹乱起来,似乎她的回来打搅了他们。
但她想,阿姐看到她是该高兴的。
她们是亲姐妹,阿姐自小疼她。
她曾经拉着姜佩兮许诺,“等我掌权之后,佩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初阿姐因刚刚就任主君,多有掣肘,不得不需要建兴的聘礼熬过那段动荡的日子。
但如今两年过去,阿姐已经坐稳了主君的位置。
她们再相见,阿姐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们姐妹一母同胞,眉眼相似,一样的艳中含冷。
倘若说姜佩兮的气质是清冷凉薄,那么姜琼华则是清贵凛然。
阿姐身上披着单衣,坐在高案上,脸上有着刚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倦怠。
姜佩兮看向阿姐,觉得她和母亲越来越像了,倦怠的神情,端坐的姿势。
她们变得喜怒不行于色了。
阿姐抬眼看向她:“你怎么回来了?你为什么会回来?”
“周氏知道你回来吗?为什么我没有收到拜帖?”
姜佩兮被问得反应不过来,原来她回家也需要拜帖了吗?
阿姐皱着眉,“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姜佩兮从愣神中醒来,看着阿姐慢慢摇头:“子辕陪我一起回来的。”
“那他人呢?”
“他说明天递了拜帖,再拜见你。”
“他既是知道规矩的人,怎么不拦着你呢?”说着阿姐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摆手道,“罢了,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谁能劝得动你呢。”
说着阿姐便揉了揉头,仿佛十分难受。
她招来侍女,吩咐道:“你去把岚院收拾出来,让佩兮住进去。”
姜氏主家没有简陋的屋舍,岚院不会简陋。
姜佩兮攥住了衣袖,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回原来的地方住就行。”
“那里杭儿住了。”
姜佩兮看着阿姐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起来:“嗯,我还没见过他呢。”
“等明天见吧。”
岚院很新,这是住外客的地方。
屋子里点上了炭火,也照着姜佩兮的喜好,点上了熏香。
姜佩兮坐在塌上,手里捧着手炉,漫无目的地看屋内的摆设。
不简陋,没有廉价的东西。
该有的香炉、花瓶、屏风、摆件都有。
只是……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冷清呢。
她忽然想起刚刚嫁到建兴时,住在梧桐院里。
她当时也嫌那里冷清,评价说,那里没有人气。
看着崭新的屋子,姜佩兮自嘲地笑起来。
当初不习惯建兴,想着江陵。回了江陵,却又不习惯这里了。
第二天母亲很早便召见了她。
姜王夫人一辈子独断权威,满身都是凌冽的威严,姜佩兮小时候便害怕。
每次很早被母亲召见,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侍女拿来了跪垫,姜佩兮低着头,向母亲行叩拜大礼。
“女儿拜见母亲,祝母亲福寿延绵。建兴路远,不曾问母亲安,还请母亲见谅。”
母亲让她起来,挥退屋子里的侍女,随后看向她。
“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容貌极艳,但不幸的婚姻与权威的身份使她冷眼看人时,显得极为严厉。而今年岁上去,身上不仅没添慈蔼之气,反倒越发苛刻了。
“出嫁前,不是和你说过,要注意身份吗?”
“你这样回来,又把姜氏的脸面放在哪里?”
姜佩兮心一沉,她抬眼看向母亲,“姚氏曾经向江陵提亲,对吗?”
“上郡曾向姜氏求娶主妇,是吗?”
姜王夫人一愣,她看着这个一直乖巧听话的小女儿。
“为什么您不答应姚氏,反而把我许给周氏?您说的姜氏脸面又在哪里呢?”她的声音带出了哽咽。
是真的,姚氏提亲的事,是真的。
而她的母亲,问也不问她,便给她做出了决定。
姜王夫人被质问的哑口无言,她这个乖巧胆小的女儿,如今也敢质问她了。
姜琼华缓步走了进来,她的声音很冷:“佩兮,你现在怎么这样不懂事。”
姜佩兮一愣,转头看向阿姐,声音低了下去,仿佛不可置信:“阿姐,姚氏求娶的事你也知道?”
“为什么?阿姐你为什么不同意,又为什么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些?”
姜琼华与姜王夫人并排而坐,她们高坐上首,遥不可亲,威严端肃。
“佩兮,江陵有江陵的难处,我们都有很多的无可奈何。身为郡君,你该懂事些,不能什么都要。”
“阿姐难什么?答应上郡的求娶,很难吗?”
姜琼华微不可见地皱眉,但仍按下耐心回答妹妹的疑惑,“那几年洪旱交替,姜氏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吗?江陵上哪去凑齐大世家主妇的嫁妆?姜氏早已入不敷出,你就算掏空江陵也凑不齐。”
“周氏聘礼给够了,对吗?”姜佩兮苦笑一声,看着那高位姜主君,踉跄退了两步。
她想起在建兴时听到的讥笑与嘲讽。
她记错了建兴夫人们花宴的时间,匆匆赶过去,在经过茂密的灌木丛时,便听见她们说:
“姜夫人到底是身份尊贵,看不上我们,竟脸也不肯露。”
“尊贵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嫁给一个卑贱穷酸的孤子,她在建兴的地位,还不如我们呢。”
“此次姜氏收的聘礼可不少,十几艘船运到江陵,光是把那些聘礼抬下来,就足足抬了七天。”
“这哪是什么嫁娶?分明就是买卖。”她们都笑起来,“这下世家里谁不知道,他们江陵的郡君,是可以买卖的。”
姜佩兮看向上首的人,呢喃着苦笑:“阿姐,原来你真的……把我卖了。”
“姜氏养了你这么多年,这不是你该为族人做的吗?”
姜佩兮张了张嘴,这真的是她的阿姐吗?她这么会这样叫她陌生?
“卖我的钱,你给族人了吗?”她看着眼前的姜琼华一字一句,“难道不是全部进了你的私库吗?”
“放肆!”姜琼华猛地拍向桌子,她气得站起来指着姜佩兮,手指都在颤抖,“是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的?是谁把你惯成这样的?”
“是谁把你惯得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你的教养呢?”
姜佩兮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姐,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姜王夫人皱着眉看向她,“佩兮,快向阿姐道歉,她会原谅你的不知礼数。”
姜佩兮扯出一抹冷笑,转身向外走去。
她的倔强与傲气只能维持到走出屋子,等跨过门槛,她便忍不住跑起来。
眼泪越涌越多,她粗暴地擦过眼眶。眼泪模糊视野,让她跌跌绊绊看不清路。
屋子里的不是她的阿姐,阿姐不会这么对她的,那她的阿姐呢?
那个永远爱护她,会藏着蟋蟀逗她开心的阿姐呢?
地上的雪还没有清扫,她跑多了路,鞋底沾的雪踩成了冰。
脚下一滑,姜佩兮向前摔去。
但她并没有摔倒地上,有人接住了她。
她扑在温暖的怀抱里,手蹭到软和的皮毛,姜佩兮抬头看向接住她的人。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与坦荡不羁,在这张脸上已找不到什么痕迹。他皱着眉,将姜佩兮扶起,低头看她,语气很是关切:“小郡君怎么了?”
在看到姜佩兮红肿的眼眶,还有溢出的眼泪时,他终究没有忍住,抬手轻轻抚上她的眼角:“你……过得不好……”
滚烫的眼泪滴在指尖,他的声音都颤了颤。
姜佩兮一把打开他的手,推开他,自己后退了几步。她靠到旁边的树干上,勉强稳住身子后,冷冷看着他,
“姐夫。”
他面色一白,神情僵硬,缓缓收回想要搀扶她的手。
姜佩兮不再和他说话,撑了一把树便向前走去。
他们再一次擦肩而过,就像以往一样,冷漠生疏。
她刚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周朔由仆从引着走进了弯拱院门。
看见姜佩兮,周朔快步走上前,很快他就看到这位姜郡君的眼眶是红肿的。
姜佩兮向他走去,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
周朔拉住她的手,低声问她:“怎么了?”
姜佩兮开始嘴硬:“昨夜回来的急,扭着了。”
她岔开话题,问他,“你递过拜帖了?”
“嗯。”
姜琼华声音冷凌:“周司簿。”
姜佩兮向后看去,阿姐慢步上前。她的仪态极好,走路时,肩颈不动,以至于她肩上覆的雪,也全稳在肩上。
哪里来的雪?
姜佩兮向上看去,望着这一路的高树,是树枝上掉下来的吗?
她站在哪棵树下?又站了多久?
“吴兴沈氏,沈议。”
扶着姜佩兮的周朔看向沈议,淡笑着问道:“商议的议?”
“是。”
姜佩兮不想再和他们扯皮,侧首低声对周朔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好。”
姜佩兮一走一瘸,周朔便扶着她一点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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