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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把那个虐待他人取乐的宋钧清理掉就可以。
这不难。
眼前人的眸光越来越冷。
看得郑茵心底发寒,她轻声唤道,“姜姐姐。”
清冷艳丽的脸露出一抹笑,脸颊被对方抚过,她音色柔和,“嗯?我在。”
“阿茵,想说什么?”
郑茵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裴岫杀人时才会浮现的笑意。轻蔑的假笑,眼底冰冷,那种视万物为蝼蚁的傲慢。
他们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神情。

围场有篝火夜宴。郑茵说这很热闹, 劝姜佩兮也留下。
姜佩兮对夜宴没有兴趣,但宋钧的存在让她不安。她不放心让郑茵独自留在这。
考虑到夜宴结束的时间,姜佩兮担心两个孩子熬不住。
又想着围场的夜风大, 怕他们着凉,她便遣人先将周杏和善儿送回去。
马车离去时, 天边晚霞刚晕开,微红的天际与青碧的草地相互交融。
姜佩兮站在原地望了很久, 直到车马消匿于转角才转身回去。
到底还是初春, 太阳偏斜后, 再站在风里就觉得寒气很重。
姜佩兮捧了热茶捂手。
郑茵一直在和她说话, 说京都的事情,也提到如今京都立储的争端。
“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郑茵说。
她又问,“周氏这次真的不打算参与拥帝吗?”
捧着茶盏的姜佩兮有一瞬晃然,“为什么问我?”
“周氏可没有不争的作风,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暗地里拥护了宋二,还是另有别的人选。”
郑茵在沉思。姜佩兮看向她, “你觉得我知道?”
“难道不吗?”被问的人神色坦荡, “姜姐姐嫁入建兴,周司簿是周主君的心腹。难道姜姐姐会不知道?”
茶盏是热的, 但好似怎么也捂不暖手心,姜佩兮垂下眸, “知道。”
“是谁呀?”郑茵语气间满是好奇。
“镇南王。”
恍悟一声, 看着眼前神色淡漠的人, 郑茵又悄声问,“周氏是和王大郡公结盟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王大郡公主张迎镇南王呀, 姜姐姐不知道吗?”
姜佩兮有些反应不过来,“可王氏不是支持宋六吗?”
“那是王二郡公主张的。如今宛城为这个正闹呢, 闹了这么久,兄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镇南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
姜佩兮本以为只有周氏和姚氏两家。
可如今看着陈姚夫人为镇南王奔前跑后,她便猜测陈氏也插了一脚进来。
怎么郑茵如今又说,镇南王背后还有王氏?
思绪像乱麻般混到一起。
皇权与世家千丝万缕地混着,很难单拎出一条线。
放下茶盏,姜佩兮去拉郑茵的手,嘱咐道:“阿茵,你去京都后要多加小心。一旦发觉情况不对,就立刻抽身。先保住自己,才有以后。”
郑茵正想颔首,却有侍女推门进来。
她语气慌张,“表姑娘快随我离开,那边走水了。要不了多久,火就会被风吹过来。”
姜佩兮和郑茵对视一眼,相携出屋。
出门后,她们才闻到烈火灼烧的刺鼻气味。
围场的屋舍皆是用木头临时搭建,只为方便客人们喝茶小憩,不会有人在这过夜。
因而搭建时,不会考虑到要防火。
此刻火光尚未起,只有不远处的一间屋舍在冒烟。
四方侍卫都在往那边跑,一片嘈杂。
“那边是谁住的?”姜佩兮问侍女。
“是王二郡公和王桓夫人的屋子。”回答问题后,她才执行自己的命令,“表姑娘先避开这边吧。主君请您过去。”
姜佩兮拉着郑茵准备一起走。
可郑茵却挣开手,她嬉笑着完全不把火焰当成威胁,“姜姐姐去吧。我要去凑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姜佩兮皱起眉。
郑茵倾身贴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我猜是桓郡君放的火,准备烧死王二。”
听到对方猜测的姜佩兮语气迟疑,“不会吧。”
郑茵却挤眉弄眼地讥笑,“这有什么不会的?世家多的是面和心不和。”
“白日是人前恩爱的夫妻,夜间是互相投毒的敌人。这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全是这样。”反驳的语句显得苍白。
郑茵嗤笑中全是不屑,“谁家不是这样?”
姜佩兮想以自己做例,可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她关照郑茵,“离火远些,不要凑太近。看完热闹,我们就回去。”
跟侍女走到裴岫所处的屋子里。他待的地方惯来安全,也很冷寂。
屋内全铺着绒毯,里头萦绕着很重的降真香。
裴岫高坐主位,手里捧着一卷道经。门帘被掀开,斜阳的霞光晃进屋内,晃到他的脸上。
他被这道光唤入人间,清俊白皙的脸染上凡尘烟火的气息。
霞光刺目,他在这片黑暗里避世太久。
这道光照得他很不舒服。依照往常的性子,他定要狠狠责罚这不长眼的奴仆。
可此刻他一点也不生气。
裴岫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肯见他了。
“你原谅我了,是吗?”
姜佩兮被这句话问得顿住脚,“表哥这话从何说起?”
她静静站在红艳的晚霞里看他。
霞光与火光在裴岫眼里反复交叠重现,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火里烫吗?”
这声呢喃在他们的寂静里,姜佩兮怀疑自己听岔了,“表哥说什么?”
见自家主君不在状态的易谋开口道,“主君,表姑娘到了。您先前不是买了点心,说要给表姑娘吗?”
裴岫这才缓过神来,他垂眸不再看来人,“阿璃坐吧,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等火烧完后,我们再一起走。”
姜佩兮觉得裴岫有些怪,但那到底和她无关,沉默着在下首落座。
侍女捧出茶水点心,还有打发时间的书。
“你从前很爱看这本,很宝贝它。不论我们吵得多凶,也没舍得用它来砸我。”
上首传来的语调幽幽,带着怀念与晃然。
姜佩兮却满心疑惑。
她什么时候砸过裴岫?再怎么吵,她也不至于去砸他啊。
接过书,姜佩兮看清封皮,是陶诗集。
她以前有这么喜欢陶诗吗?她真是一点不记得。
他们不是有话题可聊的人。
不是她呛他,就是他堵她。
姜佩兮甚至私心里觉得与裴岫互不干涉,是他们最好的相处状态。
他们间的寂静,只有频繁进来汇报的仆婢能冲散些。
姜佩兮在旁边听。火越来越大,有收不住的架势。在一次慌张禀告后,她转头让跟着自己的侍从出去找郑茵。
又等了几茬,姜佩兮看到身上穿着姜氏服制的嬷嬷冲进屋子,她身上已被汗浸透。
嬷嬷神色凄惶,对着姜佩兮直直跪下,“姑娘救命,杭哥儿困在走水的屋子里,没人去救。”
姜佩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杭哥儿是谁后,她立刻站起身,“他身边照顾的人呢?”
“杭哥儿先前说饿了,我出来拿点心。谁知等回去,火已烧到杭哥儿在的屋子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人,喊他也不理,就怕、就怕杭哥儿已经被呛晕了。”
“沈公呢?”
跪在地上的嬷嬷边哭边摇头,“不知道,也找不到人。”
姜杭是阿姐的孩子。
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外甥。
姜佩兮回头看裴岫,“表哥借我些侍卫去救人,可以吗?”
火在他的地界烧起来,可他却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听对方提出要求后,裴岫竟讥讽道,“怎么,心疼了?”
“表哥借不借?”
“找沈议去啊。你不是喜欢找他吗?”
情况紧急,姜佩兮不想和他吵,只是心中憋火。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却听裴岫冷声命令道,“不许去。”
不搭他的腔,姜佩兮自顾让嬷嬷领路。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他的种都关心成这样?”
姜佩兮试图跟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姜杭是我姜氏的后嗣,是我阿姐的孩子。我不该关心他吗?”
“狡辩。”他说。
完全没有必要跟他废话,姜佩兮想。
不再理他,她往屋外走。
“不许去。”
“站住。”
他的命令完全无法使她停下。
她又要离开了,离开他,去到火光里。
门帘被掀开,晚霞已经转成火红,里头还带着夜色的漆黑。
这一刻,折磨他数十年的梦魇再度成真。
她站在火里,不肯看他。
“你敢,你敢走出去。我就烧死他!”
难以置信,姜佩兮转头看向裴岫,问他,“你说什么?”
美丽的皮相在火光中扭曲,他笑着警告眼前人,“你敢离开。我就烧死他们。”
“我就烧死沈议,烧了他出家的庙。我要烧死天下所有的和尚。”
“你喜欢吴兴是吗,吴兴很美是吗,你念念不忘是吗。那我也要把吴兴烧了,他的父母、妹妹、族人,我全部烧死,一个也别想活。”
他好似陷入疯癫。
姜佩兮看向易谋,“看好你们主君,该叫大夫叫大夫。”
易谋已伸手阻拦自家主君,他没办法不允许裴岫说话。却必须防止主君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听到表姑娘的命令后,他只能尴尬地向对方表示歉意,“是。”
“不长眼的畜牲。”裴岫抬脚踹拦他的人,骂道,“下作的畜牲也敢拦我?”
易谋跪于地,死死抱住主君的腿,“主君,该服仙丹了。玉阳真人先前关照过您,仙丹得按时服用,不然药力会大减。”
身边东西踹不开,心上的人却要再度离开。
外头正烧着屋子的火,像是直接烧在裴岫的皮肤上。
“姜璃你敢!”仙人皮相不在,他双目赤红,压根没有修道的气质,反而像是快饿死的疯子。
“你再走一步,我就把江陵也烧了。”
这句疯癫的要挟出口后,对方果然站住脚。
甚至回头看他,虽然她的目光里满是冰冷与厌烦。可裴岫却觉得雀跃。
她肯看他了。
站在火中的人,从火光里走出,走向他。
裴岫怔怔看着她,身体不受控地战栗。
瓷器相碰撞。
下一刻,茶水泼到脸上。
茶叶的清苦味顺着唇瓣刺入味蕾,茶水顺着面颊滴落,滴到他的白袍华服上。
“这下醒了吗?”
她问他,眸光冷凝,“还要再来一盏吗?”

救火的侍卫, 喊人的侍女,还有仓皇从火里逃命的贵胄们。
在能轻易夺去生命的烈火之前,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
火焰里, 人变成蚍蜉各自在烧红的铁板上起舞。
姜杭在的屋子还没着起火,但别处的浓烟已经溢满屋舍。
门窗紧锁, 喊人无应。
混乱中,各家奴仆都有需要保护的主子, 无人有闲心伸出援手。
照顾姜杭的嬷嬷找不到主子, 也找不到其他姜氏仆从。求助无门, 她只能向已经外嫁的姑娘求救。
姜佩兮派侍卫把门窗砸开。火越来越近, 周遭所见皆被扭曲。
晚风寒凉,火却滚烫。
门窗闪开缝隙,大鼓浓烟从里头滚出。
尽管姜佩兮没站在跟前,却还是被呛得不住咳嗽。
侍卫在当口闯进浓烟。
等了好一会,几个侍卫才边呛边咳地跑出来,向主子躬身汇报, “郡君, 里头烟太大,我们实在看不清。”
红占了半边天, 不知是是斜阳地涂抹,还是火焰地烘烤。
稍稍观察风向后, 姜佩兮发觉这边的屋子不在风口。只要火的范围不再扩大, 这边就不会被波及。她立刻吩咐侍卫, “你们去那边救火。等这边烟散些,我进去找人。”
嬷嬷心中只有小主子, 她连忙劝道,“姑娘管他们做什么?我们找到杭哥儿就行了。”
“那边火不灭, 这边烟不止。我们没法找到人。”
侍卫得令去救火。
稍等几息,见门窗不再是大口吐浓烟,姜佩兮便带着嬷嬷与侍女进去找人。
整间屋子蒙了厚厚一层黑,所有物件都像是被烤了,变得乌漆嘛黑。呼喊姜杭的声音融进黑色,没有半点回应。
她们只能分开四散去寻找。
姜佩兮在窗柩底下找到昏迷的姜杭。
孩子还不够高,没法推开窗,便被浓烟呛晕。
几步上前,姜佩兮蹲下身把孩子抱入怀里,又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黑灰。
浓烟淡去,孩子喘过来气,他呛了两声慢慢睁开眼。
湿漉漉的眼睛睁开,小孩子只模糊看了个大概,便一把搂住正抱着他人的颈脖。
“母亲。”
小孩子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姜佩兮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他的后背,“我不是你母亲。”
他松开手,仔细看正抱着自己的人。认出人后,姜杭再度抱住长辈,“姨母也是母。”
“你认识我?”姜佩兮问他。
孩子抱着依靠不松手,回答道,“你是我最亲的姨母。”
小孩嘴挺甜。
姜佩兮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抱他起身,对屋子里正在找孩子的嬷嬷与侍女道,“找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照顾姜杭的嬷嬷闻声如蒙大赦,立刻向姜佩兮身边跑去。她伸手想抱过主子。
姜杭却搂着姜佩兮的颈脖不松,“姨母抱,姨母不会丢下我。”
嬷嬷面上神色灿灿。
姜佩兮没说什么,准备抱着孩子出去。
然而刚刚还敞开散烟的门窗,突然被全部从外头关上。侍女们连忙去推门,拍打叫喊。
可外头无人回应,只有成桶的水被泼上门窗。屋内没人能对这场突如其来变故做出反应。
下一瞬,火起来了。
火沿着水痕灼开。
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要烧死他们。
稳住心神,姜佩兮抱着姜杭往里头退去。
她让侍女集中去砸某扇没被泼油的窗户。有用凳子砸的,也有用托盘捶的。
热浪开始烘烤,呼吸也不再顺畅。
姜佩兮被呛得不停咳嗽,视线糊成一片。不过她没忘记将外甥纳在怀里,尽量减少他吸入烟尘。
察觉到趴在自己怀里的姜杭身体正发抖后,姜佩兮忍咳安慰他,“别怕。”
“不怕。有姨母在,我就不怕。”可他已经快哭了。
糊在窗柩上的纸于敲捶中剥落,屋里的烟勉强算是有了出口。
模糊视野里,姜佩兮看到外头缓步经过的姚九娘。
翻滚的热浪中,侍女们也看到她,齐声喊“陈夫人”。
可她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眼,露出一抹微笑。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侍女转身求主子,“姑娘,您快开口喊陈夫人。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过,姜佩兮不断咳嗽,她根本没法开口。
姚九娘没看到她吗?
“崔夫人,崔夫人。”守在窗柩边的侍女再度向外呼喊。
姜佩兮勉强抬头往外看去。
陈纤正向她们走来,身后跟着的侍卫就要上来救火。
被困在火里的人像是看到了希望。可陈纤忽然顿住脚步,她向一旁看去。
去而复返的姚九娘再度出现在窗柩的视野范围内,她们低语了几句。也许那并不是低语,只是火里的人完全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本欲救火的侍卫听命后退,退守到陈纤身后。
有侍女搀扶姜佩兮,哭着催她,“姑娘,您快和崔夫人说句话。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隔着火光与烟尘,姜佩兮与陈纤目光对视。
在灼灼的热浪里,她只觉浑身发寒。
陈纤看到她了。姜佩兮完全笃定。
只是陈纤经过斟酌后,并不打算救她。
姜佩兮被呛得快喘不过气,再站不稳身子。她跌坐到地上。
怀里的外甥回抱她,给她撑下去的勇气,“姨母、姨母,我们不怕。”
陈纤也离开了。
这片还会有人过来吗?
四方门窗被完全封死,她们还能得救吗?
浓烟越来越重,温度不断上升。
努力砸窗的侍女也终于撑不住,被呛地都跪坐于窗边。
姜佩兮被高温烤得思绪浑噩,难以再做出决断。
怀里的姜杭也咳得厉害,他边咳边哭,“姨母,对不起。”
勉强睁眼,姜佩兮用手去擦孩子的泪,“这不怪你啊。”
“姨母是因为找我,现在才这么惨。”
“你母亲,是我的亲姐姐。”她说。
这一刻,无数过往在姜佩兮的脑海浮现。阿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过许多地方。
阿姐送她热闹簇成一团的紫阳花,说这花象征着团圆相守,说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们是永远的血亲,她们是比父母、丈夫、子女更加亲密的存在。
姜琉,姜璃。
早在取名之时,她们的关系就注定无法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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