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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杨宜先把姜杭抱下,再扶贵女下马车。
搀扶时,杨宜碰到姜郡君的手。
很冰,手心却潮湿。
“郡君,您是不是觉得冷?”
姜佩兮迷糊地看向对方,“还好。”
“叫大夫来给您看看吧。折腾这么一夜,您应该是吹风受了寒,现在发起了热。”
迟缓理解杨宜所说内容后,姜佩兮才注意到自己已明显头重脚轻的症状,“好。有劳你。”
杨宜扶她往住处去。
走到半途,她们听到有人喊“姜杭”。
姜佩兮低头看跟在身边的小外甥,“回去吧,你父亲来接你了。”
姜杭抬头看姨母,伸手拽她的衣袖,“我可以跟着姨母吗?”
“不可以。”她说。
遭到拒绝的孩子委屈低头,最终不情愿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回去休息的路很难走到头,姜佩兮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是阿姐。
她形色匆匆,刚迈进院门。身后是无人照看的白马。
姜琼华与沈议在路途中相见。
站在父亲身边的姜杭喊“母亲”,她却只是应声,并不正眼看他。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久未相见的妹妹身上。
然而当距离拉近,足够她看清妹妹唇上的痕迹后,姜琼华顿住脚。
她回头看沈议。担忧成为怒火的燃料。
去而复返,姜琼华走向丈夫,还没站稳就挥手往他脸上打去,“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廉耻?”
斥骂在空寂宁静的院子里炸响,也像匕首刺入姜佩兮敏感内疚的心。
“你骂谁呢?”
姜琼华回头看妹妹,她面色几近苍白。
“你想骂我,直接骂就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她们已久未相见。
难得重逢却剑拔弩张。
姜琼华不禁冷笑,“好,那我就问你,你的礼仪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你如今这番作态,真是让江陵蒙羞。”
姜佩兮身体发颤,哽咽的鼻音很重。却把性子里的倔贯彻到底,她推开扶着自己的杨宜。
“我的教养?我的教养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样、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管?”
“你!”
姜琼华被妹妹气得一口气哽到心口,“我管不了你?你姓姜,我是姜氏的主君,我还不能管你了?”
尽管眼泪已完全糊住视线,心口泛起阵阵绞痛,但姜佩兮不肯输气势。
“你有什么脸管我?你都把我卖给周氏了,你凭什么还管我?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这句把姜琼华顶得发蒙。
“你真是长本事了。”她呢喃自语。
在放狠话上,这对亲姐妹有着近乎如出一辙的脾性,“你既然这么有本事,那以后就别回江陵。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早就没了。”
姜佩兮毫不犹豫地接过话,“你以为我还稀罕回去?”
“坏阿姐,你最讨厌了。我没有你这个姐姐。”
她一边哭,一边放下伤害的狠话,“破江陵,等我死后,我就是葬在荒山野岭,就是坟头长满野草没人管。”
“我也不稀罕回你的破地方。”
话越说越狠,路越堵越死。
杨宜伸手去拉对方,试着劝她,“郡君别说这样的气话。”
“就要说。”
她哭得咳起来,可却仍犟着,半点不肯服输,“我说的不是气话。我生前不回江陵,死后也是。”
姜佩兮看向站在庭院里的姐姐。
模糊的视野里,她穿着与自己相似的制服。她们各自的袍服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雪青玉琼花。
那是她的亲姐姐。
那是占据她幼时与少年全部美好记忆的亲姐姐。
心口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神智与情丝像是被强行拉拽,最后扯断。
这一刻思绪已混成乱麻的姜佩兮,确然听到丝线断开的声音。
满院皆是春草绿芽,现在明明是春天。
可姜佩兮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她打颤。
他们在明媚的春光里,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只有她被丢弃在彻骨的寒冬里,无人问津。
在被丢弃之前,她率先将这段关系终结。
以避免自己落入太过被动的境地,以避免接受自己被遗弃的结果。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
她的声音哽咽难言,可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狠,“死生不复相见。”
论扔狠话,没人能比得过姜瑾瑶。
姜琼华被这句话砸得恍惚,甚至于往后退了一步。
满院春色,却怎么看都空寂得狠。
杨宜看向站在院中的那一家三口,谁的神色都不好。
跟姜郡君互相伤害的姜主君,此刻也红了眼眶,她的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
而莫名其妙挨巴掌的沈公,面上半是茫然,半是愧色。年幼的小姜郡公,则快被这场争吵吓哭。
但凡长的是人心,见证亲姐妹的决裂,或多或少会生出些惋惜与同情。
或许也有那么些足够冷情冷性的人,对此可以纯然地漠然旁观。
但不管怎么样,但凡是个人。
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应该笑得出来,更勿论是浮现志得意满的笑。
可却有那么一人。
他见证了争吵的全程,也笑了全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对上裴岫的目光,杨宜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笑不是高兴,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裴岫得意极了。
对自己当初挑拨离间的成果,他相当满意。
他是最了解璃娘的人。
他知道她最在乎什么,最难以忍受什么。
她不能接受瑕疵,无论是物品还是情感。
一旦出现裂缝污迹,曾经有多爱,之后就会有多厌恶。凉薄刻薄,是她的本性。
裴岫缓步踱上前,径直跃过那些阻碍他与璃娘厮守终身的障碍物。
可将要进门时,杨宜却拦他,“裴主君,姜郡君现在不能再受刺激了。”
眼底因得意而浮现的笑意瞬间冷凝,他语气森森,“怎么,你活够了?”
没活够的人只能放下手,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道,“姜郡君应该是发热了,我去请大夫。您跟她说话时,和缓些。”
裴岫压根不搭理她,更不会把她的提醒放到心上。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乘胜追击。只要继续挑拨几句,璃娘便不会再离开他。
屋里侍女忙碌地收拾东西,她坐在软榻上咳嗽。
或者应该说,她是边哭边咳。
裴岫挥手让整理行装的侍女退下。
随后才在她身边坐下,缓和声线问,“璃娘收拾东西做什么,你不是说不回江陵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清秀面容浮现微笑,他抬手挑她的下颌。
看到她又湿又红的眼睛后,裴岫的神色满是关怀与疼惜,冰凉的指腹按过她的眼尾。
“璃娘莫不是想去找那个周氏?”
再度被强行触碰的姜佩兮忍不住皱眉,她撇开脸不想被他碰。
但他不肯放过她。
“璃娘,在我们为夫妻的那世里。”
裴岫笑着,显然是心情极佳,“你猜,周氏与谁是夫妻?”
这是极简淡的一问,却像是能将耳朵振聋的钟。它猝然敲响在姜佩兮的耳畔,敲得她失聪。
姜佩兮怔怔看着裴岫用指腹擦她脸上的泪,一遍遍地抹。
她甚至忘记拍开他的手。
她的泪好似怎么也止不住。
这让裴岫不由蹙眉。为舒缓心中烦躁,他倾身吻她的泪。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周朔会与谁是夫妻呢?
身上冷汗不断的姜佩兮开始思考,她想挑出最合适的女郎,却觉得谁都合适,没有人不合适。
周朔连脾气这么怪的她都受得了。
更勿论世家里有无数心性、脾气,都比她好出百倍的女郎。
谁都比她更适合周朔。姜佩兮意识到。
周朔除了出身,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他的品性,甚至可以使她卸下戒备,使她这样极端、敏感、刻薄的人去信赖、去依靠。
尽管姜佩兮极尽抵触,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于周朔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换任何一个女郎,和周朔成为夫妻。
他都会敬重她,爱护她。
周朔在她身上展示的所有温柔与包容。
在那个她无从得知的时空里,他都会分毫不差地给予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使她难以喘息。
她不仅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很糟。
她对周朔的态度一直很差。
稍有不顺,就对他发脾气,就不理他。她只索取他的好,却从不付出。
她不关心他。
无视他情绪的郁结,也不理会他的伤。
甚至于,她总是伤害他。
裴岫擅于玩弄人心,他是挑拨离间的好手。
姜佩兮知道。
她和沈议就是这么被他挑拨开的。
已经吃过一次亏,她应该长些教训。
姜佩兮知道自己不该拿他的话当回事,她应该轻蔑地一笑而过。
哪怕她已经难过地快窒息。
就是为了不让裴岫得逞,她也该维持住自己的体面。
她该镇定地看着他,坦然且平和地说:我不在意。
可只要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空里,周朔会像爱护她一样爱护另一个女人,会与别人共同生活。
姜佩兮便很难过。
这种难过并非仅因嫉妒,更多的是姜佩兮意识到,没有她的周朔,会更好。
世上没几个人会比她还难相处。
她总是对亲近者极尽刻薄,总是对周朔极为任性地发脾气。她从不体谅他。
“你不是他的唯一选择,璃娘。”他在笑。
“与你无关。”
“他和沈议一样。你对他一点也不重要,你会随时被他舍弃。”
“你住嘴!”气息完全混乱,姜佩兮头也发昏,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谁也不想见。
“滚。”
抬手指向门口,她再度重复自己的心愿,“你滚。”
转眼看过去,姜佩兮看到了站在门槛处神色尴尬的杨宜。她半只脚迈进屋子,半只脚留在屋外。
与自己目光对视后,她低下头,往外退去。
姜佩兮不明白 杨宜的尴尬,直到僵硬麻木的身体察觉到喷洒在颈侧的呼吸。
后知后觉的恐惧下,姜佩兮用力打过去。
“啪。”
裴岫又被扇了一耳光。
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仍黏糊糊地贴在她的颈间,“猜对了。璃娘,你还是这么聪明。”
“什么?”
姜佩兮被他弄得恍惚。
“杨宜啊。”
他笑出声,听起来愉悦极了。
几乎是瞬间,姜佩兮明白了裴岫话里的意思。
“你胡说。”这句话几乎全是气音。
“我为什么要胡说呢?”
他笑着,语气间又添注些许委屈,“你还跟我感慨过呢。”
裴岫压低了声音,把字句拉得很长,“你说,杨主君与周氏,他们真是……”
“我让你闭嘴。”
可裴岫完全不管她,他是那样的固执,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
“情比金坚呢。”
这个词把姜佩兮砸得恍惚。
她再度去推抱着自己的人。相较于之前的用力抗拒,姜佩兮这次没用什么力气,可她获得了自由。
她站起身想跑。
可裴岫戏谑的声音占满整个屋子,甚至传出回声,“世家谁不知道,杨主君与周朝明情谊甚笃啊。”
想要逃离的脚步就此陷入沼泽,姜佩兮迈不动步子,更无法自救。
“你不记得,没关系。让我来告诉你,周朔以后会封公。”
“你可以等等,等等看,他封到的称号是什么。”
不用等。
她知道。也没忘。
在裴岫说出“周朝明”之前,姜佩兮尚且有些侥幸。她仍希望裴岫是骗她的,是没有任何事实的瞎编。
就像当初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就凭一张嘴离间她与沈议一样。
周朔现在还没封公。
就当下的情况,不会有人相信,这个贫苦没有任何根基的临沅孤子会被封公。
而裴岫不仅知道,还笃定地说出了周朔日后的封号。
他说的是真的。
在她无法触碰到的那个世界里,周朔和杨宜是夫妻。
他们是世家里公认的眷侣。
至此,对比终于具体。
那个假想的女子,具象于姜佩兮的眼前。
姜佩兮回身看向裴岫。
他的嘴一张一合,神情里满是讥讽与得意。
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些模糊的发音,飘飘绕绕的,全部缠在一起。
姜佩兮觉得裴岫碍眼极了,也可恶极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被他逼到自焚。
就着最近的茶盏,姜佩兮抄起就往他身上砸去。
瓷碟托盘,软枕书籍。
纷纷往他身上砸。
她被歇斯底里的恨意与绝望笼罩着。
至此姜佩兮毫不顾忌,完全不管拿到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大的伤害性。
她只想砸死他。
“闭嘴。”
她的无助与无措尽数涌出,“你给我闭嘴。”
“你这个疯子。”
她骂他,却又像是在骂自己。

她打心眼里觉得对方回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能再早几个时辰,姜郡君也不至于被裴主君缠成那样。又或再晚些,待姜郡君颈侧的印子消些。
偏偏是这个时间。
眼看周司簿与自己颔首后就要往里屋去, 杨宜挪步挡住他的路。
她试图给姜郡君打掩护,“郡君刚睡下, 周司簿等她睡醒再见呢。”
匆忙归来的周司簿显然没心思和她虚与委蛇。
他看也不看她,绕过就要往里走。
杨宜只好再拦, “郡君昨夜受了惊, 好不容易才劝着睡下。眼下应还没睡稳, 周司簿等等再见吧。”
他确实好脾性, 收到消息后急着连夜赶回。
挂念一路的心愿被阻拦,他也不生气,反而和气地向人保证,“我轻声些,不会吵到她。”
“可是……”杨宜语气犹豫,想着该编什么别的理由才好。
“我只想见她一面。”他说。
“周氏那边催地紧。这趟我是悄悄回来的, 马上就要走。”
匆忙归来的人再度保证, “我只看她一眼,然后就走。绝对不会吵到她。”
他的渴求太过诚挚, 弄得杨宜觉得自己像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放下阻拦的手,最后关照道, “郡君刚喝了药, 你好好和她说话, 千万别刺激她……”
话没说完。
因杨宜注意到,周司簿的注意力全转到了她身后。她转身回看。
素色襦裙, 披发跣足。
贵女站在帐幔之后,面色是比刚才更加憔悴的苍白。
他们夫妻对视。
杨宜两边看看, 自觉离开。
妻子颈侧的印记很明显,是牙印和吻痕。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
周朔让自己忽视这些,他走向她,“地上凉,还是穿鞋好些。”
“我和阿姐吵架了,我们吵得很凶。”她声音里的哭腔很重。
眼睛是肿的,下唇也破了。
周朔走到妻子身前,去拉她的手,“是因为什么吵呢?”
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只说争吵的结果,“我以后都不能回江陵了,我和阿姐决裂了。”
“怎么会吵成这样呢?”
妻子伸手抱他,并靠进他的怀中。
她仍是依赖他的。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不厌弃他就好。周朔告诉自己。
抬手抚她的背脊,周朔试着梳理妻子的情绪,“是不是一时的气话?”
“不是一时,也不是气话。”
“别担心,你们是亲姐妹,不会就这样决裂。”
周朔低头看向怀里的妻子,抬手抚过她红肿的眼角,尽量缓和声线与她商量,“先进去好不好,地上凉,我们先把鞋穿上。”
寝室物件的摆放没有变动,一切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
屋里除了苦涩的药味,就是妻子用惯的莞香。
没有别人的气息。
至少不是在这里。
周朔又找到了一个开解自己的理由。
拉着妻子在床榻坐下,他又去拿巾帕。最后在脚踏边跪下,给她擦脚底沾上的灰。
他手上动作细致,语气也仍旧温吞,“佩兮先睡会。我去拜见姜主君,你们的争吵只是误会,不难解开。”
“为什么?”
周朔抬头看妻子,“什么?”
“为什么你不允许我和江陵交恶?”
“不是不允许,是不划算。”他说。
姜佩兮怔怔看着眼前的丈夫,心口发紧,“你嫌弃我,你嫌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吗?”
“当然不是。”周朔否认。
“你不能没有江陵作为依仗,这会让你陷入被动的境地。”
“我不需要。”她的语气很果决。
“佩兮,别闹脾气。别的都可以,这不行。”
他站起身,阐明自己的打算,“我去拜见姜主君,你们会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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