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允许她接触宛城的表兄,倒很乐意让她与阳翟的表哥处在一起,甚至时不时会让她去阳翟住段日子。
他们关系曾经很好,但裴主君娶妻后,江陵与阳翟也淡了下来。她和裴主君为数不多的见面,均以吵得不欢而散收场。
等姜佩兮嫁到建兴,和阳翟便断了干净。
上辈子天翮八年年末,她从江陵派往京都的军队里,抽走三万人马调往建兴。
致使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在拥储中落败,自此她和江陵便有了一条不可修补的裂缝。
于是在紧接着的第二年年初,裴主君不顾阳翟繁重的事务,拜访建兴。
但说是拜访建兴,其实就是来训她,他说了她几句,和周朔做了交易,当天便启程离开建兴。
裴主君走的时候,外面的积雪未化。他披着雪白的大裘,映着四周纯白的雪,显得孤寒。
姜佩兮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最后一面的遗憾。
那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姜佩兮叹了口气,要是有机会,她还是想再见见这位阳翟的表哥。他们是自幼的情谊,不该为着年轻气盛时拌嘴说的气话而隔阂一生。
但想到阿娜莎就是裴主君嘴里的“异族女子”,就是让王柏无缘主君之位的女子,姜佩兮不由皱起眉。
王柏拼了命去退婚,但宛城与华阴的盟约,不会因他而停止。王氏与桓家很快定了新的婚约,宛城未来的主妇只能是王桓夫人。
桓郡君与王国公的次子再次定下婚约,并于第二年嫁入宛城。
世家对长子王柏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已经是弃子,有人觉得王国公对他还有期待,毕竟还没把他逐出王氏。
在不知道阿娜莎是王柏的妻子前,姜佩兮还曾好奇她的丈夫是怎么说服家里接受这个外族女子的。
她现在清楚了,王柏根本没能说服。
王柏将于征和二年被王国公赐死,他的异族妻子在他死后失踪,他们的孩子被发现暴尸于荒郊。
在王柏舅家——泺邑崔氏的阻拦与施压下,王氏没有抹除王柏的存在,但他的异族妻子,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宛城的承认。
那些曾经过耳的闲话,拼凑出姜佩兮对宛城王氏的认识。
如今闲话中的悲剧就在她的身边,阿娜莎救过她,阿娜莎是这样一个明艳恣意的女子,她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失踪是世家杀人的遮羞布,阿娜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宛城抹杀。
这就是鼎盛的王氏,权威的世家之首。他们极度自傲,极度排外,他们雄厚的实力使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倨傲鲜腆。
姜佩兮背后出了一阵冷汗,世家何其相似。建兴不是什么好地方,宛城更不是。
它们一个是最古老世家的盘踞地,一个是孕育了世家权威的钟毓之地。
阿娜莎不能去宛城,留在世家她一定会被抹杀。姜佩兮想。
“王氏什么时候回宛城?”姜佩兮看向阿商。
阿商茫然地摇头。
“你留意些,一旦王氏动身离开,就来告诉我。”她一定要见王柏,阿娜莎为他离开了草原,他也该为她远离世家的纷争,至少不能再待在宛城。
阿商有些迟疑,“夫人不如问问司簿?司簿一定知道。”
“不要麻烦他。”阿商听到姜夫人这么说,她的声音很疲惫。
阿商有些无措,“是,夫人是不是累了?夫人睡会吧。”
阿商服侍姜佩兮躺下,给她掖了被子,吹灭燃着的烛台,屋子一寸寸暗下。
在她即将吹灭最后一盏时,她想起司簿关照她的话:“夫人夜里睡得浅,你动作要轻。屋子里要留盏灯,夫人不喜欢黑,留些光,她睡得踏实些。”
她一边点头记下,一边又觉得纳闷:“司簿晚上不回来吗?”
“我住在别处。”司簿笼着衣袖,站在门檐下,大半的身形落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声音是宽和平稳的。
她垂眸看向烛台里摇曳的火苗,慢慢退后,她留下了这盏微弱的灯。
阿商不懂夫人为什么铁了心要和周司簿和离,司簿明明很好,他脾气好,谈吐好,主君夸他办事也好。
她在建兴侍奉六年,周司簿是她见过待下最宽厚的主子。
在跟姜夫人出来之前,阿商从不知夫人这样良善情重。
夫人平日都由陶女使侍奉,陶女使很凶,不许她们靠近夫人。
要是不听她的话,陶女使就踹她们心窝子,再赏她们几个巴掌。
阿商一直以为,有陶女使这样的心腹,夫人肯定很刻薄。
她曾和一起当差的侍女聚在一起说姜夫人坏话,说姜夫人脾气古怪,说建兴的夫人都不喜欢她,说司簿倒了霉才娶到这样的夫人。
她们的坏话被陶女使的尖声打断,“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她们吓得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听见陶女使上前的脚步,她们吓得发抖。
但她们也听到了那道舒缓清冷的声音,“阿青。”
陶女使气得跺脚,“姑娘!”
“阿青,回来。”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怒意,像是雪后檐下挂的冰凌,晶莹剔透却寒意逼人。
姜夫人再不被建兴喜欢,也是主子。说主子坏话,还被当场捉住,她们都以为自己的小命到头了。
但姜夫人唤回陶女使后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给她们任何惩罚,也没叫她们起来。
只是携着陶女使缓步离去,像是没看见她们,也没听见她们的话。
那时阿商跪在地上,脸贴着地。察觉到姜夫人走过,她悄悄抬头。
视线里是夫人的裙摆荡开涟漪。
衣裙底边绣着连片的琼花,像烟雾一样,蔓延朦胧的雪青玉琼花。
她们害怕了好久。周七夫人常背后说姜夫人闲话,后来便被谴出建兴。
她们这样的贱命,又会遭遇什么呢?
但这件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她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没有任何人找她们麻烦。
除了几乎与深夜雾气融为一体的雪青玉琼花和那道清冷的声音,姜夫人什么也没留下。
阿商现在很为自己的碎嘴后悔,夫人明明这样好,对她比司簿对她还好。
可为什么两个宽厚的人要分开呢,阿商不懂。
阿娜莎说,不相爱就该分开。
阿商不这么认为,什么叫爱?
这都是浪荡过头的浑话,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之间有爱吗?显贵世家间的联姻需要爱吗?
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带来荣耀名誉。
周司簿,姜夫人,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却要分开了。
阿商端着盘子走出内室,她拿起夫人说太甜的丸子塞进嘴里,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黑漆漆的外面,有些忧愁。
棕褐的药映在碗壁上, 冒出热气,屋子里的空气都苦涩起来。
姜佩兮拧着眉,端起碗一口闷下, 紧接着便漱口吐出嘴里的苦味,再将准备好的方糖塞进嘴里。
阿商看着姜夫人一系列连贯的动作, 诧异看了眼还留了些底的药碗,“今天的药很苦吗?夫人昨天喝的像是好很多。”
一样的, 昨天的也很苦。
但周朔非要一勺勺喂她, 她能怎么办。
姜佩兮苦得眯起眼, 等嘴里的糖化开更多。
“这是司簿昨晚给我的, 说等您醒了给您。”
姜佩兮眯着眼,看阿商递过来一封书信。
她伸手接下,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是极端正的古碑体,一笔一划,工整端正,像它的主人一样。
是和离书。
姜佩兮没拆开看, 又交给阿商, “收起来吧。”
阿商拿着信有些踌躇,“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信是司簿半夜送过来的, 他敲门声音小,间隔又长, 不知道敲了多久。阿商迷迷瞪瞪醒来, 跑过去开门, 他外袍上都落了白霜。
阿商看见他小心将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她:“这是姜郡君的, 等郡君醒了再给她。”
“司簿明天派人送过来就是了,都这么晚了, 您还亲自过来。”
“郡君急着要的。”他温声和气,并没有因为婢女开门晚而生气,“郡君晚上吃的怎么样?”
“就用了半碗粥,丸子吃了两个。夫人说太甜了。”
“她现在胃口不好,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你时不时劝她吃点。点心太甜,我去和厨子说,让他再改改。”
说着他顿了顿,略略一沉默,继续道,“罢了,等明天我再找个厨娘来,你多问问郡君想吃什么,让厨娘试着做。”
阿商点头称是。
“阿商,姜郡君不会再去建兴了。你想跟着她吗?还是回建兴?”
阿商茫然地抬头,司簿站在门槛外,寒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飞扬。她不曾想到自己还有选择,“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想想,要是想继续跟着姜郡君,我给你赎身,你的父母兄弟我都会安排好,你不用挂心他们。要是你想回建兴,就还在梧桐院当差,都可以的。”
周司簿真是个好人,阿商想。
她握着信,有些替司簿委屈,“夫人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不好看了?”
司簿那么着急地送过来,生怕耽误。
夫人却看都不看一眼。
姜佩兮略略一沉吟:“你不识字?”
阿商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夫人的思路,她瘪着嘴摇头。
“信封上写的是和离书,和离书的内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那些套话。”
阿商愣住,司簿和夫人真的和离了。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就这样干脆地分开了。
姜佩兮看着阿商,想到她的归宿,便问道:“过几天我会去新宜,你想跟着我吗?要想跟着我,我回头向子辕要你,我给你赎身。你家要是有人在建兴,我也给他们赎身,你们可以跟着我一起去新宜。”
“你跟我出来这趟受了不少罪,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就多给你些钱。再向子辕替你要个好差事,怎么样?”
姜佩兮耐心地看着阿商,等她的回答。
却不想她忽然跪下,伸手抓住被子,一抬脸,眼中泪汪汪的。
“夫、夫人,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脾气古怪,说、说你活该被建兴夫人们讨厌,说司簿娶、娶你是倒了大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您别生气,司簿从来没说过娶您是倒霉的。夫人,都是我的错。您、您别生司簿的气,别为我的坏话,和司簿和离好不好?”
姜佩兮愣愣看着她,这样实诚的小丫头还说过她坏话呢。但看她哭成这样,姜佩兮又觉得好笑,“起来吧,多大事。”
她拿过放在枕边的手帕,倾身去擦她的眼泪,“别哭了。”
这样的闲话她听到太多,建兴夫人们花宴上品茶的话头,要比这些话刺耳得多。
而且这都是她嫁到建兴前两年的事,后面八年不再有人说她的闲话。
对于阿商可能是前段日子才发生的事,对姜佩兮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她哪记得那么多。
“起来吧。我又不是因为你的两句话和离的,别哭了。”
阿商并不起来,她干脆趴到被子上蒙脸大哭。
姜佩兮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伸手摸她的头顶,“我和子辕现在分开,还能体体面面的。等后面出了事,就真是一团糟,想断都断不开。”
她说得很诚恳,也是实话,奈何阿商并不相信。
阿商幽怨而愧疚地望了她五天,望着望着就掉眼泪。
一见她哭,姜佩兮就连忙拿点心塞进她嘴里。
她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会哭。
厨娘做的点心大半进了她肚子,姜佩兮尝个味就不会再吃。
于是当阿商一脸幽怨地禀报王郡公来访时,姜佩兮忙不迭起身要见客。
周朔这五天躲着她,她见到的人只有阿商,每天睁眼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闭眼也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
现在有见到不同脸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姜佩兮自己带的衣服被匪盗抢走,后来出逃也不可能带着衣服跑。她先前穿的上面都是血迹,还破了。
宁安没有姜氏的制服,姜佩兮便随便挑了件这边准备的衣服。
王柏坐在外间喝茶,他翘着腿,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杯盖拨开茶叶,雍容清雅。
他垂眸看着茶汤,视野落在地面。忽然眼前出现一模亮色,他抬眼看去。
看清了人,脸上便挂上了笑,他将茶盏搁到桌上,起身作揖,仪态从容:“姜妹妹。”
姜佩兮欠身回礼,“王郡公。”
落座后,王柏看向姜佩兮:“听闻姜妹妹摔得惊险,如今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
“我瞧姜妹妹气色也不错。尤其妹妹今日穿的颜色娇俏,倒像是两年前未出阁的模样。”
鹅黄的衣裙显得她年纪小,头发虽因已为人妇而盘起,但她眉眼灵动,垂眸温柔。要是愿意笑笑,便完全是被娇养在家中、备受父母疼爱的女郎了。
“郡公说笑了。”姜佩兮捧过茶盏,撇开茶盖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什么茶啊,都是浮沫,茶汤颜色也不好,里头还都是碎叶子。
她看了眼王柏,难怪他光拨茶盖却不喝。
王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推于姜佩兮手边,“妹妹两年前成婚,我繁于琐事,连贺礼也不曾送到。今日才补上,还望妹妹见谅。”
姜佩兮淡笑,接过锦盒递给阿商:“郡公客气了。”
王柏不愧是世家交口称赞的贵公子,他会给自己找台阶,也会给对方找,话说得极为漂亮。
毕竟就冲姜王夫人对宛城的态度,当初姜佩兮的婚礼根本就没邀请王氏。
“宛城事务繁忙,身为子侄却许久不曾拜见姑母,柏真是羞愧难当。倒是听闻妹妹今年回了趟江陵,不知姑母安康否?”
姜佩兮脸上的笑淡了些,心中警戒,她回江陵是悄悄的,没弄出什么动静,走的水路,连驿站都没去,她又只在江陵待了一天。
本该算是隐秘的事,王柏却知道得这么快。
说他不是时刻盯着江陵,都不会有人信。
她抬眼看向王柏,他仍是笑意盈盈的,俊眉朗目,贵气非凡。
“母亲身子如旧,只现在虔心向佛,不见外客了。”
王柏颔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拒绝,只顺着接话:“父亲也请了许多禅师在宛城,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听禅。”
姜佩兮不搭腔。
王国公那么狠辣冷血的人,连自己的儿孙都能逼死,他信佛?笑话。
他倒是一点不见难堪:“只是时不时就会与我说起姑母,说起姑母在家的日子……父亲年纪大了,如今总念着阖家团圆,血亲相聚。”
“说来姜国公已仙去多年,姜大妹妹也坐稳了江陵。不知姑母打算何时返回宛城?也好让侄儿早日尽孝。”
世家女郎通常不会终身留在夫家,丈夫死后就会回娘家颐养天年。姜佩兮的祖母姜裴夫人,在姜佩兮未出生前就已返回阳翟,由裴氏子孙供养。
女郎若是死在丈夫前头,一般也都是归葬娘家,不会与夫家有什么牵扯。不过陪嫁会留在夫家,算是娘家感谢夫家照顾自家女郎多年。
听到王柏的漂亮话,姜佩兮瞟了眼他,算了吧,你死得比我还早呢。
姜佩兮不知道母亲的寿数,她死的时候姜王夫人还健在。
母亲留在江陵,陪着阿姐。
“这该由王国公向母亲写信请归,郡公问我,是问错人了。”她淡声道。
“父亲已经写了多封,只是江陵没有回信。”
那就是母亲不想回去呗。
姜佩兮假笑:“这我就不知了。”
“王氏是大家,断没有让自家女郎留在外头的道理。姑母与宛城的误会,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姑母怄着气,不愿回宛城,知道的是说王氏轻慢气量小,不知道的怕是会说姑母的不是。”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话里话外都是为对方考量的样子,王柏确实是会说话的。
第25章
姜佩兮端详这位郎艳独绝的贵公子, 他一直挂着得体和气的笑,让人不由心生亲近与信任。
“姑母素来偏爱妹妹,若是妹妹能从旁劝着些, 姑母也能早日想通。等回了宛城,也就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了。”
姜佩兮不由苦笑, 母亲偏爱她?
于姜王夫人而言,她只是一个任意交换的筹码。
心中的愤懑无法压抑, 姜佩兮冷下声音:“郡公这话错了。”
王柏一怔, 他这位姜妹妹脾气好、脸面软, 轻易不下人面子, 身上没有贵女的傲气,一向是好接触的。
“郡公若真想让人劝动母亲,请阿姐游说才是正经。阿姐的话,母亲兴许能听进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