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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xiao姐(惘若)


过了片刻,孟葭勉为其难的开口,“钟先生,我身上不太好受,能借你浴室......冲个凉吗?”
钟漱石有些诧异的,抬了几分音量纳闷道,“刚退烧就用凉水?”
孟葭紧着解释,“就是洗澡的意思,我们都叫冲凉。”
再一抬头,撞上钟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他故意。
就知道!这么日常的词汇,他怎么会听不懂。
但这么一通搅和,孟葭随处可见的紧张和不安,退去了大半。她感念于钟漱石的体贴,也隐隐担忧。
站在她面前这个男人,东方式温雅的仪容气度之下,一股内敛的书卷气,有着远胜世人的阅历和见识,和极敏锐的、善于洞悉人心的观察力。
孟葭自认不是他的对手,她不禁怀疑,他是否有过称职的对手?
“跟我来。”
钟漱石走在前头,放慢了脚步,领着孟葭上楼梯。
孟葭跟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像小时候被外婆领进学堂门。
他推开二楼那扇客房门,孟葭隔了几步远,抬起头看一眼,米色罗马假日床,鹅黄花边刺绣四件套,床头堆五六个枕头,万字纹玻璃开门边,摆了张粉白天鹅绒贵妃榻。
非常少女风的房间,处在这么一座典雅冲淡的园林里,南辕北辙般的不合拍。
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这里是为某位女士专门预留的,在修建之初,她一定坚持自己的审美,而钟先生,不得不依她。
但这关她什么事?孟葭心想,算下来,钟先生今年二十八九岁,交往一个女朋友,宠着喜欢的女孩子,再合情理不过。
虽这么说,她心里模模糊糊的,还是想知道,是哪一类长相,什么家世品行的姑娘,能得他钟爱。
这个隐晦的念头,如生长在碧潭深处的青荇草,清风也吹不起涟漪的水面,看起来平静,可底下却是摇摇晃晃不停歇。
孟葭不敢看钟先生,怕自己脸上是探寻、惊慕,或是别的不该有的目光,被他寻出端倪。
钟漱石开了衣橱,指给她看,“这里有几套衣服,你看着挑,应该能穿下。是新给钟灵准备的,她也没来过。”
哦。原来是他堂妹。
孟葭的唇角,以不易察觉的弧度,向上抿了抿。
到钟漱石介绍完盥洗室那些开关,洗护用品,以及浴巾的位置,到房内留她一人,孟葭还在神游冥想,她到底为什么要松口气?
孟葭推拢欧茶色油砂门,弧形的设计,隔开干湿区域。
室内暖气熏得很足,她浴着日照灯,把湿了又干的衣服,一件件脱掉。
她不敢弄湿,找出个白色编织袋装好,放在角落里,预备明天一早带走。
热水淋洒下来,从她的头顶浸润过全身,水汽蒸腾在淋浴间,孟葭在发尾处揉起丰富的泡沫,冲干净。
等她洗完,裹着浴巾走出来,把头发吹到七分干。
孟葭哈口气,擦掉镜子上弥漫的雾水,里头映出她粉红的脸颊,被热气氤氲的,人面桃花。
她双手撑着深色大理石台面,感觉又一次,将自己从深渊里打捞了起来。
通透明亮的浴室里,孟葭对镜中的自己,挤出一个惨淡笑容。
活着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费力,尽管不如意居多,但有时候一个热水澡,一份入口即化的甜食,就能让人重新振作。
孟葭打开柜门,钟灵放在这儿的衣服很少,却件件精致,有裙摆镶嵌细小水钻的,衬着黑色羽毛宝石的,一望便知价格不菲。
她随手取了一条,看起来中规中矩的,松石绿桑蚕丝连衣裙,中式交领,细肩带,通身无任何装饰。
换完以后,一对上穿衣镜,转个圈,孟葭才意识到,背上露得太多。
难怪觉得凉飕飕的。
孟葭翻出一条披肩,盘金绣的工艺,襟面配着小珠扣。她死马当活马医,折三折,围在肩膀上。
门外是礼貌的问询声,“孟葭,没什么事吧?”
她在里面磨蹭太久,钟漱石担心她出事,叩了三下门问道。
“冇事。”
孟葭在情急下,用粤语回了他。
“洗完就下楼来吃饭。”
他将将说完,咔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个绿裙雪肤的姑娘。
大概气质这种事情,天生长了根逆骨,是不论外貌和衣着如何压制,都盖不住的。
否则,像松石绿这样沉静的颜色,是怎么被她穿出灵动来的?
孟葭歉疚地笑,“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钟漱石淡漠地点了下头。
他们分据长餐桌两端,各自吃着面前的食物。
孟葭早饿得发昏,但碍于形象、礼教这些因素,加上她抬头时,正对上钟漱石微拧的眉头,她吃得很小心。
连喝那道竹荪乳鸽汤时,都谨慎地捏着勺子,尽量不碰到瓷盏内壁,发出一丝噪音。
“鱼虾都是发物,粥你适当吃一点,别过量。”
孟葭抬手,正待舀一匙海鲜粥的时候,忽然听见钟漱石发了话。
“好。”
她真的只尝了一口就放下。钟漱石见状,微扬了一下唇角,好乖。
主厨从苏绣水墨屏风后转出来,领着服务生,上了最后一道黑松露鹅肝焗饭。
他亲自捧酒,躬着身,笑向钟漱石道,“这支petrus,可一直为钟先生留着的,您品品?”
钟漱石淡瞥他一眼,屈起指节,连敲了两下桌。
主厨哎了一声,两只手端握住长柄醒酒器,将红酒缓缓注入波尔多杯。
他倒完,说了声您慢用,又笑向孟葭,“您喝什么酒?”
孟葭摆手,“不了,谢谢。我喝水就好。”
她抬起头时,看着这位主厨很眼熟,一直到他离开,孟葭的眼神都未收回。
钟漱石端起杯子,抿一口酒,浅尝辄止,又兴致萧索的放下。
他松弛坐着,上半身贴靠在椅背上,搭着腿,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又随手丢回桌台。
钟漱石见她发愣,问道,“怎么了,认识他?”
孟葭点头,轻轻嗯了句,“在美食节目上,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张妈最喜欢看这些,孟葭有时候学习累了,捧杯水从正厅里路过,坐到沙发上,陪她一起。
“那就应该是,王师傅出过美食专栏,公开接受很多采访,也当过评委。”
孟葭长喔一声,“他还那么有名,钟先生是因为这个,才聘用他的吗?”
钟漱石解释给她听,“不,他只今天由我差遣,还有另外的工作要忙,他效命于我的一位伯父,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会有资本,趋之若鹜为王师傅造势,高高捧起他。”
他说的太详细了。
完全不必要详细到这个程度,他甚至是看着她的脸说的。
很容易让人生误会,以为自己在他那里,好像很受重视。
孟葭一知半解的,也不知道这里头,究竟藏了多少门道,和外人勘不破的天机。
以及他那位,连名字都不方便提的伯父,到底何方神圣。总逃不过一个位高权重。
她举起水杯,遥敬一下,“我以水代酒,敬您一杯,谢谢钟先生。”
“敬酒可以先放一放。”
孟葭错愕着目光,看见他沉着地起身。
“跟上我。”
钟漱石走过来,在路过她身边时,十分自然的,牵起她的手腕,将她往客厅里带。
她一下子也忘了关心,他要将她带去哪里,余光全钉在那段交握的冷色皮肤上,从他掌心传来的热度,温温的,熨帖得整条手臂都酥麻。
走到楠木矩形茶几边,钟漱石松开她,下巴点了点沙发,“坐。”
孟葭绯红着脸听他安排。
钟漱石捧出一个蛋糕,“先点蜡烛,许完愿,再喝杯祝寿酒不迟。”
“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孟葭大惊失色下,结巴着,连敬语都免了,就你啊我的起来。
钟漱石把蜡烛插上,“在飞机上,我看过你身份证。”
原来他那么早就记住了。
孟葭咬了咬唇,除了谢谢,她实在想不出,还说什么更合适。
难道要提醒他说,钟先生,你对我的好,似乎太越界了。
她有点害怕,怕自己也只有十九岁而已,会不如活在人设里的孟葭,那么清醒,那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钟先生的好,偶尔会让人短暂的失忆,叫她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钟漱石关了大灯,只留下墙面上一小盏照亮,“你自己点,还是我帮你点?”
孟葭想自己点。
她接过他手里的打火机,金色的,表面雕刻编织纹路,放在手心有点沉,浑然一体的构造,款式简单大方。
孟葭低下头,着急地摸索了大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钟漱石噙了抹淡笑,懒倦地靠在一把雪茄椅里,也不催她,就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自个儿瞎琢磨。
最后,孟葭还是抬起头,盯一眼他,满是无奈的求助。
钟漱石坐过去,他也不从她手里抢过来,伸手包裹住她的手背,牵引着她的大拇指,往打火机的侧身轻刮一下。
火苗迅速蹿了起来,映亮孟葭因为羞涩,和神经太紧绷,无声颤动的莹润指尖。
两根数字蜡烛被点燃,孟葭闭上眼,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一个愿。
她许的是,外婆身体健康,无灾无难。
别的事情,或许依靠人力尚能达到,但各人的寿数,实在难讲,全看老天爷是否开恩。因此,一向不信这些的孟葭,仍然为外婆信了一回。
钟漱石侧首看向她,孟葭不论做什么,脸上都正经八百的慎重,连鼓起腮帮子,都仿佛在承当一件大事。
打从入世起,他都没见过像她一样,对自身要求高得离谱,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丁点差错的姑娘。
孟葭吹熄了蜡烛,自己起身去开灯。
钟漱石梦游般的眼神,没了焦点,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在她那一段,被裙子包裹的细软腰肢上,宛如一片穿庭而过的落英。
忽然明灯大亮,才惊得他将视线拢过来,不至于失态。
她走回钟漱石面前,端起桌上的酒水,递了一杯给他,落落大方地问,“现在可以喝了吗?钟先生,这杯我敬您。”
钟漱石单手抄兜,华丽盛大的水晶花枝灯下,一张脸光鲜已极。
他简短的,与她碰杯,“生日快乐,孟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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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唇畔含着笑, 不敢长时间的,和眉眼似温玉的钟先生对视,唯恐自己看久了, 灵魂会随他的清俊样貌, 上下飘忽起来, 像看一副不断变幻的浮世绘。
于是, 她只好转过头, 越过半里廊桥,望向雾气缭绕的远山。
孟葭坐下来, 两只手掌心搓动着杯身, “钟先生, 成年人的世界什么样子?”
钟漱石把酒杯推到茶几上。他架着腿,上半身往后靠,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放松地搭在膝盖上, 一副准备与她长谈的架势。
他沉吟片刻,“也许,就是要不遗余力地做好,接受一切意外发生的准备。”
人们活着, 无非是在时间的流逝里,对生活本身, 或者本质, 与日俱增的,衍生出更加深刻的感悟。
孟葭扯动一下唇角, 苦涩而可悲的表情。
她说,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我一直准备着。”
读初三的时候, 一个春寒未了的夜晚,外婆突发心脏病,张妈的电话打来时,孟葭还在学校上晚自习,班主任让她赶紧去医院。
一路上她数不清自己跌了几跤,往日里平坦开阔的地面,变得崎岖不平,孟葭膝盖都摔得青紫。
她咬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挣扎着站起来,又往前跑。
孟葭跑过手术室前的走廊时,张妈一把抱住她,说葭葭,你要做好准备,老太太可能不大好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
像那一堵围着她的、厚重的坚固城墙,突然间坍塌了,她孤立无援的,暴露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以后再没什么能够保护她。
幸好,主刀医生走出来的时候,没像TVB剧里的经典桥段那样,说我们尽力了。孟葭很怕听到这个。
他们说,“老人家抢救过来了,但她有严重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症状,需要尽快做搭桥手术。”
孟葭松了口气,一言不发的,靠着墙根抹眼泪。
张妈欣喜过后,担心起手术的费用问题,如今家里,连正经过日子的钱,都得精打细算,要去哪里弄这么一笔手术费?
那天晚上,是孟葭头一回知道,原来已经这样艰难。
她坐在ICU病房外,隔着窄窄一面玻璃,时刻看眼里面的外婆,边和张妈翻家里的存折,想着能不能从哪一处,挤出点余钱来,再不成的话,只好去问亲戚好友借。
到最后,孟葭在盒子里,找到一张定期存单,她刚拿起来,就被张妈抢走了,说老夫人再三交代过,这个钱不能动的。
孟葭又夺回来,“我看看,怎么不能动了?”
五十万的数额,存了三年,孟维钧留给她读书用的。
孟葭看了眼,没有迟疑的,就塞到了张妈手里,“你拿上外婆的身份证,明天就去取出来。”
张妈在大院里待得久,只知道听从,很有点子迂腐在身上。她不敢,“这是你爸留给你的钱,老太太醒过来知道了,会怪我的。或许可以问你舅公借?”
孟葭当即冷笑,“你给他们打电话了对不对?到现在也没个人来,还指望他们能借钱给我们?”
且不说求人如吞三尺剑,孟葭未必开得了口,她这些舅公本身也靠不住。
“我不认什么爸爸,也可以不出国读书,但不能没有外婆。”
孟葭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
她是一个太早就见过世情冷暖的人。也因此,对旁人给予她的善意,更心存感激。
钟漱石很好奇,“你都准备了些什么?说说看。”
孟葭弯下腰,含胸坐在茶几边,拿起小银勺,挖了一点丝绒蛋糕。
她笑笑,“那可多了。我用功念书,口语、听力、笔译轮流做练习,但仍然准备好,期末绩点不如人意,明年考不下证书。在精力有余的范围内,尽可能帮助朋友和同学,但也得准备好,哪一天她们走在路上,对我漠不关心,也不再和我打招呼。”
说到这里,孟葭似乎想起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语调沉闷地说,“我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想要证明我的出色,好让外婆知道,她的一番养育没白费,却也准备好了,我取得世俗所认可成就的那一天,她也许看不到。”
钟漱石认真听她说着,灯光下一张稚嫩小脸,年轻乖巧的坐姿,像一块刚切下来的、温柔的奶酪。
披肩的遮挡有限,孟葭略动一下,背上大片的雪白坦露出来,宛若玉壁无暇,匍匐着千万个春秋的锦绣。
他的眼神风雨暝晦,眸色漆黑,暗沉中多几分凶险。方才借助半瓶冰水,才勉强压下去的躁意,又原路爬了上来。
良久,一句似是而非的夸奖,“你很自信,孟葭。”
孟葭没料到他居然这么说。她问,“竟然不是悲观吗?”
钟漱石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不过三五秒,孟葭的睫毛眨了一下,忙低下头。她不敢,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会敢,以及要拥有多精妙的修为,才能和这个男人平静对视。
她捏紧沁出薄汗的手心。身体的深处,泛着初春时分的潮湿,和笋尖冒土而出的痒。
“一点都不。”钟漱石说。
她不怕考试失利,也不怕身边人的疏远,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个有底气的。
考不上可以再来过,朋友疏远了也能重交,全都因为,她认为自己有东山再起的本事。
只要她是她自己,只要她还是孟葭。
钟漱石默了片刻才道,“人生在世,无论如何艰深复杂,讲穿了,无非六个字。”
“尽人事,听天命。”
孟葭很快补充道。
这一回,她鼓起勇气框住他的脸,眉目分明,五官深邃而立体,鬓发如点漆,闲傍在沙发扶手旁,真神仙中人。
钟漱石笑一下,“孟小姐这么聪明,我得送你样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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