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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主她为何那样(女尊)(道玄)


真是无稽之谈。他跟那个李家女郎素未谋面,就算是有婚约在先,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得罪薛氏。
她的笔杆敲在裴饮雪冷白的手背上,敲红了一块儿。他拢住手指,很有脾气地收回袖子下面了。
裴饮雪拿起下一卷书,给她写注释,看起来冷冰冰的:“练你的字,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
薛玉霄扫了一眼没关上的窗,窗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就有两只鸟雀立在枝头上,好奇地歪着头往里面看。
三日后,石溪小园。
薛玉霄下了马车,走进回廊,还没进入堂中,听见里面响起的谈笑声。
“李娘子放心,她要是不来,我们正好大做文章,好好羞辱她一番。”有人说,“谁不知道薛家那位……虽然是薛司空的命根子,可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品行,就算中正官蒙着眼睛掐着鼻子,她的才学品行都给不到三品……”
世家女郎成年后,如果想入仕,都有朝廷的中正官进行考较。但跟东晋时期对门楣的尤其看重不同,齐朝尽管重视门第,但像薛玉霄、崔明珠这样不学无术的晚辈后生,最多也就是得到一个清贵闲职。
“司空大人如今为了土木桥梁之事远行在外,她在京兆都要翻了天了。”另一人道,“连李娘子族妹定下的人都敢抢,可见这个人没有品行,无法无天!”
她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就是当朝大司空,目前在豫州主理铺路修桥的民生大事,眼下并不在陪都。
“这人无法无天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李芙蓉冷冷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都改做她家姓氏了。”
薛玉霄心底一乐。你还别说,后期的薛司空,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亲娘,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还真就差点造反成功了。要是没有女主,这朝廷姓什么还真不一定呢。
她正觉得好笑,旁边的韦青燕已经听不下去了,一米七八的武将娘子侧过身,手掌按在剑柄上,“蹭”地抽出了三寸,寒着声说:“少主人,我去割了这些人的舌头。”
说罢就要跨步上前。
薛玉霄赶紧拽住她:“你怎么是个炮竹脾气,站后头去,跟我学学,人得大度。”
韦青燕被亲妹妹拉到薛玉霄身后,说要跟少主人学“大度”,一时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里面的谈笑声阵阵,薛玉霄迎着笑声从正门进入,一进门,里面的笑声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尴尬至极地卡住了,堂中忽然变得死寂。
没人想到她真会来。
也没人真的想得罪薛氏。
薛玉霄环顾一周,崔明珠果然还没到,要不然这些人的舌头还真保不住。她望了一眼上首,似笑非笑地问候:“芙蓉娘,久违了。多日不见,你还是这样喜欢背后说人闲话。”
在场的人看到她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腿肚子都开始转筋——这阎王草菅人命,一怒之下说不准会马上开始拔剑杀人。
就在众人冷汗津津时,李芙蓉反唇相讥:“婵娟娘的闲话天下人都说,立身不正,还怕多我一个说?”
薛玉霄摇头道:“这世上蠢笨的人多,聪明的人少,你跟着那些蠢人说蠢话,可见你也是个蠢货而已。”
李芙蓉一愣,火气登时涌上来,额头的青筋都凸起狂跳,她想不到薛玉霄会有这么辛辣敏捷的口齿,几乎拍案而起。
此刻,门外响起簌簌的足音。一个侍奴抖如筛糠地从薛玉霄身侧走过,跪地禀报:“主人,兰台侍御史崔大人到了。”
这位兰台侍御史就是崔明珠的三姨母。
李芙蓉瞬间转怒为笑,亲自走下来去迎接,路过薛玉霄时还不忘冷笑讥讽:“希望在崔大人面前,你也能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
薛玉霄不骄不躁,毫无怒色,只是微笑轻叹道:“借芙蓉娘的吉言。”说完便转过身,跟在场的士族后辈一起去迎接。
她周围空出了一大圈儿,大家都知道她接下来一定会丢脸,没有人愿意跟薛三娘站得太近。
薛玉霄望向车马,见到崔家三姨母——兰台侍御史崔征月从车上下来,手里像拎个小鸡崽儿一样把一个女郎领了下来。
那身形、那打扮,那蔫了吧唧霜打茄子一样的脸色,这不是崔明珠还能是谁?
薛玉霄用手里的团扇轻轻贴了贴掌心,怜悯又无奈地看着她。等到兰台侍御史被众人送进点评的席位上之后,崔明珠果然钻了过来,挤到她身边,一脸悲苦地道:“三娘,如果我被李芙蓉用浅显的问题问住了,姨母真的会揭我的皮!”
“哦。”薛玉霄道,“你的皮厚,不妨事。”
崔明珠呆呆地看着她,一头栽到薛玉霄的肩膀上:“你说的女史在哪儿,快来救命。”
薛玉霄一拍胸脯,递给她一个要自信的眼神:“我还不够饱览群书?”
崔明珠像是吃饭被狠狠噎住了一样,她扭过头,看了看外面的井口:“……你别逼我,我会跳下去的我告诉你……”

很多人想在崔侍御史面前扬名。
崔征月此前到民间采风,回到陪都才几日而已。这几日会见亲友、训示崔明珠,除朝中事外,还没有参与过什么大的集会。
这次她能来,其实并不是要考较崔明珠的才学,而是代好友——就是在座诸多官家娘子的老师,代为考量弟子。
崔明珠坐在薛玉霄一侧,两人之间隔了一个温婉秀丽的女史,此刻正挽袖磨墨。其余的各人身旁都有一个识字记录的女官,好把辩难的内容写下来。
崔明珠悄声道:“你知道她会问什么吗?”
薛玉霄还未答,李芙蓉就请崔征月出题。这位侍御史并未推脱,目光扫过自家女郎看了一眼,道:“就以‘有情而无累’为题吧。”
“有情而无累”是王弼提出的一种理论。
李芙蓉先是谢过崔征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果然转过头来,露出令人牙齿战战、莫测的笑容:“谁人不知京中最有情有趣的人物,莫非薛三娘子和明珠娘莫属,这么好的题,两位难道无意作答吗?”
崔征月皱眉不语。她还不知道崔明珠给薛玉霄牵线保媒、强娶裴饮雪的事情。
众人看李芙蓉开口,终于鼓起勇气附和,窃窃私语不断,将这事“只言片语”地漏进崔征月的耳朵里。
“要不是明珠娘‘有情’,也不会成就这样的‘好姻缘’了。裴公子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在她这位金兰好友手里,毁了终身……”
“圣人有情无累,她这分明是无情之举……”
“天子脚下,真是无法无天……”
李芙蓉说完这话,就洋洋得意地抬起下颔,她料定两人不敢辩驳。
崔明珠气得把手指头掰得咯吱响,薛玉霄却道:“你应答便是,说不出话就看纸上。”
众目睽睽之下,更在她三姨母的眼皮底下,崔明珠就算不是很信任她的可靠程度,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她向崔征月行了个礼,借着眼角余光去看女史纸上的字迹。
字还没看清,倒看见薛玉霄在女史耳畔轻声低语,她脑海热流一涌,差点没血压升高昏过去——薛婵娟怎么来真的啊!她这半个来月,对新儒学能有个屁的见解,难不成还真要靠她的“天资颖悟”!?
李芙蓉看见她的面色,冷笑一声,催促:“明珠娘难道听不懂题?要不要我解释给你?”
崔明珠一咬牙,定神瞄了一眼纸上,有点不顺畅地照着表演出来:“圣人有情而无累,便是心中有感情,却不被感情所累,就如庄子所言,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不伤……因为圣人之心包藏宇宙,广纳寰宇,宇宙当中所生的喜怒之情、哀乐之情,皆是自然而然……”
她说着说着,发现内容进展到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境界,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逐渐变得安静至极、落针可闻。
崔明珠不知道自己说得是好是坏,还以为薛玉霄让女史写出来的内容太过离谱,她顿了一顿,抬头看去。
李芙蓉的身体坐得挺直,震惊中杂糅着一丝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众人瞠目结舌,不由得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更多地听下去。
崔征月面色稍霁,说:“继续。”
崔明珠一下子活了,瞟了一眼纸上的字,清了清嗓音:“圣人的有情皆是自然,喜怒也是自然。无论是喜是悲,都在于物、在于事、在于当下,而当这个当下过去后,喜怒便也随之消散了,这就是有情无累的解释。”
说完之后,崔明珠神清气爽地落座,一颗心掖回肚子里,神情又拽得像个活祖宗似得。
在她看来,不管她说得好不好,三姨母没有发怒的意思,那就是蒙混过关了。
她一屁股坐下了,李芙蓉却大感不满,将矛盾转向薛玉霄:“薛三娘子向裴氏讨要一个姻亲已定的儿郎,横刀夺爱,罔顾礼法,这就是当下的‘有情’?等你这个当下过去后,你对裴公子的情意消散,就把他弃若敝屣。糟蹋人的行径,就不要找借口拿这话来玷污圣人了!”
崔明珠立即恼火地要开口大骂,被薛玉霄一手拍了拍肩膀,如同拉住狗绳一样压下去了。
她抬起眼睫,淡淡地道:“这是辩难的议题吗?”
李芙蓉一噎。
“原来李娘子不是觉得我合适作答,只是徇私为难。”薛玉霄自斟自酌,用手帕擦过嘴角,转而看向她,“我对裴公子十分珍爱,既没剥了他的皮,也没打断他的腿,你怎么知道我会糟蹋他、会弃如敝屣?难道芙蓉娘未卜先知。”
这话实在太符合薛玉霄的人设了,连崔征月都目光凝重起来。
“你都能说出这种话!”
“我就是说了。”薛玉霄道,“那又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教?若有指教,还是在辩题上吧。”
李芙蓉咬着牙,直说了三个“好”字,也没请示崔征月,直接道:“《道德经》言,反者,道之动。作何解释?”
她越过崔征月直接出题,还出了一个这样经典、这样艰涩的辩题,可见已经有点气昏头了。
薛玉霄轻轻打了个哈欠,她酒量不好,虽然度数很低,但还是有点犯困,就这么单手撑着小案,懒散地道:“反者,一是往返,一是反复,老子的意思是说,世界上的万物都处在这样往返循环的状态当中,每个事物当中都有‘道’的存在,‘道’就蕴含在每个事物里,譬如阳光,从早上到晌午,光芒由最弱到最强,强弱就是两个对立的面,世界万物都在这两个对立当中不断反复,这就是‘道’的变动。”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问李芙蓉:“你能听懂吗?”
李芙蓉当然能听懂。
不光她能听懂,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懂,但这种“能听懂”,恰恰带给众人非常可怕的震撼。
一时间,女史们在纸上记载的窸窣声同时响起,每个人都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薛玉霄仍然面对着李芙蓉,两人四目相对,李芙蓉的表情已经变得相当精彩和诡异,她甚至捂住了自己咚咚乱跳的心脏,脸上的疑惑和呆滞已经藏都藏不住了。
“那我说点你听不懂的。”薛玉霄换了个姿势,整理衣袖,脸上露出很温柔的笑容,“万事万物当中都有‘道’,道在天地中。而事物的行进过程,就是曲折的、反复的,是不断否定的。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就是一种事物的否定。事物依靠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这样的方式来前进,这就是‘道’的发展。”
薛玉霄伸出手,蘸着酒水画了一个圈,微笑道:“光与暗、强与弱,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道德经》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万物都是从弱小、从‘无’而生,道也是从无处而生。强极则辱、物壮则老,这是一个必定的循环。”
李芙蓉还未开口,崔征月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邀请道:“我在巴郡采风已久,回京时听说了三娘诸多的恶言恶语,要我看,你有这种哲思才辩,就算再狂妄些又如何?难道齐朝放诞不羁的狂士还少么?”
薛玉霄起身:“崔大人过誉了。”
崔征月摆手道:“过誉?我是不知道怎么赞誉才好!就是笔墨风流之冠的王司徒年轻时,也未必能有你这样的微言大义、振聋发聩,韵味无穷。婉婉,给三娘下帖,此间事了,请三娘过府一叙。”
她身侧的女官立即将拜帖上盖好崔征月的私印,然后走上前来,呈递给薛玉霄。
这些女官文掾都是有品级的,薛玉霄可不是真的狂妄,她只是符合人设装装样子而已,便下意识地双手去接。
崔征月看到这个细节,心中赞许更盛,她看了一眼薛玉霄身边的崔明珠——连带着这个不成器的后辈也顺眼了不少。
这些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崔明珠大感震惊。
她是听不懂薛玉霄都说了什么的,没想到来的时候,这群人对她们避之不及,清谈会刚刚结束,又立马跑过来黏着薛三娘,把她周遭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执卷叩问,表情狂热,好像薛玉霄是一个活的圣人一样。
啧啧。崔明珠摸着下巴想,三娘说得还真没错,只要有才学美名,就是欺男霸女、纳一屋子少年郎君寻欢作乐,那也是真名士自风流。
只有李芙蓉面色僵硬,如丧考妣,浑身透着一股怨气。
崔明珠一看她这样,心中暗爽不已。她上前挤开那群官家娘子,大摇大摆地搂住薛玉霄的胳膊,轻浮又霸道地飘去一句:“都滚远点儿,手上全是墨,挨脏了她的肉皮儿,老娘砍了你们的手。”
她登上薛家的马车,把车门啪得一关,露出一个非常欠揍的笑容,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三娘——”
薛玉霄用团扇掩面,瞥她一眼:“你这什么德行。”
崔明珠道:“天呐,你得了裴小郎君,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倒是隐约听说他满腹经纶,他那……那个,那玩意儿还有这功能?”
薛玉霄嘴角一抽,吐槽道:“学识不能通过性传播。”
崔明珠问:“什么是性……”
“就不能是我天资绝世?”薛玉霄打断她的询问,“你这脑子怎么总在这方面转得快。”
崔明珠叹道:“本来说好一起不读书,你倒好,背着我偷偷看书,这下子俗人就剩我一个了……你今天说得到底是什么啊?什么肯定否定的,我看她们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薛玉霄想了一想,道:“唯物辩证法。”

裴饮雪已经预料好她回来大发雷霆的场景了。
她虽然敏而好学——就这么几天的交流来看,薛玉霄并非腹中空空的酒囊饭袋。但她对许多常识经典都没有读过,还是这半个月恶补的。
想要赢下李氏女刻意刁难的清谈宴会,实在太难。
千娇万宠的豪门贵女在外面受到羞辱,回了府邸园林当中,里面的人也不会好过的。这是裴饮雪多年在后院讨生活、从小长大的经验。
他是裴氏旁系的庶出长子,亲爹的出身十分寒微,但母亲对他们父子分外宠爱……越是这样,两人在后院的日子就越不好过,不出三年,他爹就在一个大雪漫天的冬日,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母亲为了求学远行的一个寒冬。主君给的炭火衣食都是按照分例发的,不知是经过谁的授意,被侍奴仆妇层层克扣。具体的情景他已经很难记得了,模糊而飘摇的风雪中,那种锥心彻骨、至极的寒冷,还残留在他本就多舛的生命里。
他侥幸饶得一命,被寄养在主君名下,有了读书写字的机会。但哪怕如此,每每母亲在外面受辱大怒时,连在后院说一不二的主君也要战战兢兢、小心伺候……女人的颜面是这个家族最重要的事,就连把他送到主家待嫁也是同样的目的——
裴饮雪在灯下想得入神。
忽然火光摇动,帘外的风向内一吹,门口响起侍奴的行礼问安声。
薛玉霄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只留下那个叫还珠的小少年伺候。她走进来放下团扇,转身对着铜镜,解开脖颈上珠玉沉缀的项链。
裴饮雪坐着没有动,避开视线,没有看她解下珠链后、白皙细腻的后颈。
林叔不在,两人就不必假模假样地扮演新婚妻夫了。
薛玉霄扔下珠链,开始解腰带上的玉坠,一旁的还珠凑了上来,跪在地上,替他主子解开少主母缠在一起的腰坠。
薛玉霄没在意,只当是帮忙,她自顾自地脱掉外衣,在铜镜中望着裴饮雪,说:“这么晚了还不睡,难道你是等我?”
裴饮雪垂下眼帘:“等着看你丢了颜面勃然大怒,我们多日来小心翼翼维系的风平浪静,也可以在今日适时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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