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淑宁能理解才奇怪,低下头看手里织到一半的毛衣。
她姐特意寄来的红色毛线,仿佛是烈日下的熊熊火焰,这年头带花色的东西都难弄,也不知道费多少功夫。
临近年关,她总是惦记起从前在家时的热闹,摆弄着棒针叹口气。
声音被收音机盖过去,陈传文没听清,自顾自地悠闲度日。
许淑宁心想他有时候也挺会享受的,在宿舍都能搞出五花八门的东西来。
而世人只歌颂苦难,大家把过得好跟堕落划定义,仿佛活着就该是跋山涉水往地狱去。
哪怕是她,能想到这一茬都改不了,深吸口气接着干活。
一只袖子还没好,有个叫彩虹的孩子探头探脑说:“淑淑姐姐。”
方言里前后鼻音不分,小朋友们发“宁”这个字的音总是不准,被梁孟津纠正过很多次没能改过来,索性聪明又亲昵地叫“淑淑姐姐”。
乍一听,许淑宁的辈分往上涨,她一直没能适应。
可八岁大的彩虹是西瓜皮的亲妹妹,生得可爱动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好看,好像旧时海报上的大明星,是一伙娃娃里的小公主。
许淑宁一见她心都化了,语调表情也变得不一样道:“怎么啦彩虹。”
小姑娘甜甜笑说:“梁老师叫你。”
她嘴角边还有个酒窝,仿佛能从里头滴出蜂蜜来,谁看能忍住不对她和颜悦色。
素日里跟孩子们不投缘的陈传文也不例外,热络道:“来哥哥这里吃瓜子。”
食物很珍贵,队员们都会教孩子不随便拿别人家的吃的。
彩虹自觉跟这位知青哥哥不熟悉,眼神渴望却往后躲。
许淑宁缠着毛线道:“没事,你把口袋装满,咱们玩去。”
有她发话,彩虹才算动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盆子里抓出数得清的几粒瓜子。
陈传文多大方,直接把剩下的半袋子递给她说:“都给你。”
没办法,这孩子太招人喜欢,眼睛一看你仿佛老天爷都在耳边帮着催促。
彩虹不敢动,手悬在空中,甚至害怕地往后退一步说:“我不要,谢谢哥哥。”
看给人孩子吓的,许淑宁没好气说:“好好反省一下。。”
陈传文深觉得是无妄之灾,屁股动动调整下坐姿说:“那你给她。”
许淑宁也不客气,揣上袋子就走,牵着小女孩的手说:“哥哥在哪呀?”
小姑娘歪着脑袋说:“是秘密。”
许淑宁不再追问,被她带到一处破房子前——墙有三面是倒塌的,里面杂草丛生,比一开始的知青宿舍还不如许多。
这儿能有什么宝贝,她不解其意,挑选着可以下脚的地方踩上去。
等候许久的梁孟津听见声探出头,颇有些兴奋道:“你快来看。”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许淑宁越发的奇怪起来,不过还是凑过去。
眼前是块长砖头的一角,上面画着小朵的花,风吹日晒后已经看不太出原本的颜色,想来原主人应该是大户人家。
可惜高楼塌,宾客散,此地只剩下残垣断壁。
许淑宁心中一片凄凉,说:“好看。”
梁孟津就知道她会喜欢,说:“我本来想挖出来带回去的,可是特别深。“
他跟西瓜皮两个人弄半天,愣是纹丝不动,只能叫她先来看一眼。
许淑宁喜欢这些东西,有回还从路上捡了块花砖残片,现在正收藏在床底,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偶然的一件事会有人惦记,心中滋味未能细述。
她百感交集道:“我外公以前是开砖窑的。”
老人家生前,她是孙辈之中最小的一个,得到的宠爱也很多。
屡屡想起来,心中总是带着一点惆怅。
梁孟津还是第一次听说,树枝继续在地上扒拉道:“我肯定把它挖出来。”
西瓜皮也不落人后,浑身使劲道:“给姐姐。”
许淑宁看他吃奶的力气都快用上,好笑道:“确定这是没主的吗?”
废弃的东西一般都归大队,有些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丢在这儿无人问津是废物,拎回去说不准有心人会介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想还是少找麻烦,眉心不由得带上几分忧虑。
但她想到的,梁孟津也会注意。
他擦一下额头的汗解释说:“是西瓜皮家的祖宅。”
小孩子的话未必能作数,毕竟财产的支配应该由大人来决定。
许淑宁也就是对他们兄妹熟悉一点,说:“西瓜皮,你妈同意吗?”
西瓜皮大大咧咧道:“当然可以,我妈都想把我给孟津做儿子。”
梁孟津对这帮娃娃们掏心掏肺,平常还总给他们糖吃,有计较的父母心中有数,没少往知青宿舍送菜。
一块早就不用的?砖头,估计也可以。
想到这儿,许淑宁放下心来道:“那就好。“
说完她袖子一撸,加入到挖土的队伍,把西瓜皮挤出去说:“洗洗手,跟妹妹一起嗑瓜子。”
客套寒暄也得看对谁,西瓜皮洗完手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孟津本来还不想来探险的!”
现在有收获了,知道听谁的才是对的吧。
梁孟津看他真是满脸的得意,心想这算是什么探险,嘴角抽抽道:“不过是旧房子,你说得像上刀山下火海。”
明明已经是大孩子,幼稚起来没法形容。
西瓜皮却觉得自己已经有很壮阔的一段精力,比划着说:“有这么大的老鼠呢。”
别人还好,许淑宁的汗毛已经倒竖,四处张望说:“不会还在吧。”
梁孟津知道她的担忧,连忙说:“不在不在,别怕。”
许淑宁本来要嘴硬两句,想想也放弃,只是小声说:“有小朋友在,给我留点脸。”
梁孟津立刻抿着嘴闭口不言,眼神里全是调侃。
这可不像他,一定是跟陈传文学坏了。
许淑宁啧啧摇头,挥起拳头威胁他。
梁孟津肩膀一耸,简直是送上门的沙包。
明明是开玩笑,许淑宁倒有些骑虎难下,索性轻轻捶他一下说:“找揍。”
梁孟津刚要说话,就听到咔哧咔哧嗑瓜子的声音,有种自己是戏台上的一员的错觉。
他对小伙伴很是熟悉,都能察觉出那种看热闹的表情,咳嗽声说:“西瓜皮,你们可以先回家。”
西瓜皮目光移动。
他的年纪离情窦初开还有一阵,只是小孩子又不是傻子,已经敏锐发现点异样,却自己都讲不出来。
好在他一心只有玩,觉得在这儿也没意思,带着瓜子和妹妹,很快撤离。
小朋友们一走, 许淑宁就觉得可以说些大人话。
她一边扒拉着地一边道:“下回有这种事你也得叫陈传文,不然他心里会不舒服的。”
梁孟津心想给钱传文估计都不肯出来,解释说:“他不会动的, 要猫冬。”
虽说是十二月,一天寒似一天, 但大小伙子艳阳天就猫着, 委实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在西平时, 她哥这个季节都要去玩雪,手上动出疮来也一天不耽误, 活力满满得像要把冰融成水。
哪像陈传文这样, 许淑宁想起他在院子里的全副武装, 一言难尽道:“行,猫着吧。“
梁孟津其实心里挺羡慕的, 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风一刮父母恨不得叫他穿八件衣服出门。
搞得他对添衣的嘘寒问暖很有阴影, 为了显示自己,到现在还只穿着两件。
此地兴许是荒废许久, 连吹来的风都透露着一股萧瑟。
他心想明天要是弄个感冒出门准挨骂, 期期艾艾说:“你冷吗?”
许淑宁穿着厚外套, 尚且觉得寒气渗进骨头里, 看他一眼就知道绝对不够保暖,没好气道:“又逞强。”
梁孟津尴尬笑笑, 别过头打个喷嚏,看不见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冒出来。
反正就是老老实实地认错, 下一次还会再犯。
许淑宁瞪他一眼, 看到还只露出冰山一角的花砖说:“你回去穿衣服,再拿工具。”
树枝都弄断好几只, 没点真家伙不知道要挖到猴年马月去。
梁孟津扶着石头站起来,看她没有动的意思说:“你不能自己在这儿。”
许淑宁在家的时候,每个月月初天不亮就得一个人去粮站排队。
凌晨三四点的天看过不知多少,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来回穿梭,压根不是娇花一朵。
她道:“几步路的事情,刚刚彩虹不就是自己去的。”
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吗?
自己去的?梁孟津眉头一皱说:“不对啊,她是跟冬瓜一块走的。”
他还以为是叫上人,冬瓜才跑没影了。
许淑宁刚刚可是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都没有看见冬瓜。
她摇摇头说:“只看她一个人。”
现在想想着实很奇怪,因为彩虹是娃娃们里的中心之一,到哪都很少看到落单,身边总是一帮子想跟她玩的小伙伴。
当然,这个年纪本来就爱扎堆,走路的时候恨不得把整条道占满,连去个厕所也声势浩大。
梁孟津跟他们接触更多,更加深有体会。
所以他愈发不明白彩虹怎么会自己到知青点去,嘀嘀咕咕道:“下回还得西瓜皮跟着。”
总是亲兄妹更放心,许淑宁道:“以前也是我去哪我哥到哪。”
小时候大家各玩各的,直到她头回被小青年吹口哨。
亭亭玉立的少女,偶尔也会吸引那些满怀恶意的目光。
别看她是在家属院上的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邻居,但总有几个不受管控的人。
危险分子,只能防范于未然,许自强其实并非善于言辞的人,只是每日跟在妹妹身后。
说真的,好像长大才有哥哥样,小时候只嫌弃她哭包一个。
思及此,许淑宁道:“西瓜皮就是生来的好哥哥。”
不夸张地讲,梁孟津觉得西瓜皮的品德足以和郭永年媲美。
他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生出比对亲弟弟梁孟京更多的耐心,偶尔也觉得很愧疚,这会说:“我不是。”
许淑宁只知道他有个弟弟,却很少听到提起。
她难得好奇说:“为什么?”
细说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梁孟津只概括道:“他很活泼。”
许淑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用这两个字很客气,十有八九是调皮的意思。
尤其是八九岁,最最人嫌狗厌,像她弟许自言就一天要挨八次打,要下乡那个早上温情脉脉的气氛里,她都没能忍住不揍他。
她道:“我懂了。”
梁孟津看她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嘴角上扬道:“他也有优点的。“
人本来就有好有坏,再正常不过。
许淑宁率先往前走道:“肯定不像你天冷不加衣。”
梁孟津心想那确实不像,因为梁孟京的身体很好,三岁能连哭一天不用喘口气,力气向来比同龄人大,从早到晚的跑跑跳跳,小脸永远红扑扑,是他这辈子都渴望得到的生气和活力。
起码在家时,他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弟弟,下乡后才发现世人的苦难很多,他那点愤懑也在渐渐平息。
连带着反省起来,好像自己原来哪里都做得不好。
但人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就好,他道:“我保证,以后会穿够的。”
这才像话,许淑宁满意地点点头。
她没再开口,晃着手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院门一推开,发誓在摇椅上生根发芽的陈传文不见踪影,只有杯温热的茶还放在旁边。
许淑宁叫两声没人应,奇怪道:“怎么没锁就出去了。”
虽说队里有民兵巡逻,到底安全是自己创造的,知青们丢过几次小东西后,对于随手关门这件事很重视。
像收音机大剌剌摆着的情况,照理更不会有。
梁孟津莫名不安起来,环顾四周道:“我出去找找,你在宿舍等等看。”
许淑宁没跟他再花时间商量怎么做,只叮嘱说“慢点,别着急”。
梁孟津头也不回跑掉,几乎是几秒之后就折返,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许淑宁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连忙道:“找到了?”
梁孟津咳嗽声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许淑宁向前倾道:“什么意思?”
梁孟津无奈道:“有人打架,他应该是看热闹去了。”
得,叫人瞎操心,许淑宁翻个白眼道:“把他的收音机藏起来,急不死他。”
就是赶着去捡西瓜,也得把手里的芝麻先放好,真是没见过这么爱打听热闹的。
梁孟津心想也是个教训,支招说:“放你们房间,他不会进去的。”
男生宿舍还兼饭厅,一天里所有人进进出出的,半点隐私都没有。
但女生宿舍就不一样,连齐阳明都不会踏足,是绝对的私人领域。
许淑宁本来是打算放厨房的,现在采纳他的意见说:“行,那我留下来看屋子,你挖地去吧。”
梁孟津带着小锄头出发,特意拐到打架现场看。
一对夫妻扭成团,陈传文都快站到人跟前去,真是不怕自己也挨一下。
陈传文当然是不怕的,他脸上闪着奇异的光,连眼睛都亮起来,跟边上的大婶嘎嘎嘎讲着话。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方言水平就突飞猛进,仿佛回到故乡的巷子口。
大婶也亲切得像老熟人,说:“这都是小场面了。”
这对夫妻出了名的爱打架,大家看得已经习以为常,连劝一句都懒得,因为谁去谁不讨好。
哪怕陈传文这样初来乍到的都知道,跟看唱大戏一样,看完心满意足回宿舍。
许淑宁正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先劈头盖脸道:“你没锁门!”
陈传文一头凉水浇身上,愣在原地说:“我没锁吗?”
他思来想去,记忆已经完全错乱,迟疑道:“好像是没有。”
还好像,许淑宁瞪他说:“丢东西全算你身上。”
陈传文自知理亏,讨好笑笑,目光所及之处,脸色又是一变道:“你看到我收音机了吗?”
许淑宁装得跟真的一样,反问道:“你的东西问我?”
这下真的死定了,陈传文满屋乱窜,东翻西找,过会又出现在院子里说:“真的没有。”
许淑宁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也差不多了,说:“长教训了吗?”
陈传文本来就心气不顺,觉得她在火上浇油,态度不佳道:“要你管!”
许淑宁抿抿嘴,转身进房间,把柜子里的收音机拿出来说:“对不起,我不该开这个玩笑的。”
她踩过界,该道歉就道歉,也要吸取教训。
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夹杂着其它的东西在。
陈传文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淑宁心想什么意思都没关系,笑笑说:“下次记得锁好门就行。“
陈传文难得没有顶嘴两句,表情多少有些欲言又止,坐下来之后余光一直看着她。
许淑宁还在织毛衣,注意到后停下来回望说:“怎么了?”
陈传文觉得有种讲不出来的不对劲,迟疑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许淑宁被吼一嗓子,尴尬是肯定有的。
不过她细想自己也有错,说:“没有,收音机嘛,谁都会着急的。”
她的话里挑不出毛病,态度也很好,但陈传文就是觉得怪怪的。
可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只能看着院门,盼着有人快点回来,随便谁都可以。
在陈传文的盼望中, 第一个进门的是齐阳明。
他下午去给自留地浇水,裤腿湿了一半,担着桶往里走, 把东西放下就进屋换衣服。
陈传文跟着他往里走,压低声音道:“快救救我。”
齐阳明蹲下来拖拽床底的行李, 头也不回说:“干啥?”
陈传文不太确定道:“我好像得罪许淑宁了。”
好像?齐阳明无奈道:“你一天到晚的, 就跟这俩姑娘过不去是不是?”
跟他妹斗得热闹, 现在连许淑宁都惹,哪天叫她们套麻袋揍一顿, 估计才能老实。
哪怕是这个时候, 陈传文都要替自己解释一句说:“你妹可不无辜。”
齐阳明瞪他一眼说:“就是一孩子, 你计较啥。”
陈传文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只说:“你先听我讲完。”
他一五一十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完, 和平常传播新闻时的表情大相径庭。
齐阳明听完先道:“不是,没锁门就是你的问题。”
知青宿舍丢过好几回东西, 其中包括他一双新袜子,这年头什么都值钱, 一粒米大家都大呼小叫的, 平常离开几秒钟都要确定有铁将军把门, 怎么看陈传文都不占理。
这点陈传文是承认的, 不过为自己辩解说:“我真以为丢了,心里着急, 声音才大了点。”
现在想想,着实是更加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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