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态度,陈传文反而收敛许多。
他自觉前连天得罪了许淑宁,表现得格外的老实,仿佛指哪打哪的样子。
许淑宁都有点震惊,看他一眼没说话,因为着实是没甚好讲的。
反而是齐晴雨得意洋洋道:“还是你镇得住他。”
又说:“好叫他知道知青宿舍是谁的天下。”
跟说书差不多,还天下呢。
许淑宁道:“你的吗?”
齐晴雨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说:“当然是你。”
因为她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许淑宁更加的不敢置信,音调高起来道:“我?”
这事啥时候定的,怎么当事人没听说。
她的反应这么大,齐晴雨才觉得奇怪,眨眨眼说:“对啊,大家都听你的。”
许淑宁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号召力,迟疑道:“什么时候?”
齐晴雨觉得有很多瞬间,一时半会却举不出例子来,索性说:“你现在让陈传文蹲下来。”
好端端走在路上,干嘛要叫人蹲下来。
许淑宁满脸为难道:“他会骂人的。”
齐晴雨非要证明自己的说法,拍胸脯道:“那我帮你骂回去。”
得,许淑宁有时候拿她是没法子,只能无奈道:“陈传文,你别动,蹲下。”
陈传文茫然地啊一声,看她一脸严肃,还是缓缓屈膝蹲下说:“啥事?”
他照做,许淑宁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伸出手糊弄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陈传文毫无章法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急赤白咧道:“不会是虫子吧?”
许淑宁是个没办法犯罪的人,心中所想全写在脸上,叹口气说:“晴雨,你闯的祸。”
齐晴雨一人做事一人当,解释完说:“你想骂人就骂我。”
反正她不吃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陈传文心想怎么被她一讲,自己仿佛是什么整日里脏话挂嘴边的人,冷笑声站起身道:“你做的肯定骂你。“
甚至在开口说出”蹲下“两个字的时候就先反应出来,因为下意识会揣测是个恶作剧。
然而他知道许淑宁不会,拍拍裤腿上的灰说:“所以看在我这么忠心耿耿的份上,姑奶奶能不生气了吗?”
姑奶奶?齐晴雨才不管是跟谁说的,马上要占个便宜道:“欸,叫我做什么。”
陈传文拽她头发,扭过头看许淑宁。
许淑宁面色如常道:“我没有生气。”
心口不一,陈传文又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得出人的态度,说:“你有。”
打那天被吼了一句,就没有正儿八经跟他对话过,连视线都透着冷淡又疏离。
许淑宁有心犟嘴,却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不高兴。
可世人讲究委婉,这样戳到明面上真是少见,她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坦诚的人,说:“行,扯平。”
陈传文总算卸下这两天的心中大石,很有默契不再提起,只朝着齐晴雨道:“你得反省反省自己,怎么没办法做到一呼百应。”
跟个孩子似的,提出什么大家只会第一时间想反对。
齐晴雨踹他说:“顶多你不会应而已,我在宿舍可有三票。”
等会,哪来的三票,许淑宁指向自己道:“我不会是那个第三吧?”
齐晴雨摇摇头说:“你和梁孟津加起来是一。”
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有把握的只有她哥和郭永年两个人而已。
这种清醒让人忍不住想笑,许淑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很多时候都觉得齐晴雨很可爱,是宿舍里最不可缺乏的人。
只是很偶尔,才会头疼,对她的举动感到无可奈何。
尤其是加上陈传文这张嘴,简直是灾难现场,看在刚刚和好的份上,她骂道:“你就不能讲话客气点。”
前脚重归于好,后脚又要被批评。
陈传文有一秒的后悔,化为沉沉的叹息,心想我是爷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气不气。
一路乱七八糟, 三个人来到大队部,大队长赖大方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
他是个常年不爱笑的人,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沟壑, 怎么看都不好相处,很有领导的威慑, 还有一点暴力的行为。
就是说不好, 容易上脚踹人, 好些不老实的队员们都被他收拾过。
有几次陈传文都觉得要不是碍于自己是知青,肯定也给踢出十万八千里。
但他这个人不知道收敛为何物, 权衡之后仍旧小范围内的偷懒, 把形象贯彻到底。
因此看到他, 赖大方就不高兴,翻个白眼。
许淑宁权当没看见, 把手背在身后道:“大队长,我们想跟您商量个事。”
小女娃娃, 离家千万里怪不容易的,平常又没什么大错误。
赖大方对着她还是宽容的, 吞云吐雾道:“做甚?”
许淑宁藏着的手紧紧捏在一起, 跟念书的时候每次进办公室找老师差不多, 有一种天然的心虚在。
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她不自然地抿抿嘴唇道:“我们买了篮球,想给孩子们玩, 能不能把球框装在晒场上?”
还挺敢提,赖大方当时为了铺这块水泥地, 在公社几乎是撒泼打滚, 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尤为珍惜,一丝犹豫都没有就道:“不行。”
斩钉截铁的语气, 在许淑宁的意料之中,不过她还是想争取,讪笑道:“水泥没那么容易踩坏的。”
赖大方心想你们城里满大街都是,当然不知道乡下的苦,有些不客气地啧一声说:“不行。”
许淑宁没了词,欲言又止,笑意也收敛起来。
她嘴角平平,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此情此景,齐晴雨往前跨一步说:“一天就玩一会,可以吗?”
她样子可怜,是拿出对付哥哥的那套来。
可惜这招用在赖大方的身上收效甚微,他满是不耐烦道:“不行就是不行。”
开这个头还得了,到时候东家的咸菜西家的地瓜干全得堆上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糟蹋他的水泥地。
齐晴雨便往后缩,心想自己也尽力而为了,递给陈传文一个眼神。
陈传文哪里是不想讲,是深知在大队长面前不讨喜,生怕弄巧成拙。
但事情现在没好到哪里去,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谨慎开口道:“体育锻炼是好事,报纸上也提倡小朋友们多多参加。“
还报纸呢,赖大方是识字的,一天到晚也读书看报,自然知道上面都写什么。
他阴阳怪气地哈一声说:“报纸上还让知青们好好劳动呢。”
陈传文就知道不该开口,尴尬笑笑不说话,扯许淑宁的袖子。
这是撤退的意思,许淑宁心里叹口气说:“那我们回去了,大队长再见。”
最好别来见,赖大方只希望大家一天到晚的别找事情。
别看他就管红山大队就几百户人,上上下下已经是忙得不行,好容易偷闲抽口烟,这整得都没心情了。
真是不够添堵的,还敢惦记他的水泥地。
赖大方烟头一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都没看几个知青的背影。
倒是许淑宁盯着三个人的影子道:“看着真是灰溜溜的。”
铩羽而归,全然白忙活。
陈传文不这么觉得,说:“难道你来之前以为能成功?”
他可是抱着走个过场的心思来的,心知大队长恐怕连亲爹多踩一脚都不乐意,怎么可能对他们外来人格外开恩。
许淑宁不过是侥幸心理,踢一脚路边的石头说:“那我肯定希望能啊。”
好歹是来一趟,总要取得什么成果。
陈传文想想也是,又讲两句发现另一边没声音,奇怪道:“齐晴雨,你哑巴了?”
半晌不吭声,这可不像她。
齐晴雨正在苦恼究竟要在哪儿打篮球,醒过神来第一时间骂道:“你才哑巴,你最好是哑巴。”
一张嘴,天天的净讲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陈传文看她跟斗鸡似的,觉得这才跟平常一样,心里大为满意。
他下巴微抬说:“现在才对。“
装什么有智慧,齐晴雨没好气道:“该琢磨的你不琢磨。”
不知道脑子里装的到底是啥。
陈传文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琢磨?”
他是脱口而出,齐晴雨却步步紧逼说:“那你琢磨出什么了,讲啊!”
陈传文编不出瞎话来,双手一摊道:“我就不告诉你。”
齐晴雨看穿他的借口,翻个白眼道:“我还不爱听呢。”
然后牵着许淑宁说:“我就不信,满大队还没有别的空地能玩球了。”
许淑宁脑子里过一遍,还真没有特别合适的,眉头不自觉微拧道:“那咱们转转吧。”
反正是闲来无事的日子,陈传文灵光一现出主意说:“大钩子行不行?”
大钩子是棵老树,据说比队员们还先在这儿,夏天里半数人都在树荫下乘凉,地方规整得挺干净的,连杂草都没有几根。
现在天凉,大家恨不得住进太阳里,倒变现成的好空地。
说真的,经他提许淑宁才想起来大队有这么个去处,夹杂着调侃和夸奖道:“不愧是你。”
众所周知,人多的地方新闻才多,往常陈传文有事没事都要特意拐过去,就为了多听几句。
不像其余知青们,大家都是绕路走,很怕被拉住唠嗑。
许淑宁有几回不得已,都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跑,没到拐角就能听到议论自己。
什么“衣服怪好看的”“手上提的是鸡蛋”,总之想把她那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扒拉干净。
真是哪哪都一样,她没下乡的时候偶尔会特意走侧门进职工院,做贼一样摸进家门,尤其赶上每年快放寒暑假,考卷情愿撕碎吞下去。
生怕叫谁逮着多问一句,她一天的心都堵得慌。
可陈传文从没有这样的烦恼,大大方方道:“我就爱听,就爱说。”
坦坦荡荡,也挺好的。
静下心来想,他性格中也颇有可取之处,反正许淑宁自认是讲不出来,她竖起大拇指道:“那成,您领路。”
陈传文荣归故里,举目四望,只见大钩子下没有往日熟悉的婆婆妈妈们,颇为遗憾在心里叹口气。
许淑宁没留意,抬头看着树枝说:“还是不够高,踢足球倒是好地方。”
篮球得在空旷的地方才行。
陈传文轻轻一跳,连片叶子都没够到,摆了个投篮的姿势说:“那再想想。“
三个人边走边想,没得出答案,一路往知青宿舍走。
进院子,劳动者们还在辛勤付出。
许淑宁以为一百多斤土豆早该弄好,直接撸袖子说:“天都快黑了,还是我来。”
越是夕阳西下,越不能叫帮忙。
梁孟津情急之下,直接捏着她的手道:“水特别冰,你别碰。”
他的手也是凉的,还被泡得发白发皱。
许淑宁只觉得寒意和火热在自己身上碰撞,结结巴巴道:“我,哦。”
前言不搭后语,梁孟津的手像闪电般收回,速度快到溅起水花。
许淑宁的裤腿湿了点,正好找借口回房间换,换好直接进厨房。
齐晴雨已经坐在灶膛前,回头道:“晚上我做饭。”
她总不能天天玩,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
许淑宁没跟她争,只是拉椅子坐边上烤火,支着耳朵听外面几个男生聊天。
陈传文那叫一个大言不惭,说:”我踏遍万水千山,总算找到一个踢足球的好地方。“
按他的说法,红山大队的地已经被踩平,只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他这样极具故事性的口才,连质问都没有就道:“在哪里?”
待听到“大钩子”三个字,人人理所当然点点头,就好像他这个人跟这棵树是连在一块的。
连陈传文自己都这么觉得,还深情道:”啊,大钩子,我的家!”
可不就是他的家,齐阳明开玩笑说:“今天你家有什么大新闻吗?”
近日红山大队相安无事,陈传文已经好几天没在餐桌上发言,他遗憾地摇摇头正要说话,猛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喊“着火了”,立刻冲出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郭永年手里的土豆一扔道:“我也去看看。”
他不是看热闹,是想着帮忙救火。
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只留下两个女知青看门。
许淑宁把院子锁好,踮起脚尖看冒烟的方向,模糊道:“好像是二大家。”
对于队里的情况,齐晴雨比她还不熟,手里拿着锅铲说:“谁是二大?”
拿着锅铲还在这儿瞎聊?许淑宁推她说:“快进去,待会该咱们院子着了。”
现成的例子在眼前,齐晴雨只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灶前挥舞。
许淑宁则继续观察,眼看黑烟渐渐小下去,这才放心。
她收回目光,一不留神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吓得叫出声来。
不幸被踩中的鸡叫得比她更惨烈,扑腾之间羽毛直掉。
就它还有脸在这儿鸡飞狗跳的,不老老实实待在窝里,许淑宁恶向胆边生,直接抄着它的翅膀,麻利用绳子捆好说:“明天就吃你。”
明天的菜单是鸡块炖土豆,她本来都没想好拿谁开刀,现在完全不需要犹豫。
厨房的事情她拍板,众人知道也没提出质疑,晚餐时分只顾得上讨论方才起的那场火。
和许淑宁猜的差不多, 起火的是二大的哥哥一大家。
这俩都不是真名,具体名号为何她也没有打听过,一般人都是听什么算什么。
但齐晴雨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奇怪道:“为啥叫这名?”
哪有人细想过这个,连陈传文都说不出缘由来, 只能大声道:“你查户口呢跟这?”
齐晴雨心想不知道就不知道, 嚷嚷什么, 眼镜一瞪,桌子底下踢他。
看不见的地方, 马还有失蹄的, 更何况人, 她不一小心就误伤了坐边上的郭永年。
郭永年正闷头吃饭,猛地遭此一击, 头如闪电般抬起。
他其实是斜对着齐晴雨坐的,但视线一下子就对上, 脑袋略转便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没吭声接着吃。
可他不喊, 陈传文也没喊, 齐晴雨就少了打击报复的快乐, 恶狠狠地又来一下。
说真的, 郭永年觉得自己再忍下去说不准要落个重伤,捏着筷子说:“晴雨, 是我。”
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众人的目光在两个之间转移。
齐晴雨自己尚且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头一歪发出疑惑的一声啊。
郭永年知道齐阳明肯定会训她,到底不想点破, 咳嗽声说:“没啥事。”
欲盖弥彰,齐阳明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说:“齐晴雨!”
要搁往常,哥哥这么连名带姓地叫,齐晴雨肯定要第一时间表示不服。
不过她这会也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里装着惶恐道:“对不起对不起。”
给她吓的,郭永年自然的息事宁人道:“没事,是桌子太小。”
这张八仙桌是当时大队长给的,每条凳子是坐两个勉强坐一个又浪费。
只有两个女生挤着还算是凑合,剩下四个男生就更困难,回回不是你踩我就是我碰你的,大家吃饭的时候脚掌都钉在地面上。
除开齐晴雨和陈传文,回回在桌面下打官司。
真是哪个知青没有受过罪,因此齐阳明一听就知道,没好气道:“你要是那腿实在想动,到边上去坐着。”
齐晴雨偷偷扮个鬼脸,心知有错,没敢多顶嘴,有些不高兴地端着自己的碗到边上去。
她一个人坐在矮凳上,看着实在可怜,正好郭永年吃完饭,站起来说:“你坐我这儿。”
齐晴雨顺着台阶下,冲着他笑眯眯小声说:“疼不疼啊?”
郭永年向来觉得自己是铜筋铁骨,宽慰道:“真的没事,我皮糙肉厚的。”
当事人好说话,齐阳明却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妹妹,继续说:“好好道歉,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他可是早好几天就想好好骂一顿了。
看着疾言厉色的,郭永年赶快道:“真没事,你别凶她了。”
此刻,齐阳明都觉得自己估摸着什么后爹,无奈道:“过几天就十六了,真当她是小孩啊。”
真是满大队随便找几个真小孩,都没有她这个闹腾劲。
郭永年心想那确实是挺小的,性子也幼稚,不过开开心心的就好嘛。
他笑笑没接话,到外面把自己的碗洗了,手上的水甩干净。
都甩别人脸上了,齐晴雨顶着一脸水珠子凑近说:“咱们扯平啦!”
靠得太近,郭永年头一次发现她眼尾有个小凹坑。
他看着是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指着自己同样的位置道:“你这儿怎么弄的?”
齐晴雨没摸出不对劲来,反问道:“弄什么?”
郭永年心想女孩子爱漂亮,多半是不愿意留下疤痕的,哪怕这几乎算得上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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